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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汤猫与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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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到庆典正式开始的第一天,现在。

    在结界里渡过十二小时无疑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尤其是一旁一大群人都被关了起来,结果却互不通声,只能自己呆着,时间长了抗议都懒得抗议了。

    所以还是斗南他们这边要好一些。好歹他们还能互相沟通。

    圣殿的祭司终于到了,她打包带走了那对可怜的母女和晏河清本来打算煮的药材,来去匆匆,不带走一片云彩。

    剩下三个人在宽敞起来的结界里面面相觑,倒也不尴尬,都是游荡在外混迹了一段时间的,没多久就知道了对方的姓名职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原来你是异旅居族人?”斗南几乎难掩眼中的兴奋,“有赤银狐血统的异旅居族……好少见。”

    古老又神秘的民族,一定有许多的传说和奇闻吧?只是贸然问这些,不大好。

    乌木爻点头,嘴角挂着习惯性的弧度,温柔又疏离。

    晏河清盯着他,没来由地有些不爽。

    这会儿他们还有十个多小时要挨,想想也真是令人烦躁。

    晏河清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苦恼地揉着头发。

    他现在也出不了城了,那他住在哪里?他身上可没带多少钱。

    “对了。”晏河清叼着烟,嘴里说话有些含糊,“您……你把手套摘了。不然如果有什么异样,不容易察觉。”他刚刚用手接触过很多次那对母女,不论接触的时候有没有戴手套都很危险。

    他用下巴指了指乌木爻,然后似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样不太礼貌:“啊,抱歉,应该是您。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粗鲁惯了,见谅。”

    “没关系,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乌木爻说着脱掉了两只手套,“不过礼尚往来,我也就不用敬语了。”

    晏河清瞥了一眼乌木爻的手,右手挺正常的,左手……的五根手指,居然全部是泛着金属光泽的义肢。

    之前完全没察觉,因为乌木爻的十根手指看上去都无比灵活。谁能想到居然有一半都不是原装的手指。

    斗南自然也看见了,虽然没吱声,但多少有些回避,像是不想看见世界光鲜表皮下肮脏一角的孩童。

    “一直坐着也挺无聊的,我给你们表演个魔术吧?”乌木爻十指交叉,笑眯眯地,却衬得他那一半假手指有些刺眼。

    谁不知道魔术师们最宝贝的就是他们灵巧的手指呢,他失去了一半手指,接上了义肢又继续以魔术师自称……该吃多少苦,才能把平常人用上十年八年都用不顺手的义肢用得像自己原本的手指一样灵巧?

    乌木爻突然倾身从晏河清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的烟还剩下六根。

    “做什么?”晏河清兴致缺缺地问道。

    “魔术啊。”乌木爻那只满是金属义肢的手拿着烟盒在晏河清的眼前晃了晃,晏河清和斗南都只觉得眼一花,烟盒就不见了。

    “哈,真搞笑。”晏河清一点也不捧场,“把烟还我。”

    乌木爻把手伸向晏河清的脑后,似乎是虚空中一抓,再伸向晏河清的眼前,又是那个皱巴巴的烟盒了。

    一旁的斗南连连称奇,晏河清却依旧兴致缺缺。

    因为他好歹是个巫医,巫医好歹算是巫师,他还是个会那么一点空间系巫术的巫医,把东西变没再变回来他也可以办到。只要把东西存放在自己开出来的小型便携空间里就好了。

    晏河清用嘴唇抿抿烟头,觉得叼着还不如吃糖解瘾,旁边还有俩人在呢,当着人面抽烟也不好,他索性打开烟盒,想把烟放回去。

    结果一打开烟盒他就傻眼了。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六根糖果。

    他抬起头对乌木爻怒目而视。

    乌木爻却好像笑得更开心了。

    算了……好歹能吃。

    晏河清愤愤地把自己那根真烟放了回去,拿出一根棍状的糖果叼在嘴里含着。

    斗南还在一旁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唉?这个好像不是烟……是糖?阿爻先生你可真厉害。”

    乌木爻不知从哪又拿出根糖塞进斗南的嘴里:“你也很厉害,见多识广还会唱那么多歌。”

    斗南叼着糖有点傻乎乎地笑了,一派天真。

    晏河清看着他俩,忍不住叹了口气。

    外面都成那样了,全城戒严,真亏他们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

    有个事晏河清很想问清楚了。

    “冰灯草,到底哪来的?那东西雪山上才有,采下五小时之后就会熄灭,你给我的草还亮着呢,哪来的?难不成你现采的?”

