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隔千里
她出来的那天,是秦佳尤和张大云去接的,孟小茶也在,她也不算是坐牢,相当于取保候审了一段时间,只是这流程太多,她在里面待了一段日子,直到被判无罪,她才被放了出来。
听说,张大云为她请的律师,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为她忙活了好一阵子,但听那个黑大褂男说话,她能猜到其中有些她不能知道的事情。
车子越开越远,快的她快看不清这座城里的灯光。
“秦姐姐,我们去哪?”
“回四川,这里不能再待了,万一他们伤好了,出来报复你怎么办?”
她忽略了后面的话,“回……回四川?”
“他呢?那他会……?”
秦佳尤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白色的风衣磨着她的脸,毛茸茸的,温和的笑,“跟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子,他参加比赛去了,你希望他跟你回四川吗?”
黑大褂男许大鹏坐在前面开着车,跟着附和,“是呀,小桃子,他不可能跟你一块回去的,再说了你要是打扰到他比赛怎么办?你惹了这么大个笼子,到时候肯定会连累他的。”
副驾驶的张大云瞪他一眼,许大鹏默默闭上了嘴,专心开车。
她紧紧捏着手心,“他知道我要走了吗?”
“知道”
“他会来吗?”
“不会”
她抬起脸,看着秦佳尤淡然的脸色,明白了所有事情,“因为我会连累到他,是吗?”
“不是”
秦佳尤顿了顿,神色自若道,“小桃子,回四川吧,忘了这里,跟我回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可是……我走了,他一个人在北京,该怎么办?”
秦佳尤:“你既然不相信他,为什么还跟着他?”
她有些急不可耐,“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的!!他一定能……”
“小桃子,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她猛然抖了下,眼睛里掠过一丝苍凉,声音变得微弱,“我……我母亲?”
“你不记得了吗?你从四川逃出来后,你母亲一直在找你,她快不行了,你难道不想回去再见她一面吗?”
许大鹏看了眼车内后视镜,“是啊,小桃子,老夫人一直等着你呢,再说那臭小子有什么值得的,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现在你要是不回去,错过了,那你跟老夫人可就错过一辈子了啊”
秦佳尤摸了摸她的小手,给她系上了一条白色的围巾,颜色和她的风衣很相配,细细软软的。
“你母亲,是我以前的姐姐”,秦佳尤突然撩了撩她额间的刘海。
“你想起来了吗?”
她摇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车窗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那些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
“小桃子,你母亲她很不容易,她是老来得女,快四十岁了才生的你,她年纪大了,失去了女儿,如果死之前还见不到你,怕是死也不会瞑目的”,秦佳尤慢慢说着,语气很轻,也很平淡。
张大云默默抽了一把烟,嗓子眼有些发苦,“闺女,你母亲啊,是咱老张家的贵人,这一次,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求你了,回去看看”
她没有再说话,默认回四川,因为她明白这种感觉,就像李阿嫂一样,她从来没见过李阿嫂的女儿,但她感受过李阿嫂的悲伤。
在她面前,李阿嫂很少提过自己的女儿,但她的后半生无一不在思念自己死去的女儿。
李阿嫂死前不敢和王二在一起,怕人骂自己的孩子,将来投不到个好人家,死了,她又说要去赎罪。
她至死,用一生诉说自己的孩子。
那种苦涩,她曾经见过。
她也不愿再看到这样场景,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
“您好,我找一下林总”,青年抱着一张宣传报,站在柜台前礼貌的点头哈腰。
那张宣传海报是她曾经熬夜做的,上面的人物都是用墨水一笔一画,慢慢斟酌画出来的。
前台穿制服的女人嫌弃的瞥他一眼,这人一看就穷酸的不行,都懒得正眼看面前的削弱的青年。
青年卑微的苟着身子,“是这样的,昨天你们林总给我打电话说看中了我的才能,邀我今天来公司一趟”
女人终于有了脸色,上下打量他一眼,嘟噜道,“什么名字?”说着,慢悠悠的敲着电脑。
“徐向北”
女人嫌弃的说了句,“等着吧”转身就同其他穿西装的男人说笑。
青年木愣了会,抱着海报小心翼翼的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每路过一个人,他们都用一种惊异的眼神打探他一眼。
他们不说话,但眼神可以杀死人,毫不费吹灰之力的推倒人心中的高墙。
自尊心压的人喘不过气,青年更加挺不直腰板。
天快黑了,下午五点时,前台的女人才招手让他上楼。
他站在玻璃门的电梯里,看着大楼外的风景,从一开始的放大到蝼蚁般的形状,一点点的被踩在脚下。
莫名的刺激感涌上心头
—
郝桃回到四川的时候,是十二月的事情了。
那个家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有一个很大的宗祠,里面站了很多人,其中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断臂男。
断臂男向她点点头,送她进了里屋。
里面的房间很整洁敞亮,古色古香的房子,莫名透着一股死气。
床上躺了个很瘦的人,都看不清被子拱起的弧度,她觉得脚步很沉重,自从进了这个房子,就开始难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流泪。
里面的人咳了一声,偏着头,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她怔住好会,才伸出手,握紧床上的老妇女。
“外……外面冷不冷,挨冻了?”躺床上的人问道,声音轻飘飘的。
她摇头,“没有”
“痛不?”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床上的人支着老手摸了摸她的右边小脸上的口子。
她右眼不受控制的滴下一颗泪,脸上的疤还没好,辣的她皱起了眉头,“不痛”
床上的人又抚抚她的眉心,“别皱眉”
她点头,笑的比哭还难看。
“能再见,这辈子,多……多好”
她又笑,眼泪止不住,“我……我……对不起您”
床上的慈爱的笑了笑,“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
她拼命摇头,极力否认,“不……不是的,是我……是我不好,我没有没有好好陪着您”
“别哭了,妈妈要走了,走之前……想听听你唱歌”
她有些难过,她不记得是什么歌了,她也不会唱。
“河边那朵莲花,漾又漾,山上那个梅花,红又红,河边坐着大狼狗,回家的小兔子,找不到家……”
“回家的小兔子……找……找不到家”
她潜意识里跟着一起唱了起来,但床上的人已经咽了气,“回家的小兔子……找……不到家”
“山上的莲花,开了开”
“山上的梅花,红了红”
“河边坐着大狼狗,岸边蹲坐木草人”
“那个兔子,背着萝卜,要往哪走……”
“要往哪走……”
“回家的小兔子,找不到家喲”
下葬的那天,是她一生里最沉重的一天。
那一天,灰黑色的天没有下雨,阴风刮了好几阵,寒夜里她在给自己母亲守灵,恍惚中怎样也捉不住失去的那份爱。
哒哒哒的脚步声,走进了她心里。
黑夜里,她看见了亡灵。
不,那是她的母亲。
她听见了祠堂外面的声音。
“何家呢?”
