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骗子和小骗子
“阿爻先生,聊什么?异旅居族吗?”斗南被乌木爻扯进屋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为什么希望诺伦王死?”乌木爻的声音沉下来,显得有些冷。
“唉?你在说什——”斗南转过身,对上乌木爻的眼睛。
“别对我说谎,希斯里。”乌木爻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双许多年过去,却清澈得一如往昔的眼睛。
斗南愣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眼睛这会儿看着跟玻璃似的,又凉又透。
“这样就没意思了,阿爻先生。”斗南坐在床边,对着乌木爻露出了非常柔软又天真的笑容,“你对我们的谎言还少吗?”
乌木爻一时语塞,他缓步走到斗南的面前,斟酌着语句:
“我或许该向你道歉——”
“不需要。”斗南打断了他,他拾起对方戴着义肢的那只手,摸了摸,金属的触感又冷又硬,一点也不舒服,“都过去了。大家都是受害者。没什么可道歉的。”
乌木爻不说话了,垂着那只手任他玩。
“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永安固然厉害,当年在排行榜里高居不下。但是为什么父亲只雇永安?大家都知道雇佣兵是养不熟的,他不怕节外生枝吗?”斗南抬头看向乌木爻,如愿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自己能够预料到的东西——
某种莫大的悲伤,像燃尽的余灰,再起不了波澜。
“你知道的……我们发过誓。不可说。”乌木爻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王子。
“即便父亲已经死透了?”
“与你的父亲无关,我也并不喜欢他。”
“斯卡络也早就不在了。”
“跟斯卡络也没有关系……”
“你被永安困住了。”斗南晃了晃乌木爻的手,“永安那么好吗?”
“大概吧——”
“还有别的一些东西?”
“或许。”
“所以你永远不自由。你一直在旅途中,却永远不自由。”斗南捏了捏对方的手掌,“我帮你逃出来吧?”
“为什么?搅和进别人的事情里很危险,你没有必要——”乌木爻轻轻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出来。
“因为阿爻先生一直都对我很好。”斗南用嘴唇触碰对方戴着义肢的那只手的手背,对方惊得一把甩开了他。
“别这样。”乌木爻皱着眉。
“在斯卡络,亲吻手背象征着宣誓忠诚。但是在异旅居族里,这种举动仅限于非常亲密的人之间,比如血亲、伴侣、战友。”斗南仰头看他,“你不希望的是哪一种?”
“哪种都一样。”
“我没有说谎,真的是因为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斗南的语气里掺和进了某种类似于委屈的情绪,“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是很长时间以来对我好的我只遇到过你一个。我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我想报答你,无论你需要什么。”
乌木爻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他一向拿这孩子没有办法——
“为什么要诺伦王死么,很简单。若诺伦王接纳了斯卡络的土地,斯卡络的子民成为了诺伦的子民,不再被冠有斯卡络的名字,那片土地上的诅咒就会消失了。因为诅咒的范围是‘斯卡络土地上的所有普通人类’。”斗南的眼里染了些阴霾,“但是他没有。我求他,他不肯。于是那片土地死掉了。真的很可惜,那片土地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可很多都死了,要么就疯了,然后也死了。”
乌木爻沉默了下来,半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了斗南身边。
希斯里是个很可怕的孩子。
乌木爻头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被两个孩子欺负。他们大概在玩过家家的游戏,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扮演爸爸和妈妈,希斯里扮演孩子。至于怎么看出来的么,因为那两个熊孩子在给希斯里喂泥团,还一个劲地说:“饭饭要都吃光哦。”
乌木爻不是第一次感受孩子最天真又残忍的恶意,他那会儿在王宫后花园,队长去跟负责人谈论交接事宜,阿亚在不远处玩蚂蚁。那三个孩子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闹,刚好被他看到了。
他看不太下去,于是走了过去,拉开了那两个喂人吃泥巴的熊孩子,又拍了拍一个劲干呕的那位受害者。
“你还好吗?”乌木爻顺了顺他的背,那孩子吐出口泥水,恶狠狠地瞪着一旁的两个孩子。
其中的男孩子几乎是立刻就哭了,拉着姐姐跑走了。
乌木爻摸索半天才摸出快手绢,递给这个孩子擦脸。这孩子看上去太瘦了,比起刚刚那两个小孩瘦弱太多了,但看身高,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那个。
他那头阳光下像是在发光的金发被泥巴弄脏了,乌木爻用手指拿下来几块细小的泥块,那孩子勉强把脸擦干净了,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是掺着某种绿色的宝蓝,阳光下看去像是透明的,漂亮得很。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咽下去什么脏东西吧?来……给你块糖,别叫他们发现了。”乌木爻塞给他几块水果糖,身后传来了队长的喊声,他起身欲走。
“哎。”小孩拉住了他,“你的手绢……脏了。”
“没关系,下次再见的时候……洗了还给我就好。”
“那个,我叫希斯里。先生,请问您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乌木爻。”乌木爻朝他挥挥手。
没过一周他就又见到了那孩子,这次带着一身风尘和新伤,累得要命,但还是得跟着队长来汇报工作。
在路边等着队长的时候,他听到了路边侍从的对话。
“小公主怎么样了?还在发烧?”
