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芝草无根
小姐儿引了路,邓夫人将黎芝她们迎进了门。
一个大肚便便的男人坐在正堂看书,装腔作势的摸着蓄起两指长的胡须,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像丑旦一般。
黎芝看着他的样子,赶紧问了声好把头低了下去。
这便是邓洲礼的大伯邓业国,早年来镇上做活,走了狗屎运娶了镇上米铺老板的独生女儿,岳父死后,这份家业也就给了他。
小姐儿道了原委,黎芝将两盒青菜丸子递出,邓业国随意的放在桌上,说道:“不急,洲礼正在沐浴,先坐。”
邓夫人上了茶,又端了盘瓜果让两个小妹子先吃着,便回了后院。
小姐儿忙着回去做事就起身告辞了。
黎芝不自在的很,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嬉戏着过来要抓桌上的青菜丸子吃。
这便是邓业国的一对儿女了。
邓业国呵斥道,“这是给你们哥哥留的,成什么样子,回你母亲那里去。”
看见父亲威严的模样,两个孩子安静下来,委委屈屈的爬下桌。
“没事,本就是带来给小孩子吃的。”
黎芝打着圆场,抓了些瓜果递给小孩们,哄着她们。
这时邓洲礼也进门来了,许是听到了些,给邓业国请了安,将两盒青菜丸子拿给两个小孩。小朋友们瞬间忘记烦恼,蹦蹦跳跳的跑出去了。
这一儿一女皆是随了米铺老板的姓,邓业国不爱这对子女,却爱管教这位侄儿的名声早就传开了。
邓业国摸着胡须,不住的点头,赞扬道,“不愧是我邓家的子嗣,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大人物。”
邓业国孜孜不倦的说着,邓洲礼也恭恭敬敬的听着。
黎芝听的昏昏欲睡,可邓洲礼却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饮尽了最后一杯茶,邓业国终于停了下来,告诉他去盐城的时候,再过来一趟。
邓洲礼点了头,叫醒打瞌睡的黎芝,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车上,两个人并排坐着,黎芝闻着邓洲礼身上刚沐浴完的香味,睡意再度袭来。
邓洲礼将她叫醒的时候,黎芝才发现自己一直靠着他的肩膀上,赶紧坐端正。
邓洲礼好笑的说,该下车了。
黎芝这才如梦初醒,两个人一起下了车。
接下来,就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人们常说,下山容易,上山难。
这山光秃秃的,无处可躲,黎芝的汗水像暴雨一样从额头滴到衣服领口,又被太阳一晒,浑身上下跟针扎似的又疼又痒。
翻过了一座高山,越过了三四个小村落,层层叠叠的参天大树终于仁慈的遮住了太阳,两个人坐在石台上歇息着,连灌了半壶水。
黎芝少有出门,抬着自己酸软的腿叫苦不迭,问道还有多久。
“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应该能到家。”
邓洲礼背了两个人的全部包袱,又准备开始前进,为了让黎芝跟上,又特意放慢脚步等着她。
眼前的这处悬崖就是每次回家最危险的地方了,邓洲礼跨了过去放下包袱,又去牵黎芝。
天色渐暗,黎芝踩的那块石头松动滚落。
她脚底一滑,就带着邓洲礼一起滚到悬崖下了。
重物落地,只听见呜呜的风声。
幸好下面的深草没人去锄,两个人翻滚了几圈,得到了缓冲。
邓洲礼闷哼一声,他将黎芝紧紧的抱在怀里护着她,所以承受大部分伤害的是他。
黎芝挣扎着起来,看到邓洲礼腿上被尖石划破的一道长长的伤痕,心疼和自责的眼泪立马冒了出来。
邓洲礼意识模糊,却还是笑着抹去黎芝的眼泪,宽慰她,“没事,芝芝不哭。”
“对不起,洲礼哥哥,你还能动吗?除了腿还有哪儿疼?”
