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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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十年前,七月初九,重庆。
那个燥热的夏天,给了郝桃当头一棒,但却是她后来的命脉。
她跟着徐向北,从北京再到上海,最后辗转在重庆,不是停在了重庆,是他们被生活逼的喘不过气,停泊在了这里。
在那个旮瘩,她认识了很多人,李阿嫂,王二麻,周为生老大爷,小七……还有死在草根地里的小薇婷。
外面还下着大雨。
夏天的雨,是人心里的一把刀,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害人。
她和徐向北住在狭隘的老破楼,每次回家时,都要经过一条窄巷,她刚来时还很害怕这里。
住在一次性只能通过一两个人的小巷子里,阳光穿过高高的楼顶,从瓦砾映下来的光,几乎都照不到她发梢。
里面靠着卖窝窝头和发糕为生的老人一大堆,郝桃听说他们是原住民,只是这边的房子老了,所以才不肯走,他们聚众在此,陪着老房子一点点磨灭生命。
“哎哟,小姑娘,你哪去的?这大雨天的,得了热感冒就麻烦了,不容易好”
巷子里传来一个中年老妇女唠叨的声音。
郝桃从外面回来,她没带伞,雨水全然落到了她身上,本来洗了好几次泛白的短袖,现在看着,就像刚洗完衣服拿出晾,皱巴巴的惨样。
她背着徐向北的宣传报和招聘信息,几乎跑遍了整个重庆,大小街道,贴满了她为徐向北做的海报。
中年老妇女是这的原住民,叫李阿嫂,约莫五十多岁,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很不幸的是,前些年头,她唯一的女儿也得病死了,这些事刚来这的时候,她就听说了,她很同情,也很无能为力。
李阿嫂额头的褶皱凸起,蹲在阴暗的小巷子里吃面,穿着拖鞋的脚直戳戳的擦着地面上的青苔。
只露出一张苦涩的脸,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大,“你啷个搞的嘛,姑娘家家可不要淋雨了”
她吃面的时候,嗦面的声音外放,大开大合的动作粗犷不已,挽着高高的袖子,冲郝桃吆喝,“又切给你男人贴广告了?”
李阿嫂端着碗凉了半截的冷面问道,贼兮兮的表情十分惊奇,又开始说这说那,七嘴八舌的唾沫星子在郝桃脸上横飞。
郝桃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抹平了额间的刘海,浅笑道,“李阿嫂,我带了拉面,你吃不?”
李阿嫂惊呼,“拉面?又是啥子洋玩意嘛?”说着,连忙过来扒拉她手上提着的黑色塑料袋子。
“给你”,她掏出一包紧实的面,还有几包厚厚的调料,递到李阿嫂蜡黄的手上。
“这个要先煮软,再放这几包调料”,她的重庆话很蹩脚,川普味极重,说起来有些滑稽。
李阿嫂咕噜道,“就是泡面哟”
“拉面”,郝桃纠正了她的话。
但李阿嫂不懂,看着她拿出的拉面,疑惑半晌,这个面不就是比泡面好看一些嘛,泡面都是歪七八拐的形状,这些洋玩意有啥子好。
她又翻着自己背后的包,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的玩意,笑着同李阿嫂讲,“看,王二麻大爷送的山竹,给你的”
李阿嫂听后,脸色垮了大半,开始埋怨,“拿他的东西做啥子,我不吃他的”,气呼呼的踢着门框。
郝桃被她的声音震到,她离的近,李阿嫂说起来话泼辣的不行,吃着嘴里的汤面溅了她一脸。
李阿嫂又冲进雨坝里,冲着对面的街叫嚣着:“这个挨千刀的批,男人,一天天的就那窝里头做些批,事,哪个吃他的东西,哪个就短命,我不吃这短命老汉的,你拿回去,跟他说,莫等到二回劳资切砍了他的破店,去阎王那讲理切”
“李阿嫂,李阿嫂”她手忙脚乱的将人拽到了小巷子里,躲在窄窄的屋檐下避雨。
李阿嫂又朝大街上吐了两次口水,一边嫌弃,一边跺脚,“这个短命老汉,还敢来骚扰劳资,劳资二回弄死你,这个挨千刀的……”
“好,好,好,我不带了,不带了,马上把这个东西还给他”,郝桃赶紧将山竹揣进包里,生怕让李阿嫂看见了心烦。
李阿嫂发泄完怒火,就气冲冲的进了屋,每次都这样,她与对面街的王二麻吵完,就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好一会。
窄巷子里冒出个蹭亮的秃头,是个杵着拐杖的大爷,叫周为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家里如今仅剩他一口人,大爷向她招招手,“小桃,你过来,我跟你说”
“来,来,拿去”,说着,周大爷悄悄咪咪的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的,零食袋撕拉的塑料声音在雨声中响起。
郝桃一愣,赶忙推手,“您吃,您吃吧,我在外面吃过晚饭了”
周大爷脸一怒,斥责着“就是给你吃的,你这个女娃娃哎,咋不懂事,拿起嘛”
她接过手,怕伤害了老人家的好意,“周大爷,我带了拉面要不要吃?”
