第25章 这是罪孽吗?
一场牺牲数以十万计生命的战争告一段落,她将视线从维多利亚收回,行走于大地之上。
早些年,在那个塔露拉被科西切法术“祝福”的时候,他告诉塔露拉,如果她对自己的路有一点疑惑或是质疑,那她就将成为她。
其实自己也有类似的事情。
封印中的东西无时无刻都在试图腐化她,它或是低语,或是输送次级的深渊污染。
当然,她不会被这些东西突破了防御。
帝国的“防火墙”和龙神的神力祝福保护着她,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突破这双重保护,除非是足以让神明陨落的高浓度的巨量深渊。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会询问自己。
这样对吗?
若是能看到最真实的星空,你会发现,星海之中有一颗最明亮,一眼望去就会有声音告诉你,那里与众不同的星辰。
那是战场,是远古时期,龙神所带领的大军与帝国舰队牺牲自己,联手打造的封印。
那里有足以摧毁这个世界,甚至可以越过世界屏障,感染其他世界的深渊。
她作为一个“继承人”,需要做的事情是消除这些奇怪的深渊感染物,对此,她要做的是打造舰队,在广袤的宇宙中消灭敌人。
而对于这颗小小星球上的文明,她当然可以保护,可以引导他们的发展。
神爱世人。
她的作为可以算是在规则的边缘游走。
改变总是会带来牺牲,一步步建立的北联,亦是如此。
神爱世人,不代表不能接受牺牲。
可鼓动一场战场,利用战场去完全她的目的,这又真的对吗?
如果是冷漠、纯粹理性的回答,那是对的。
因为战争本就会爆发,矛盾本就存在,利用这战争去让更多人能走上一个好的未来,当然是好的。
但这是一种罪孽吗?恐怕也难以否认。
一个生命,一个喜怒哀乐的,走过时间的生命就这样陨落。
若是说,为了更多人有好日子过,去牺牲无辜的人,这样的行为不算罪孽的话,这未免太过于又当又立。
“您好,请问您知道最近的镇子怎么走吗?”
一个少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她将头抬起,望着这个背着包,举着摄影机的人。
“我在拍摄一部纪录片,但是找不到路了,您能帮我引路吗?”
她点了点,示意少年跟上她的步伐。
【感染日记:
今天去过医院,心里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也确实没想到,原来自己的身体里真有“石头”。
我从小就是医院里的常客,面对医生下达的最终判决时,心里反而没有什么实感。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被无数电影和书本探讨过的问题,对我来说也不再有意义。
只是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完成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
常常在想,我们的眼界是否已经不知不觉被局限在眼前所见的环境,还有电视上描绘的那片大地当中?
我们见惯了光鲜亮丽的高楼、霓虹璀璨的夜晚,却忽视了庞大得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移动城市,其实也只是这片大地的很小一部分。
而人,又是何等的渺小。
所以这最后的作品,我希望是一部纪录片。
我会走出我所熟悉的环境,走到尽可能遥远的地方,去看从未看过的风景。我想知道,在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住着哪些人,他们又在过着怎样的人生?
话说回来,独自完成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肯定会有很多困难吧……何况是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光是要带的设备就让人吃不消了。
哈,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说不定走了一半,矿石病突然发作,生命和作品就一起结束了。
倒不如想想,这部作品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呢?
给父母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留下了简单的告别信,希望他们能原谅一个不善言辞且时间紧迫的人不辞而别。
父母总是想将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我体谅他们的付出,但也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希望他们看到这部作品时,能理解我这一次远行的意义。
当我的双脚踩在真正的土地上,而非人造地块上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喜悦。
这短短几个月的见闻,可能比我过去十几年人生里的经历,都要有价值。
我终于见到了干净清澈的星空,见到了被天灾翻犁过的土地;我见过在荒野上忙碌的驰道施工队,见过千里奔波的天灾信使。
我路过荒无人烟的戈壁,路过冻结无声的冰河,也路过安静祥和、生机勃勃的村庄——在除夕的晚工,那里的人们热情邀请我留下来做客,喝一杯他们自酿的米酒。
其实我早就受够了在浮躁的故事里编织讨好观众的桥段,赚来或多或少的票房,骗来几声大笑或者几滴眼泪,之后便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作品不应该是阅后即弃的一次性消费品,而应该有留存的价值、承载的重量。
比起在虚构的故事里尽可能地捏造“真实”的人物,那何不直接去记录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最本真的样子?
就像现在,摄像机记录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有意义的。】
路上,少年聊着他这一路上的见闻,感慨着城市外生活的不易。
他说他想呼吁更多的人们看到这些地方,改变这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天一夜,她将这个年轻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的导演送到了镇子外。
两人就此分别,走向各自的旅途。
她看到一座大山中的村子,来换了几样物件,听老族长讲述了先祖的故事。
【有什么办法,能让眼前的这座大山消失?