邓洲礼强忍痛意,“暂时是不能动了,我先缓缓。”
黎芝抬头望天,这儿人烟稀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邓洲礼动不了,闭着双眼微微跳动,薄唇紧抿着。
黎芝撕下布条给他把腿止血了,虽然伤口不严重,但是这个年代,要是不处理的话还是有生命危险的。
得亏黎芝自小在山里长大,漫山遍野的跑,哪儿有不受伤的。她是认识草药的。
黎芝在附近搜寻到治疗外伤的草药,又运气极好的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熊瞎子洞,在山间过夜,就算是精通狩猎的壮年男子,也是从来都不敢宿在外面的。
黎芝又依着地势又寻到了一个脸盆大的水坑,她将自己的衣服又撕了半截浸了凉水,给邓洲礼擦了伤口,嚼碎了草药给他敷上,又摘了片树叶卷了尖儿舀了水来喂给邓洲礼。
察觉到他已经醒了,黎芝就将发现熊瞎子洞的事告诉他。
她将邓洲礼扶起来,邓洲礼的大半个身子都压在黎芝的肩上,显然受伤的不只有腿,只是不想让黎芝更心忧,便忍着不开口。
黎芝艰难的扛着他进了熊瞎子洞,额头又出了些薄汗,邓洲礼用袖子轻轻擦拭掉了,夸道,“芝芝真厉害。”
月亮早已高悬在林间,星星藏在少年的眸子里,格外闪耀。
黎芝傻傻的回答,“我从小就力气大。”
邓洲礼笑了,强打着精神,“手臂上药了吗?”
黎芝一愣,才发觉一阵刺痛从手臂上传来,一大块皮都被磨掉了。
“已经结疤了,刚才都没注意到。”
邓洲礼抓着她,将多余的草药给她敷在手臂上。
倦鸟归巢,蚊虫夏蝉开始上班。
邓洲礼躺在干草上,黎芝坐在地上,另外一只手耐心的给他驱赶着蚊虫。
上完药,邓洲礼就轻轻的松开了她的手,“女孩子,总归是娇弱的,生病了怎么办?”
黎芝拍拍胸脯,“不怕,我阿妈说了,我就是十里山脉里遍地生长的星星草,生命力可顽强了。”
“芝芝才不是小草。”
黎芝小心翼翼的躺在他身边,看着他,轻声问道,“洲礼哥哥,所愿皆如愿,所行皆坦途是什么意思呀?”
“意思是每一个愿望都能成真,走的每一条路都是顺顺当当的。”
联想到两个人现在的处境,黎芝扑哧一声笑了,“洲礼哥哥,你这个菩萨好像不太灵。”
邓洲礼说,“反正我大伯的愿望是完成了,念了好久让我去扮一回菩萨。”
“洲礼哥哥,你要去盐城吗?”
“嗯,过几天通知书就下来了。”
黎芝一脸的羡慕。
邓洲礼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黎芝的脑海里闪过北平,又迅速的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
她将双手放在后脑勺当作枕头,看着圆月,淡淡的说道,“我?我是十里山脉的星星草,除了呆在这里,没想过其他的。”
邓洲礼不咸不淡的开口描述,“这儿有山有水,都是熟悉的人家,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底下的乡镇有集市,有戏班子。再远处的城里有小轿车,有洋楼,飞机,电话,还有各种的时兴玩意儿,有黑皮肤白皮肤,说着其他语言的外国人。芝芝见过几样?”
黎芝按捺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阿妈说,我嫁人了,就不能老出门了。”
“芝芝想嫁给谁?”
邓洲礼将她捞了过来,困在怀里和她对视。
“你,”
一个你字冒了出来,黎芝就懦弱起来了。
黎芝装作生气的推开他,“你管那么多作甚!”
要去盐城上大学的邓洲礼,未来是多么的光芒万丈。
而她,只是邓洲礼宽阔的道路上最不起眼的一根野草。
邓洲礼嘶了一声,黎芝这才发现自己下手重了,察觉到了异样,脱去了他的上衣,才看见青紫红一片的后背。
黎芝又冲进夜色里。
邓洲礼倒是想拦,却没拦住。
这回黎芝回来得早,她给邓洲礼擦了背,上了药。
两个人都沉默着。
黎芝都以为邓洲礼快睡着了,邓洲礼开口问,“芝芝,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黎芝回答道,“我娘生我那天,我爹在山里捡了一朵野灵芝,还卖了一两银子。我娘常说我就是山里的小妖怪投胎来的。”
邓洲礼无奈的点了下她的额头,“前朝进士程祖洛先生有一条书官斋联,说的是:醴泉无源,芝草无根,人贵自立;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
黎芝一脸的茫然,“芝草无根?哪儿有草会没有根的?”
“这上联的译文是:清澈的泉水没有确定的源头,美好的灵芝,没有固定的地方,人可贵之处在于自强自立。”
黎芝依然摇头,表示不明白,眼皮越来越重。
邓洲礼不再解释,他将脱下来的衣服盖在熟睡的黎芝身上。
虽然是夏天,但晚上气温偏低,还是容易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