    “差不多吧。”乌木爻语焉不详。

    “喂……”

    “你会追问一个魔术师是如何做到那些魔术的吗?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乌木爻笑笑,“过程那么重要吗?重点是有药用了,不是吗?”

    晏河清恶狠狠地咬断了糖,他总觉得对方说得不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反驳。

    该说真不愧是……狡猾的狐狸。

    “对了,请问晏先生你信仰的是哪位神明?我可以进行唱祭。”斗南拆开背后的包裹,问道。

    “唔……你这个吟游诗人真奇怪,难道唱什么不是看你的心情吗?”晏河清咬着棍状的糖,水果味的,味道还不错。他不打算追究自己那几根烟的下落了。

    “因为我可以为每一位神明唱祭,一时之间也选不出唱哪个好。”斗南兴致勃勃地调着琴弦。

    晏河清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简直像是看见了什么巨大得惊人的猛兽。

    半晌,晏河清笑了起来,笑得不能自已,像是几百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斗南满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木爻饶有兴趣地看着晏河清。

    笑够了,晏河清坐直了,轻咳了两声:“不要唱祭了,唱个故事吧。”

    斗南点头,游琴架上膝头。

    老白无可奈何又无语凝噎地盯着那个结界里相谈甚欢的三个人,有种想把他们一刀全部送走的冲动。

    一旁穿着黑色制服的女人懒懒地靠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怎么了,我亲爱的老白。”

    “能跟老晏聊到一起去的……果然都是疯子。”老白喃喃。

    “那你我不也是吗?”女人笑得开怀。

    老白用眼角剜了她一下。

    这种境况下,也亏得他们笑得出来。

    这十二个小时过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只出现了三个被传染了瘟疫的人。

    十二小时过后,人群被一个一个地释放,黑色制服的女人带来了条凶神恶煞的狗,居然长了三个头,挨个在那里闻,闻到有那种花似的香味的人会被带走继续隔离。

    “你说他们是不是忘记我在这上面开了传音阵?”老白问黑色制服的女人。

    “有可能哦。”黑色制服的女人把头搁在老白的肩上,长长的卷发蹭的老白脸痒。

    吟游诗人不愧是吟游诗人,他们那三个萍水相逢的奇葩这一下午硬生生把人心惶惶的观察期搞成了茶话会。

    天知道那个尖耳朵的魔术师哪里来的那么多糖果。

    天知道那个巫医怎么顶着两个快比眼睛大的黑眼圈睁了一天居然都没闭上。

    天知道哪里来的那么离经叛道的吟游诗人……

    他这一下午唱了三首歌。

    第一首歌讲的是公主被巨龙掳走后一人一龙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第二首歌讲的是女骑士和魔女相识相知相交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第三首歌讲的是男巫和男精灵在旅途中结识最后一起周游天下的故事。

    这何止是离经叛道……这个人怕是在吟游诗人当中都被排挤得不行。

    不同,不一样,异于常人,在当下的这个年代,就会被排挤。

    不同的民族、信仰、认知,均是“异端”。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那三个头的大狗绕着斗南他们三个转了十几圈,最后把人放走了。

    斗南的房费就到今天,他得走了,但现在全城戒严,他也没处可去。乌木爻原本就打算多留几天。至于晏河清,他也走不了,虽然他很想回去那个空荡荡的家。

    那么住宿就是个问题了。

    晏河清出门没带多少钱,现在也没法回家去拿。他大概其算了算,就照着纳什这地方的地价,他住最便宜的旅馆也住不了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戒严。

    “我们住的那个旅馆在纳什已经很便宜了。如果跟人均摊,一起住双人间,会更划算一点。”斗南提议道。

    “我上哪去找人均摊?”巫医问道。

    “会有人在前台留下记录的。”乌木爻提醒道。

    “或者其实……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阿爻先生住一间。因为我的房款只付到今天。”斗南说道。

