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耳背
重逢的后遗症和低度数的啤酒一样，来得很慢，但后劲十足。
时间如同杠杆，越久远的东西影响越是深远……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
即将过17岁生日的虞夕望是被窗外的雷雨声吵醒的。
夏末的雨，不似春天的缠绵柔和，不如盛夏的暴躁凌厉，但雷声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时候毫无预警，足以把人震醒。
虞家安在梁溪市一个名叫“秋塘”的古镇巷子里。
江南人富于诗意，虞夕望家所在的弄堂名叫“苏梅弄”。巷口残旧的灰白色墙壁上模糊地写着，这条弄堂名取自清代词人的词句“晴色渐苏梅柳，风和雪、忽又阑珊”。
“秋塘”古镇被几条曲折交错的河流横穿分割，街道和民居沿主河道分布，随河而走，水上人家枕河而居，与水相邻。
河流上有一座不宽的石桥，写着“秋塘古镇”四个字。石桥串联起了古镇的南街和北街，形成一个扁扁的“工”字结构。
镇上的民居一面通常朝向街道，出门就是街市；另一面则面向河流。有的人家会在沿河那一侧的门口修砌一圈矮墙，围成一个小小的庭院；有的人家也会在院子里种上些蔬果，留着自家人吃吃，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虞夕望家就是如此，面向河流的那一侧，有一圈半米高的矮墙围成的院子。
大门和栅栏被油成浪漫的菘蓝色，上面有层层叠叠的黄木香遮荫，初夏时，藤上嫩黄色小花开得最盛，灿如锦缎。
虞夕望喜欢捯饬些花花草草，她觉得看着有生气。她在院中也放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花盆，栽了一院的花草。
于是，院中就有了四季，每一季，都有不同的姿态。
虞夕望特别喜欢喝玻璃樽装的鲜牛奶，从小到大一天没断过奶。喝完的空瓶子虞夕望就整齐地排列在窗台和院子墙角。
窗台那一排被拿来资源利用，瓶中灌了水，每瓶各插了一小株绿箩。这种植物生命力顽强，好养活，随便找个容器灌点水都能活。
满满一排绿油油的“牛奶瓶樽”绿箩，很有生机；另外那些空瓶则被排列在庭院矮墙下，围了院子整整一圈。
一到雨天，院子里那些牛奶瓶就开始“唱歌”，歌声时高亢，时低沉，唱的什么调子，全凭雨势决定。
……
今天是高一暑假的最后一天。
虞夕望被窗外的雷声和牛奶瓶的“歌声”吵醒，睁了眼。
睡在她臂弯的“虞公子”感觉到主人醒了，前爪捂着眼，张大着嘴，也打了个没睡醒的哈欠。
“虞公子”是虞夕望几月前在医院旁边捡的小野猫，捡他的那天也下着大雨。
小猫应是刚出生没多久，路还走不利索呢，哪会躲雨，全身都被雨浇湿透了，哆哆嗦嗦的，“喵喵喵”叫个不停。
“小朋友，你怎么也没有爸爸？我带你回家好吗？”路过听见叫声的虞夕望停了脚步，把外套一脱，裹紧小猫，冒着大雨跑回了家。
回去后，虞夕望又用干净的温水给小猫冲了澡，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伤口或疾病。她用手堵着吹风机的一半出风口，用剩下一半风力温柔地给小猫吹干毛发。
谁知小朋友不认生，吹着风趴在虞夕望腿上，就这么睡着了。
“你是小公猫，那就叫你‘虞公子’吧，跟我姓，以后你就是我的猫啦！”
“虞公子”生得十分好看，洗净吹干了才发现，小猫一身白，只有左前脚和右耳后的两小撮毛是黑色的，黄棕色的大眼珠像戴了副美瞳，漂亮极了。
“虞公子”也根本没把虞夕望当外人，虞夕望睡觉他就挨着睡她臂弯，虞夕望看书他就趴在她脚边。
虞夕望的奶奶见小朋友一直跟在屁股后面就觉得好笑，道：“‘虞公子’，你怎么和虞天昭一样，喜欢黏着你夕望姐姐啊。”
小猫听懂了似的“碰瓷”，说倒就倒，露出白白的肚皮讨要抚摸。
“虞公子”暂时住在隔壁爷爷奶奶家。虞夕望想念小家伙的时候便来爷爷奶奶家睡一觉。
虞夕望给“虞公子”顺了顺毛，挠了挠“虞公子”的耳朵帮小猫按摩，就起了身。
今天要做妈妈最喜欢的卤鸡爪和陈皮红豆沙。
她到厨房拿了昨天买的一袋鲜鸡爪，悉心剪了指甲，把鸡爪焯水。然后起油锅，用冰糖炒了好看的糖色，下香料、姜蒜、酱油、蚝油和热水，转了小火，再熬半个多小时就能吃到酥软吮指的红卤鸡爪。
接着准备陈皮红豆沙，红豆是昨晚就泡上的，一煮就开花了。在开花的红豆汤里加两块陈皮和红糖块，再把它们一并丢进电饭煲，用小火慢慢熬。
煮化一颗红豆是需要耐心的。
虞夕望设定好陈皮红豆沙的煲煮时间，关了卤鸡爪的火，收拾完东西准备出门。