“是啊,明明已经很注意了,怎么会有子愿花的花粉接触到她?哎呦,那位负责照顾她的老侍女因此被罚得可狠了……”
“还有小王子也是,突然就闹肚子疼,我们检查食物时明明查得很仔细的,怎么会有虫,我看分明是那个野种干的……真不知道带回来个野种做什么。满身阴暗,没有教养,还不知礼数……啊!”
一个侍从惊叫了一声,语气迅速地弱了下来:“大王子,您怎么在这儿?”
乌木爻叼着烟看向那边,希斯里金色的头发很显眼。
“我在玩过家家。”希斯里露出个微笑。
“啊,好。您记得按时回房吃饭,我们就不打扰了。”侍从们匆匆跑掉了。乌木爻耳朵尖,隐约还听见了“一个人玩什么过家家啊”之类的。
小孩子也很不容易啊。
乌木爻吐出口烟,继续转过身倚在树边上,整个人快被疲倦浸透了。
然后他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
他低下头,就看见了希斯里。
他扯出个笑容:“又见面了。”
希斯里递给他那块手绢,已经洗干净了,带着股花的香气。
乌木爻掐了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疼不疼?”希斯里问道。他看见了他身上的绷带。
“还好。”
“我觉得挨打很疼。被刀划也很疼。”希斯里也倚在树边上。
“嗯——没办法,我是靠这个生活的。”乌木爻叹了口气,想抽烟,又觉得边上有孩子,不太好。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希斯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乌木爻有点诧异:“不,没有。我只是有点累。”
希斯里点点头,不说话了。
啊,想抽烟。乌木爻漫无边际地想着,看见远处有一队人马走向王宫,他没见过那些人。
“他们是从哪来的?”乌木爻询问道。
“应该是圣堂骑士团的人,父亲好像借了圣堂的人。因为斯卡络境内骑士数量有限,听说这些人是从诺伦调来的。”希斯里说道。
“哦——”乌木爻拉长了声音,他对骑士没什么兴趣,感觉上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唉,想抽烟。
“哎阿爻先生。”希斯里扯了扯他的衣角,“你总是很开心吗?”
“事实上,并不。”想抽烟。
“但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笑。”希斯里看上去有点困惑,“你是因为总这样才很累的吧?”
“这样会让我讨喜一点。”乌木爻漫无目的地放空视线,“也会叫人觉得我好相处。”
“实际上呢?”
“实际上很难说……”乌木爻远远地看见了队长,知道该走了。他掏出几颗糖,递给希斯里,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被欺负了报复回去这事没什么可说的,但还是尽量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
“那个老妈妈啐我,说我是灾星,叫我离妹妹远一点。”
“……你做得很好。”乌木爻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真可怕。
无论是过敏,还是寄生虫,可都能要了小孩子的命啊。
但人家的家事,跟他的关系到也不大。何况那两个孩子塞他一嘴泥巴的时候,不是也没有想过寄生虫和过敏问题吗?
说到底——
在这繁华建筑无人看管的阴暗角落,人们也只能以暴制暴。
乌木爻从回忆里抽离,想起一个问题:“我有对你很好吗?”
“你大概不会觉得,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诺伦王?”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是谁将我的行踪暴露给了诺伦王,于是只能换一个方法。”
“找一只恶魔?”
“应该说是‘再找一只恶魔’。诺伦王的大儿子一直不满父亲的某些政策,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诺伦的王,于是跟恶魔做了交易。我在那之前已经知道了木暮跟诺伦王的交易,又打听到了圣堂跟诺伦王的交易。于是就邀请跟大王子做了交易的恶魔去跟诺伦王谈一谈,他们谈妥了,就这样。但诺伦王大概并不知道木暮和我的关系,他大概原本只是指望着圣堂杀死木暮。”
“你在圣堂里有熟人?”
“一位优秀的执剑祭司。我也是不久前才遇见她。她曾是一个我忘了名字的战败国送给父亲的礼物。”
“你啊……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吧。”
“阿爻先生的变化不算很大。”
“我一开始没认出你。你……长大了。”
“我很高兴自己还能继续长大。”斗南笑得很开心,是真情实感地在为自己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