    “那你去哪睡,街边吗?现在这个瘟疫闹得人心惶惶,你睡在街边,说不定会被圣骑士大姐带去隔离哦。”晏河清嗤笑了一声,依旧对今天被老白强行拉来然后自己走不了了的这件事感到愤愤不平,“而且今天被拉来得太匆忙,身上根本就没带什么钱……”

    这简直就是成年人面临的最尴尬的问题,很可能没有之一。

    他原本打算观察期结束就溜,结果也溜不成。老白身上也没钱,老白也出不去,而且老白还特意叮嘱他不要在街上或者在天台上露宿,说最近几天晚上会有圣骑士结队巡逻,街边的流浪汉都会被直接抓进去的,因为他们最容易不知不觉携带上病毒。

    “我帮你们付房费,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再还给我就好。”乌木爻颇为善解人意地开口,“特殊时期,三个人一间吧,轮流打地铺。这旅店也没有很严格的身份审查,我们从后门进去,巫医先生就不要露面了。”

    “唉,搞的我像个偷渡者——哎,你要是有这个钱单住为什么一开始不自己住单人间去?”晏河清习惯性地叼上一根烟,却被甜到了——差点忘了,烟被某人全换成糖了。

    “这样可以结识一些不同的人,很有意思。”乌木爻的理由在晏河清看来完全就是吃饱了撑的。但毕竟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他只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说了。

    他们住的那家旅店的后门在一条小巷子里,这巷子冬天避风夏天避暑,到了晚上往往会躺着不少流浪汉,旅店店主赶都赶不走。今晚的流浪汉却不多,就一个,而且正在磕磕绊绊地往外走,看上去像个醉鬼。

    乌木爻冷不丁地抽了抽鼻子,有点敏感地向那个流浪汉的方向望去。

    他已经走了。

    “怎么了?”斗南正要进门。

    “有点奇怪的味道。”晏河清哼哼了两声,催促着斗南快点进去,“不过不是瘟疫的那种味道,别管了,进去吧。”

    斗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地进去了。

    他身后的乌木爻和晏河清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那是血的味道。

    占卜师以为自己不可能再醒来的。

    也许是被冻得,毕竟九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又或者是回光返照什么的,但总之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混沌,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天吗?总之时间不会短的,因为他很饿,伤口还在渗血,并且有些感染的迹象。但时间也长不了,他知道那种麻醉剂的有效期。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但上一次他这么想的时候活了下来,那这次应该也可以活下来的吧。

    巷子口隐约传来了些人声,他还听不大清,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他只来得及匆匆转身,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出了巷子。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觉仿佛阴影笼罩在地上,他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

    街上冷冷清清的,巨大的彩车停在路上没有人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有些奇怪,庆典期间为什么会这么冷清……因为要下雨了?不对……

    联想起家长说的,鹰眼他们患病了……

    瘟疫已经蔓延开了吗?

    那么……

    占卜师觉得脑子又开始混沌起来了,他决定不去想这些了。

    管他是瘟疫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先熬过这一晚才是重点。

    前方有圣骑士团的巡逻队,他匆匆地躲在了一条巷子里。

    该去哪……

    没有地方可以去。

    天上猛的炸起雷声。

    占卜师打了个哆嗦,觉得如坠冰窟一样的冷,冷得雨滴打在身上都没什么感觉了。

    偌大一个纳什城,没有丝毫他的容身之地。

    这很正常,一个地方再繁华,再富有,也会有他们这样活在影子里的老鼠,终有一天挨不住寒冷死在街角。同样再落魄的地区也会有人吃喝不愁,安度晚年。

    占卜师一时间有些转了向,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这个样子,无论去哪,哪怕他还能看得清锁孔,撬得开谁家的大门,他也无处躲藏,任谁看见他都会直接把他送到圣骑士手里的,他可不想落到那帮人手里……

    对了,刚刚醒来的时候,那些人进去的那里,似乎是个旅店?而且后门当时似乎并没有锁……有吗?他忘记了,但他决定赌一把。

    但是……他是从哪来的来着?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他早就摸熟了每一条街道走向分布和位置,但现在却感觉每一条街都看起来那么像,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到极限了。