周大爷无视她这句话,将她拉到门边的角落里,小心看了看楼上的铁栏,小声嘱咐,“拿回去,躲都起吃哈,听到没”
郝桃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眼里,她家里那个整日足不出户,只打游戏的人,就是吃白饭的个混子。
像他们这样年纪大过来的人,是拿着粮票吃过大锅饭的人,他们万万看不惯大男儿这样懒惰,对此,极为厌恶,每次都要避开那个人。
她上楼的时候,周大爷站在楼道口拐角的昏暗处,挥着枯瘦如柴的手,冲她使着眼色,极为小声:“躲都起,听到没!”
老者的声音打颤,郝桃心里一阵心酸,又点点头,让他快回去。
房间内,木桌上放着几只杯子,椅子上搭着厚厚凌乱的衣裳,厨房碗里的面条都干涸了好久,郝桃洗碗的时候扣的老费劲。
客厅卧室里,徐向北只穿了个裤衩,头发被橡皮筋扎着,坐在床榻边拿着电脑舞来舞去。
她将包里的拉面拿出来放进了冰箱,忙着扫地和晾衣服,“徐向北?”
“怎么了?”他没有看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
“你的内裤,自己晾!”她的声音在阳台响起,带着几分霸道,郝桃觉得,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底线了。
“帮我晾一下”
“不要”
她端着一个棕色的小盆,拿着几件粉白粉白的短袖,从客厅卧室经过时,十分嫌弃的扔下一句话,“你自己去!”
他才抬眼看她,无奈晾了自己的衣裳,有时候,他挺不习惯这一点的。
比如郝桃,不给他洗也不给晾内裤,她也不喜欢刷厕所,所以她总会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
她极度讨厌小小的空间,他也不明白,反正他们家条件就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但她说为了让这个房子看着空间大一些,看着不那么压抑,生生把客厅和他曾经的卧室合成了,也就是他现在的卧室。
反正等于睡在客厅咯。
她总是喜欢大半夜的开窗,他说过不许,但她每天都这样,每晚一到点,呼啦啦的风声就能透过不怎么隔音的墙,传到他耳朵里,极度烦燥。
她还喜欢早上吃火锅,这样的事情,她干了不止一次,但他也拿她没法。
没过会,她的卧室又有叮叮哐哐的声音,不用猜,他就知道,她又在翻衣柜了,那个柜子不结实,只要一大幅度翻,就会吱吱吱的响。
徐向北放下耳机,走到她卧室门口,闷声道,“找什么?”
“我那件绿色短袖呢”,声音在衣服堆里响起,郝桃整个人都钻进了衣柜,只剩两只脚在衣柜外面晃。
衣柜吱呀的声音,让他想起些闺房密事。
大夏天的,她穿了个喇叭短裤,露出两条纤细白嫩的腿,小腿正搁在衣柜门上,随着上半身一动,连着整个衣柜都一晃一晃的。
他走了过来,扒拉起堆在她身上凌乱的衣服,又捡起地上的橡皮筋,劝道:“别找了,回头买新的”
“不行”,她义正言辞拒绝了这个提议,那么贵呢。
后来,她把整个衣柜都翻遍了,连个影也没见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颓靡了好会。
那沙发坐的咯人,跟公园的长椅一样,不软,坐着生硬的很。
她看了眼厨房里的碗,问道:“徐向北?你吃晚饭了吗?”
“没”床榻边的人扫她一眼,又继续打游戏。
他这会没空管她,正是游戏关键时刻,沉声问道:“带了什么?”
她回:“拉面,你吃吗?”