聚落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在这里,向大山讨生活。
野果生涩有毒,野兽狡猾凶猛,稍不留神就会丧了性命,但除此之外,没有食物可以果腹。
雨水洗刷过岩缝土壑,汇到山脚时已经变成黄浆,但除此之外,没有水源能够止渴。
他将一块石头磨得锋利,又撅断藤葛,将石头绑在细长的树干上。
现在他有了一把锄头。
他在山脚找到一小块相对湿润平坦的地方,用锄头挖出垄沟,把收集筛选过的种子撒下去。
现在他有了一块地。
可是单靠一块地养活不了所有人,但眼前的山……
山高万仞,上接流云,横迁百里,目不能及,回环陡峭,何其险峻!
风吹不进来,人走不出去,眼前的大山断绝了更多的生机。
那就先用手里的锄头,把大山挖开。
打那以后,他劳作和歇息都在这山脚下,一锄头一箕畚,醒了挖山累了睡。
半年的光阴,大山身上只多了几道浅浅的伤痕。但旁观的族人放下了手里的野果和黄浆。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挖山的队伍,于是有了越来越多的锄头,有了越来越多的田地。
叩石垦壤,循环往复,叮当作响,日夜不绝。
有人问:你,挖了多久
他回答道:三年?五年?记不清了
那人又问:你,打算挖多久
挖山人说道:挖到挖不动为止。
那个人有些恼怒:何其愚蠢!你的锄头再锋利,拿坚硬厚重的岩层又有什么办法呢?你的箕畚再宽大,拿亿万方的土石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耗尽你的生命,难道还真能挖空这座大山
挖山人满不在乎的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挖不动了,还有我的族人,还有我的子女;我的族人和子女挖不动了,还有他们的子女。
这座大山不会再改变,但对付它的人永远在增多,无穷尽也。
更何况也不需要把山挖空,只是多挖一天,我们就能多开垦一块田地,多养活一个孩子。
那人问:你,不打算停下来
挖山人摇摇头:停下来等于向它妥协。
那人不理解了,他说:人,又为何非要和这山为敌呢?
挖山人又摇了摇头:它又为何非要横在这里呢?!是这天地先与人作对。莫要再劝,从何处来回何处去罢。我要继续干活了。
在村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人生气的自语着:
何其不讲理!何其聒噪!你们已经在我的尾巴上叮叮当当了五年三个月又七天……罢了罢了,你们不停,那我走吧……
大山是突然间消失的。
没有什么响动,没有什么异状,劳累了一天,他枕着箕畚睡去,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眼前只剩下零落的土石,和前所未有的开阔土地,他不禁怀疑大山是否真的存在过。
族人说,他的勤勉和赤诚感动了神明,神明替他们挪走了大山。】
没有人知道他们挖的山是巨兽身上的灰尘,他们庆祝着这一改变,种上庄稼,让族人有了安生的地方。
后来啊,她看到因为时年不济,村子里有些青黄不接。
赈灾的消息迟迟不到,老族长拿着炸药爬上了山,将驰道的防护炸开了一节。
果然,春初下了大雨,让这片干旱的山区来了一次泥石流,冲垮了一段驰道。
这样能延长工期,让村子里的人能继续通过修驰道发的工钱养活自己。
而那位心怀梦想,渴望拍摄一部山区纪录片的年轻导演就这样巧合的路过这里。
老族长与村民们赶到这里,意外的发现了这个死去的少年。
她看到老族长的手颤抖了一下。
之后村民们去镇子上打听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人认识这个少年。
于是他们像将这个少年的尸体冒认作村民,报告给官府,说这是因为修驰道而死的,以换取一笔巨额的赔偿。
……
老人攥紧袖子,将塑像前的供桌擦干净,放上去几枚并不新鲜的果子,和一把发霉的麦种。
他伏倒在塑像前,不再抬头看,也没有说话。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保持着那一个姿势。
一人一像,破庙空庭。
“这些果子是去年入冬就藏进地窖里的,委屈您将就将就……三月都快过去了,村里那几棵老树还没发芽,今年估计挂不了多少果。”
“您看看这些种子,前两年大旱,能储存下来的没有多少,今年入春以来连着下了好几场暴雨,又都发了霉”
“最近终于放了晴,春分都快过去了,日子迟了些,我催了大家赶紧下种。”
“先祖……我也是没办法。”
“在荒野上开路不容易,驰道是项大工程,工部给修建和维护驰道的工人的待遇很高,给殉职者的赔偿款更丰厚。”
“一百多万,够村里干很多事。”
“可以先把水渠整个翻修一遍,再托信使从移动城市里购置些新的灌溉设备,还能多打几口井,蓄水保墒…”
“要是、要是还有多余的钱,还能买点最好的种子,再买些救急的粮食存着。”
“村里已经好几个季度没有存粮了。这几年,年成越来越差,万一碰上个青黄不接的时候……”
“唉,本来说好的那笔补贴,到现在都没有发下来……谋善村实在是需要一笔钱。”
“我只能借一下那个孩子的尸体,借一下方小石的名字……”
“三年了,虽然猎户不说,我不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孩子多半也已经死在了荒野上”