    他已经浑身湿透了,冷得打战,伤口疼得发木,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感到绝望,但他却感觉不到这个,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他放弃了继续行走,转而抬起头,用力地眯着眼睛,寄希望于找到一扇开着的窗。他不奢望别的了,他视线模糊,根本开不了锁。这会儿哪怕是……哪怕是把他直接转送去圣骑士那里也无所谓了,他只想找个没那么湿那么冷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惊雷炸响,闪电撕裂了乌云。狼狈不堪的占卜师在那一瞬间努力地睁着眼睛,终于借着光,寻得了一扇开着的窗。

    这家旅店的双人间不大,这一点三个人都是理解的。

    晏河清自觉去打了地铺,没人反对,客气这个做什么呢,何况晏河清一副皮糙肉厚的糙样子。

    “今天一天的乌云都很重,要下雨了吧。”乌木爻从楼下搬来了几套被子和毯子,现在正值庆典期间,这样的小旅店都挤得满满当当的,又遇上了不知从何而起的瘟疫,店主也对这些外乡人很照顾,“他们说纳什这里的秋天是一场雨一场寒,估计之后会很冷。”

    “谢谢提醒。这里应该是阁楼改的?真能省地方——小鬼,你做什么呢?”晏河清在地上努力地试图找一个自己睡得开的角度,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那个吟游诗人把窗户打开了——说是窗户,其实也是门,不过不大,而且比较矮,需要猫着腰才能钻出去,外面是个阳台。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斗南盯着漆黑的夜幕,今天的夜晚格外的宁静。

    “那可真是……要命。”巫医打地铺的动作一顿,“雨水会带着瘟疫的病毒流入大江大河的。”

    “圣殿会和诺伦王一起处理好的。”乌木爻的话里没什么情绪,有种公式化的木然。

    斗南蹲在那里看着外面看了很久,直到第一声惊雷炸响,他像是回过了神,突然起身钻了出去。

    “喂,小鬼!你……”晏河清不大赞同地想要阻止斗南出去,虽然这阳台上面有遮雨的席子,但是风一吹还是容易湿了衣服,本来就闹瘟疫,这会儿感冒发烧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让他出去呆会儿吧,病了不是还有你?”乌木爻递过去一把冰灯草,还亮着的,看得晏河清又是一脸惊悚。

    他从哪拿的?

    晏河清攥着一把冰灯草默默凌乱。

    在外面对着夜幕发呆的斗南就真的只是发呆而已,有的时候脑子里的东西多了,也就真的懒得想了。

    虽说他不该这样的,闲暇时刻是记录故事的好时机,那些来自旅途上的风景,那些花,那些树,那些游鱼和走兽……多美的东西,这会儿正适合把这些记录下来,然后唱出来。

    但是他有一点点累了。

    他是见过被这种瘟疫吞噬的村庄的样子的,他有自信存活下来,却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样。尤其是那两个人——巫医或许还有自保的手段,那个混血儿魔术师呢?他有办法自保吗?魔鬼不会放过诅咒范围内的生命,这是一场祭祀,他不知道该如何停止它,也不知道那范围是什么。

    说起来恶魔啊魔鬼啊什么的东西也挺冤的,虽然这个种族里面的坏家伙多,但还是有很多好家伙的,可人们还是偏执地将一切罪恶、黑暗和不好的东西都以魔鬼和恶魔代称。

    斗南的思绪渐渐越跑越远,最后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起明天的早饭和戒严期间要靠什么生活了,毕竟现在这样……应该也不会有人出门听他唱歌。

    他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了奇怪的响声,第一声响的时候他以为是雨声混杂着雷声,听错了。但第二声响的时候,他简直以为头顶上遮雨的席子要坏了。

    然后……有什么东西从那上面翻下来了。像是被大雨打得不得不寻求人类屋檐庇护的城市野猫,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斗南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音,嘴里剩下的半根糖也掉在了地上。

    那当然不是猫,那是个人。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类少年。

    斗南刚想说什么,对方已经冲了过来,恶狠狠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并且掏出了枪,抵在他的下巴上。

    “不许叫,把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不要耍花样……”少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扼住他喉咙的手很冷,在发抖,枪管也轻微地哆嗦着。