“让一个这么大点的小女孩管这些?”
“老夫人都这么说”
“不是有张老哥,瞎操心”
“……”
时间越来越快,她回到四川快两个月了,她在电视上见过那个人。
他真的参加了很大很大的比赛,也拿了诱人的奖杯。
她由衷的,为他,而高兴。
二月份的时候,她又见到了孟小茶,他跟在张大云身后,剪了个平头,乐呵呵的模样。
他打着招呼,跟她寒暄,“哎,小桃子”
她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友好的跟他打交道。
听许大鹏说,是秦佳尤让他过来给她当保镖,她一听惊的不行,正想着拒绝,谁知张大云都把人从北京给她拎到了跟前。
张大云说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跟她又大不了几岁,会些基本的拳脚功夫,以后她去哪,带着一起出门也方便些,不会惹人眼。
他又是北京那边来的,跟她这边完全挨不上边,是个背景干净的,张大云又了解他是什么性子,颇为放心。
这样的人如果能死心塌地,将来再怎么也是个大英雄。
她母亲去世后,家里的这些钱和家产,眼红的人多了去,张大云说,到底还是要长几个心眼的。
后来,她开始上学,秦佳尤让她先在家自学了小阵子,摸摸自己的底细,然后她就去上初三了,每天早上的时候,孟小茶跟着她一起去上学。
学校不让进外人,他就在学校外的围墙下等,她放学,他就跟着一起回去。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有一次,她问张大云,“老爹,让小茶哥做其它伙计或者回北京去,不用天天跟着我的”
张大云又老成了好些,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明显,“那成什么样?他来四川就是为了你,不然我费老大劲找他来干什么”
她知道跟张大云说不通,又去问秦佳尤,这些年秦佳尤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很风华,一向打扮的得体又大方。
她从外面回来,“秦姐姐,要不你跟老爹说说,让小茶哥回去吧”
秦佳尤正在院子里练着瑜伽,漫不经心道,“你不喜欢他吗?”
她点头又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
秦佳尤打断了她,“没事的,不要有负担”
“你不知道吗?小茶是有案底的人,在北京啊,很难找到工作的,他又得罪了那么多人,跟你一样又都是个傻瓜蛋,一个人活下去啊,温饱都是问题,很难的”
她没想到这一点,一直以为他该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总是围着她,但她也没想到他比她想象还要中艰辛。
晚上的时候,她在屋里写作业,房间里隔着院子,有一个通透的窗户,之前还是张大云让许大鹏专门给她凿的,说是好采光,方便她写字。
窗户外站了个人,她也不傻,那么大一坨黑影,一眼就认了出来,“小茶哥,你干嘛呢?”
被月色笼罩的屋檐下冒出个灰溜溜的人,他是个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掩饰情绪的人,所有的不高兴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你很……很讨厌我吗?”
夜里,少年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一句。
她心一沉,知道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是,我不讨厌你,小茶哥”
少年僵住。
她又说,“我不讨厌孟小茶”
这样总行了吧。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他问,卑怜的语气,让她有些心软。
她放下笔,探出半个身子,“小茶哥,我说你干嘛躲着呢,瘆人的很”
她将少年拽出来,觉得需要跟他摊开来,若无其事的解释,“这都啥年代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不需要保镖,这是第一点,你明白吗?”
说完,她深看了一眼他。
“而且,你和我一样,你这个年纪也应该去上学,有自己的人生,这是第二点,你明白吗?”
孟小茶似懂非懂,只看着她。
“最后,你要有自己的思想,你要学会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不应该浪费在我身上,这是第三点”
等她说完,孟小茶脸色缓和了一半。
他拽着手,目光淡淡扫过她拿着书的手,反驳道,“我……我喜欢保护你,我不会读书,我连拼音都不会,我的生活,在没有你和张哥之前,连饭都吃不上……”
她现在知道了这些,所以没有再要求老爹和秦姐姐送他回北京或者干别的。
说起秦佳尤呢,其实也算是她半个母亲,听许大鹏说,秦佳尤应该算是她干娘,但秦佳尤不许这么叫她,说显老不好听。
有时候他们一家出去玩,叫张大云老爹,秦佳尤姐姐,而他俩有时候都叫她闺女,外人一听躲的远远的,还以为是哪个没道德素质的家庭。
但秦佳尤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只要这个家在,叫什么也不重要。
那一年,她十六岁。
她在四川也迎来第一个冬日。
但她与徐向北之间相隔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