“先祖,这真是个糟透了的主意,但这……是个主意。
我……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村子…我真的……没想当一个恶人…
这些话,必须得跟您说,不然我这心里啊…”
“后人没用得很。我当了几十年族长,没让大家伙儿的日子好过些,这三年,我甚至连您住的地方都没有修缮完。
我更没有您那样的本事,能把一整座山都挖开,为上百口人找到一块能安居乐业的所在。
我今年六十七,身子骨又被前些年的大病害了一阵,已经没法下地干活了,只能趁自己还走得动路、说得上话的时候,尽可能给大伙儿讨条活路。
先祖,求求您,保佑后人们,保佑村子,保佑事情顺顺利利地解决…”
老人跪在挖山人的雕像前,自言自语的诉说了一阵,不知是给挖山人说的,还是给自己说的。
她默默的看着。
看着村民们逼着猎户给“儿子”下葬,看着村民们将小石绑去后山。
也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侠出手相助。
最讽刺的是,村民们等着的官府人没有来,信使却来了。
信使带来了他们两年前申请的补贴。
“族长,钱送到了。”
“你说……什么”
筋疲力尽的信使将包裹放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扬起的灰尘几乎扑到了老人的脸上。
“您忘了吗?两年前,您向官府提交的申请。您一直等着的那笔补贴,终于到了……
我收到了镇上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过去了。
对了,今年春分播种后,村里就能用上最好的灌溉设备,也够家家户户都添置一些新物件。
官府没有忘记谋善村……只是天灾影响,耽误了一些时间”
信使看着呆滞的老人,有些疑惑,“族长……?”
老人没有动,他张大了嘴巴,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装钱的包裹就放在地上,沉甸甸的。老人觉得眼花,好像千年前被挖山人移走的那座大山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心头。
…………
供桌前的青石砖碎了两块,早前来的时候,他顺手把碎砖块带了出去,还来不及补上新的。
地砖下的土层潮湿,比青石更凉。老人用额头感受着那股凉意。
先祖像不会开口,总得他先说些什么。
可应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先祖,都是我的错。
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真的没有想到,调查员会来到村子…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逼死方小石那个孩子,他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开村子三年了,生死未卜,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真的没有想到,怎么就迷了心窍,同意了冒用他的名字来骗那笔赔偿款…
我真的没有想到,深更半夜,那么大的暴雨,会有一个少年那么巧经过驰道边……
我只是想着……驰道要是毁掉这么一截,维修工程就能再拖个一年半载,哪怕三两个月也好…
一开工,大家伙儿就能再多一笔工钱的收入,现在年成这么差,总比干等着老天爷开眼要强啊。
以前,移山庙还在村子正中央,如今位置都到了村口。您从大山怀里为后人挖出来的容身之地,这几十年,又被大山一点点吃了回去。
还指着这山,这地,我们就快连您这间庙也守不住了。
所以我才……
所以我才偷偷埋了那些炸药,想着借入春的暴雨,做那么一场事故…
但凡能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意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
我真的没有想到。
这老天爷,为啥子总是作弄人哪?
她听着老族长与云游僧人的交谈。
“小僧反倒觉得,正因为约束并不容易,所以更应该晓得,放任被约束之物时,会有怎样可怖的景象。
就像每日守着时辰敲钟诵经,经年累月,免不得想偷懒,但停掉一次,少敲一声,此前的功课,便都失去了意义。
多少人只是想着向天求一滴雨,但最终招惹来的却是一场山洪。
恶念与恶行,一字之差,千里之谬。事情因施主而起,但最终如何收场,在念头成为现实的那刻,便不再受施主的控制了。
所以,事到如今,施主又岂能靠着一句“我没有想到”来交代所有的事情呢?”
之后的事情,她不在关注。
老族长因为犯罪,被抓了进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埋在了泥石流下。
村子里得了些补助,继续在山区里求生。
越是行走在路上,越是感到生命的可贵与沉重。
她继续走着。
有些事情可以避免。
但这需要代价。
她站在荒野之上,叹了口气。
罪孽就罪孽吧。
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