“煮吧”
“好”
雨越下越大,徐向北不喜欢听雨声,郝桃关了所有的窗户,陪着他吃面。
他们住在三楼,没有空调的夏天格外难熬,但他们最后也熬了过来。
男孩子的臂膀有力,小麦色的胸肌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他吃着面,动作利索又干净,汗水就顺着下颚滴在木桌上,又糙又雅。
他吃的起劲,察觉到旁边的目光,挪了半个眼神又很快收了回去,“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徐向北,你要不要去馆子里帮忙?”
他吃着面的动作一顿,几下大口吃完,淡然的抽了一张纸,细细的擦着嘴角。
他说:“郝桃,你记着,我以后会把这些还给你,会让你过的比现在好一万倍。”
青年的目光炯炯有神。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声她音一出,立马被他电脑消息的提示音吞没了。
她怔了会,看着他突然有些兴奋的脸庞,坐着的时候一动不动的盯着电脑,整个人像被吸住了一般。
她淡定的起身,又回到厨房收拾着锅碗瓢盆,她在都能听见,卧室里传出的胜利。
她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
晚上的时候,雨渐渐小了些,她和徐向北分开睡,他睡在客厅的卧室,她睡在内房里面的卧室。
客厅的卧室,是他们之前用棚子隔起来的一个小开间,不怎么大,但能容下他。
看着雨小了,郝桃开了个窗户,伸出半个身子看了看楼底下,什么也没有,倒是有点瘆人。
漆黑的巷子里,突然跑出几只乌鸦,扑翅几下,就从小巷子的深幽里飞了出去,远远的,跟鱼跃龙门一样。
郝桃心想,它们肯定是木石人心的乌鸦。
半夜的时候,客厅的卧室里响起徐向北微弱的呼喊声,“郝桃,郝桃!”
她一打灯,徐向北歪着身子,脸又红又烫,她赶紧替他接了热水,敷着毛巾。
“徐向北?徐向北……”房间里依然没有回音,她扶不动他,又叫不醒人。
她害怕极了,恐惧日后自己即将孤身一人,孤苦无依的日子,踉踉跄跄的跑下楼,一股劲冲到李阿嫂的门前,大力拍着门,“李阿嫂!李阿嫂!”
“帮帮我,帮帮我——”
后来的事情,郝桃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李阿嫂叫了对面的王二麻,把徐向北扛去了镇医院。
王二麻是个约莫五十多的中年老大爷,身材缩了水,面如土色,又长的瘦瘦的,骨子里透着一股沧桑劲。
他开了一家包子铺,而郝桃在那里打工,关于他与李阿嫂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
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不过她大致知道的是,李阿嫂和王二麻年轻的时候是恋人,后来李阿嫂不知道为什么嫁给了别人。
王二麻就在李阿嫂的新夫家对面,开了一家包子铺,一直经营到现在。
到了镇医院,郝桃顾不上其他,匆忙奔去徐向北的病床,他打了吊针,说是热感冒发高烧了,得小住一阵子。
隔着病床的帘子,她听见李阿嫂和王二麻的吵闹声,但这次,李阿嫂没有骂人。
“你晓得不,我莫得我娃儿了,老伴都死了,那些俺赞旮瘩的老婆子都说我克人”
“凶的很”,李阿嫂怒目而视,极为坦诚的跟他兜底。
王二麻拉长了声音:“我晓得,我晓得,我哪会在乎这些咯,我还想问你呢,啷个往年子要跟别个跑”
“你克人就克嘛”
“我命硬”
“禁克的很”
“你要是克不死我,我二回就去你屋头,专门挑你的刺”
“你要是改嫁,我就去你门口唱戏,天天唱孟姜女”
“回头说起来,我是不再怕,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一辈子都要完了”
“你还怕啥子,你克不死我,一辈子都莫想跑”
郝桃坐在徐向北的病床前,听着外面一会高,一会低的声音,欣慰的笑了笑。
后半夜,雨全停了。
炙热的夏日里溜进来几只不听话的蛐蛐,不停的叫唤,病床上的人微微皱眉,她怕吵醒病床上的人,在房间里捉起了蛐蛐。
跑来跑去,她累的满头大汗,坐在徐向北身侧的时候,盯着外面的树梢,心底一阵发白。
即使再过了很多年,她回到了杭州,再想起那晚时,也会害怕重庆那次的雨夜。
因为,真的,会吞噬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