    斗南举起手,没有反抗。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画面——斗南想着,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的眼睛。

    周遭一片昏沉的黑,只有偶尔的闪电撕破黑暗,瞬间那一线光却又会被夜幕吞没。但是这位陌生人的眼睛,却在黑暗里泛着光,接近透明的懵懂的灰蓝色,像是什么受了惊的野生动物,瞳孔缩成了一线,挥舞自己虚弱不堪的爪牙,生怕被人类伤害。

    斗南意料之外的不害怕,或许是因为对方与其说是在暗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更像是从阴沟里窜出来的野猫,并没有什么威胁。

    像是已经认定对方不会再反抗,又或者他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多加确认,这个不知名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放开了斗南,收起了枪。斗南觉得对方的情况很不好,他想去扶一下他——

    然而转瞬间对方已然晕了过去。双手冰凉,但是额头滚烫。

    斗南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下事情大条了。

    十分钟后。

    晏河清咬着自己烟盒里唯一一根真的烟,努力克制着想抽死斗南这个熊孩子的冲动,手边还煮着一锅药。

    这孩子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捡?

    即便乌木爻已经初步确认他没有得瘟疫,但是随随便便捡回来这么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人真的好吗?万一他是小偷呢?万一是逃犯呢?他们可是从他身上搜出来了枪和刀子。不过枪里面没有子弹。

    晏河清第十二次叹气,他转向正在给那个少年检查身体的乌木爻。

    乌木爻的动作很利索,而且晏河清又没看到他到底是从哪搞来的那些药草——这孩子伤得不重,虽然又是感染又是发烧,但是胜在年轻,都会好起来的。

    这少年的身上也干得差不多了,晏河清也不知道乌木爻做了什么,反正就一下子干了,然后人就被塞进了斗南床上的被子里。按照晏河清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捡的人自己养。

    “小鬼,虽然我也常捡些动物回家,但是我不会捡一只我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动物回家。”晏河清愁眉苦脸语重心长。

    “即便它看起来可怜兮兮快要死掉了?”斗南冷不丁地问道。

    晏河清一时语塞。

    农夫与蛇的故事哪里都有,但总有这么一帮傻子锻炼出了钢皮铁肤不怕咬,依旧一遍遍地捡蛇,就等着哪天捡来条不会醒了就直接獠牙伺候的蛇,还能做个朋友搭个伴。

    这帮愚蠢又偏执的傻子。

    不可理喻。

    被孤独逼疯。

    一旁的乌木爻没参与他们的对话,他注意到这孩子的头似乎没有伤到,但是却结实地缠着两圈绷带,有点奇怪。

    乌木爻盯着绷带看了两眼,没动它。又看到了这孩子右手腕上套着的五个相连的细细的银色金属圈。他碰了一下那个圈,寒意自指尖蔓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应该尊重别人的秘密。

    而且天知道被揭开的旧伤之下是新肉还是悬崖,一不小心双双跌落就得不偿失了。很多时候把痛苦讲给别人,收获的只会是双份的痛苦,因为总有很多人接不住悲伤的情绪,于是两个人都只能在心里泪流成河。

    乌木爻确认那孩子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就转身上床睡觉了,动作流畅一气合成,就像昨天晚上斗南看见的那样,裹着斗篷蜷成一团,像什么动物一样。

    晏河清还拿着一片宽叶在那边用固体燃料和小坩埚煮药,满脸的怨念,但是依旧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乌木爻拿来的毯子和被子多了,斗南拿过剩余的毯子和被子,努力试图在地面上找出一个空一点的地方睡觉。

    屋子太小,空地实在不多。斗南又不能跟病号挤,还是个并不相识的病号。

    晏河清灭了燃料,正在等药凉。他看这孩子满脸茫然地站在地上为数不多还能站的下脚的地方,刚想说什么,那边缩成一团的乌木爻却突然道:“睡不开的话,你俩上来一个跟我挤一下。”

    床虽然不大,乌木爻虽然人高,倒也不怎么占地方。斗南还是个半大少年,也不占地方。相比较而言,最占地方的就是晏某。

    估计下来很可能是整个屋子里唯一没有床睡的晏河清怨念地把药装进了瓶子里,扔给了斗南:“你捡的人,你去喂。”

    斗南觉得这话在理,接过热乎乎的汤药,思考该怎么喂。

    直接喂肯定不行,他还睡着。

    那把他叫起来喝了?这货会不会直接条件反射地把自己掐死?

