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七(一)
茅易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间,忽然闻得咯吱一声,潮湿老旧的屋门慢慢打开了。木门带动空气,带着阵特有的腐败气息。
茅易躺在床上,阴沉的月光之下,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天幕下的缕缕清晖。冷风吹来的那种寒意,竟让他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这寒意,决计不是那夜中单纯的寒意,还带着丝丝阴风不断攀附的触觉。茅易自然知道,这是阴风。阴风是个什么概念?那意味着什么?他当然知道。
茅易不敢稍作耽搁,他一个咕噜从床上爬将起身来,想着无论如何,先把屋门关上再说。然而,在触碰屋门的刹那,他的手却并没有感受到门的存在。他的手,连同整只手臂,竟似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茅易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因为门不存在。而是因为,他的整只手臂,甚至整个人,都似是变得烟雾般轻盈,都似是压根不曾存在过。带着对那阴风来处的恐惧,茅易慌忙间转头院中,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当他回过头来,欲要再次尝试关门上床时,却赫然发现床上有一个人。那人端端正正的躺在那里。那人,正是他自己。
难道,我已经死了不成?!想到这里,茅易的后脑勺不禁生出一股寒意。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关头,却蓦地听见了床上的自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原来自己没有死,茅易放下心来。以前,爷爷告诉过自己,这便是人脱梦的迹象。
倘若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惊慌,只需要走回到床上睡的位置,默念三声“醒来”,便能安然无恙。虑及此处,茅易知道此时虚无的自己,已然关不上门,只能先让自己醒来,再做计较。
他转过身,刚踏出一步,蓦然间一只冰冷的手伸来,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胳膊。这只手实实在在,不带丝毫温度,硬生生将他往院子里拖去……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离床上的身体越来越远,茅易脑中没来由的便只有一个意识,绝对不能让“它”将自己拖出了屋门。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然而,自被这只手拖住以后,茅易非但不能挣脱,便是连动也不能动。
此刻,他只能怔在原地,眼看着自己虚无的身躯慢慢穿过屋门,只肖得片刻之间,便要到了院中。不知为何,茅易心中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因为他看见那床上躺着的自己竟然开始抽搐,继而开始双脚乱蹬,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一般。
同时,他那虚无的本体,便也似是教“人”扼住咽喉一般。他惊恐得想哇哇乱叫,可是叫不出声。他想拼命摆脱这种无可显形、无声可散,却散发出无尽恐怖气息的妖冶束缚,却又无计可施。好似他这虚无的身形,他那床上挣扎的肉身已然注定毁灭一般。
是的,注定毁灭,那必然无计可施。当茅易的身形瞬间便被“它”扯出屋门的刹那,九个莫名其妙的字蓦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他旋即不顾一切的喊将出来:“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茅易连续喊了三遍,声声洪亮,越喊越高,最后,声音都要喊得撕裂了。三句喊罢,在余音中,他一个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只闻得房前屋后,左半个村子有狗的人家,早已吠成了一片。
茅易反复擦拭着额上正涔涔而下的冷汗,夜风徐来,院中一片月华闪现,接着便听到了一声鸡鸣。这预示着,黑夜,已然将过去了。
茅易身体前倾,呼呼出了几口气,喃喃道:“原来只是个梦魇。”他摇摇头,旋即自嘲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几个字,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道家在险境中破除梦魇的字,不是我二十年前便已然熟知的吗?今夜,却为何偏偏记起的那么迟?”想来想去,他慢慢直起身子,开始审视着爷爷生前住过的这个房间。
茅易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呢?他正要细细思索,却听见了墙外一个洪亮粗犷的声音,喊道:“喂!喂!我说,易娃,你失心疯了?!”此时问话的,是雷连山。
雷连山是个虎人,身高一米九二,当过两年兵,退役在家无事可做,就经营了小古玩店。闲着没事的时候,雷连山就去商品城干装卸。按他自己的话说,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力气;干装卸不是为了挣钱,那叫锻炼。
他肩膀能扛三百多斤,一口气扛到五楼。别看雷连山粗枝大叶,他却好像天生与古器有缘——他的眼,真精。所以,他的小古玩店卖古董,也收古董,每隔个把月,他还当真能收着点货。
雷连山的爷爷与茅易的爷爷是表兄弟,建国前,兵荒马乱的年代,雷老爷子当过土夫子,干过掘坟盗墓的勾当。他得了钱财,倒也没自己挥霍,而是换了粮食接济茅家和全村人。
按说,掘坟盗墓是极损阴德的,民间更有会折寿的说法。而且,常年下墓,阴气太重,对健康影响极大,特别是伤腿。
然而,雷老爷子前年活到九十六上,没病没灾,睡着觉死了,是真正的寿终正寝。可见,生大于死,此话不假了。或者说,雷老爷子有一套,一套把式,保护自己的真把式。
雷连山与茅易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便玩在一起。就连雷连山这个名字,也是茅易的爷爷给起的。茅老爷子说他命里缺土,按五行笔画,便起了个“连山”的名字。雷老爷子在一旁笑笑,说怕是有了个老土夫子,再有个小土夫子。
其时,雷连山正站在墙外,他不用抬脚,眼睛便能越过低矮的院墙,看见院中茅易的狼狈模样。大门并没有关,雷连山带风般径直走了进来,他先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抬手递给茅易一根。
茅易摇了摇头,他便啪的一声打火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这一口下去,烟便几近燃了一半。细小的香烟埋在他的手中,更像一个烟头。茅易精神有些恍惚,皱眉没有说话。
良久,雷连山出了口气,入肺良久的烟终于吐了出来。“表爷爷九十七了,临走也没受着罪,是喜丧!”他不会安慰人,但茅易的惊呼以及现在的状态,让他很不放心。虽然这些年茅易不怎么在家,他还是很在意这个朋友。
“是喜丧。”茅易确定道,“昨天夜里,梦里有点状况。”
“压床了?”雷连山已经猜到。他不待茅易回答,继而淡淡道:“这房子,格局有问题!”
一道轻风吹过,并不寒凉,却似乎冻得茅易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