    啊……对了,刚刚他掐着自己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眼睛,非常奇异的眼睛。

    斗南喜欢看人的眼睛,因为那是心灵的窗户。他又开始神游了,他盯着陌生少年闭上的眼睛,注意到他的左边眼角下有颗痣。

    占卜师做了梦。

    他在倒下的一瞬间只觉得瞬间坠入了深渊,那里很黑,而那黑暗是有实质的,令人窒息地压过来。

    他无法避免地感到了莫大的恐惧,几乎快要把他压垮。

    但是冥冥之中就像有一层薄膜,始终护着他,让那黑暗虽然可见,却触不到他。

    有什么东西逐渐包裹了他,他不再感到寒冷和潮湿,暖意如藤蔓逐渐爬上身体。

    肩膀上的疼痛回来了,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然后就猝不及防地和一双眼睛对上了。

    两个人瞪了对方几秒钟,斗南突然发出了堪称惊悚的声音:“啊啊啊晏先生阿爻先生他他他醒了怎么办啊!”

    乌木爻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就让他把药吃了呗。”

    晏河清拎着毯子:“不然你把他再打晕?”

    那个占了斗南床位的小可怜已经完全清醒了,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晏河清是真的困了,常年睡眠有问题的他想要抓住这一点困意的尾巴,决定倒头先睡再说:“小鬼就交给小鬼解决了,我睡了。”

    那个陌生的少年,可怜的占卜师,待在这么一个温暖舒适的环境里反倒是让他浑身别扭,忍不住想下床跑开,但生理性的舒适骗不了人,于是他仍然坐在原位。

    大概是在雨里冻得久了,进了屋子就觉得格外的不适应。

    “那、那个……你别害怕,也别紧张,更别打我,我、我们不是什么可疑的坏人,真的。那个……你要不先把药吃了?你在发烧。”斗南说着,盯着对方的脸色,最后鬼使神差地补了句,“就,你还记得我吗?你刚刚好像神智不大清楚……我是被你按在墙上威胁的那个……”

    一直没什么动作的少年突然径自从他手里拿过药瓶一口闷了,斗南隔着好远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味,但他喝得面不改色,身上有种为了活下去可以不顾一切的狠劲。

    “我记得你。”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斗南点点头,在心底长叹一口气。

    这条蛇……没有再咬他。

    “你的钱袋是我拿走的。”少年这一句话差点让斗南憋死。

    晏河清本来都快睡着了,愣是让他们的对话笑醒了,笑得直哆嗦。

    “哎,怎么说你也拿了那位小朋友的东西,我们也算帮了你,能不能跟我们解释一下你这是什么情况?”晏河清咳嗽了两声,坐了起来。

    少年的脸色阴沉下去,显然并不想理会这些问话,最后他说道:“钱袋我没动,但现在不在我身上,我明天拿给你……绝对、绝对不要联系圣堂。”

    “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斗南试探性地伸出手,对方躲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没回话。

    场面有点尴尬。

    乌木爻慢悠悠地转过来,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看向不知名的少年:“你是惯犯吧?”

    少年不语。

    “这样的城镇里总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甚至可以庞大成为一个团队、一个组织。”乌木爻懒懒道,“你是逃出来的?”

    少年张了张嘴,说出一个干涩的是。

    “你可以先留在这里,我们没有恶意,也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一群同样倒霉的旅者,你也可以当我们是同情心泛滥的冤大头。”乌木爻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睡着了,眼神游离但没有困意。

    他最后说道:“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叫我占卜师。”

    “名字,不是代称。”晏河清听不下去了。

    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显得有些艰涩,仿佛他即将说出口的是什么许久不用的、考点之外的陌生词汇。

    然后斗南听见了他的声音,沙哑但是很清晰:

    “莫殊。我叫……莫殊。”

    神在第一天醒来,看了看这世界。——《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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