她对虞舒意说：“妈妈，我做了陈皮红豆沙和你最爱的卤鸡爪，特别软乎，我一会让爷爷盛来给你，我去学校啦！”
高一寒假，虞舒意被检查出来患了“血癌”。虞舒意本就瘦瘦小小，自从病后，人更是一下子没了精神气。
只要在家，虞夕望就三天两头给妈妈煲陈皮红豆沙，因为据说可以补气血。
这种偏传统的广式糖水，虞舒意也十分喜欢吃。
陈皮解腻，可以去掉嘴里因为吃太多药而有的苦气；红豆绵密，沙沙的口感留下柔顺缠绵的回甘。
坚硬如小石的红豆以水为媒介，在与时间的磨合下，逐渐剥去外壳，展现柔软甜蜜的内心。
甜味，是刻在梁溪人基因中的味道。它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满足味蕾，又润物无声地甜化生活中的苦难和细碎的日常。
虞夕望相信，妈妈总能回到以前的样子的。
“谢谢宝贝，你小舅婆刚和我打电话说，周日和天昭去学校给你送饭，你想吃什么就提前告诉他们。”虞舒意合上书，准备再睡会儿。
虞夕望的“小舅婆”叫方芸慧——虞天昭的母亲。
方芸慧十分贤惠，每次给儿子虞天昭置办东西的时候，总会想到给虞夕望带一份。
南溪一中高中部每两周才放学生回家，所以中间的一个周末允许家长入校看孩子。不少家长总是趁这个时候，带一些平时学校吃不到的东西，给孩子解解馋。
虞舒意病倒后，小舅一家帮了不少忙，舅舅虞怀智出钱，舅妈方芸慧出力，他们的儿子虞天昭也像八爪鱼一样黏着女儿虞夕望。
“好吧……”虞夕望不喜欢麻烦人，更不喜欢欠人，她想，以后要还很多很多给虞天昭他们家。
和妈妈“再见”后，虞夕望又走去隔壁爷爷奶奶家。
她摸着“虞公子”敞开的肚皮，又把锅里煲着红豆沙和卤鸡爪的事情和爷爷说了一遍。
爷爷奶奶家就挨着虞夕望和妈妈的家，但屋里摆设却大不一样。
虞夕望家在虞舒意结婚的时候，是重新翻修过的，而爷爷奶奶家却把旧物堆得满满的。虞夕望的奶奶不爱扔东西，觉得舍不得。
就连家里的墙上，也还贴满了虞夕望从小到大的奖状。满满一整面墙，按照时间排得整整齐齐。
虞夕望从小到大的“勋章”，被虞家两位老人妥善地一一收藏。
那是他们的骄傲和荣光。
虞夕望的爷爷虞清秋今年六十五，除了手臂上的皮皱皱巴巴，脸和脖子都白白净净，两颊透着健康的润红；老爷子好打扮，天天戴着顶皮质的前进帽，衬衫喜欢理得板直，小皮鞋也擦得锃亮。
除此之外，老爷子还是个军事迷，没事的时候，总喜欢看报纸上的军事新闻和电视里的军事频道和战争片琢磨。
“知道了，”虞清秋扶了扶老花镜，开了一秒钟差，觉得卤鸡爪和温黄酒最配，“家里有没有黄酒酌酌啊……”
虞夕望无奈：“老虞同志，组织警告你：再喝酒就把你的电视报纸全没收了！还有，不许偷偷抽烟！”
虞清秋虽六十五了，但身子骨相当硬朗，时常骑个电动小三轮在巷子街上溜达，还喜欢报些老年旅游团，全国各地到处跑，一整个老顽童。
但因为老爷子有冠心病，多年前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术后医嘱：戒烟酒，忌过劳。虞老先生烟是戒了，不过偶尔还是耐不住心痒，喜欢小酌一下。
虞清秋两眼盯着电视，假装耳背，不听不听，夕望念经。
一旁踩着缝纫机的虞怀琴头只听到“电视”二字，也不抬地赞同道：“对对对！囡囡说得对，老头子就喜欢看电视，看得眼睛都看坏了，你还不如我，视力好得还能穿线呢！”
“囡囡”，虞夕望的奶奶总喜欢宠溺地这么叫她。
梁溪地处长三角，梁溪人说话软软糯糯，带着婉转的腔调，这里的老人家总喜欢亲昵地称呼家里的小女孩为“囡囡”。
虞夕望快17岁了，奶奶便还这么叫。
虞夕望的奶奶虞怀琴也是清白福气的面相，唯一略逊色老爷子的地方，就是头发了。
老爷子除了两鬓银白，头顶的头发还黑得发亮；老太太没这么走运，三十多岁就有白发了，现在六十四，一头短发是白了又染，染了又白，偏要在头发丝上也赢过老爷子。
但老太太一副眼睛极好。年轻时和虞家老爷子到新疆跟着老师傅学了裁缝后，虞家奶奶便一生都做了裁缝，是古镇上出了名的手艺人。不管是旧衣缝补，还是新布制衫，虞家奶奶总能信手拈来。
自从“虞公子”进驻虞家，就成了虞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的第二颗掌上明珠，第一颗是虞夕望。
虞夕望的奶奶现在又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替“虞公子”做新衣服和新围兜。
虞夕望见奶奶又拿了块边角料，在捯饬新的围兜，便带着醋意道：“我们‘虞公子’真幸福呀，又要有新围兜戴了呀？哎呀，我奶奶可真偏心，只给小朋友做新衣服，我们大朋友都好久没穿新衣服啦……”
虞老太太头也不抬，缓缓道：“哎呀，囡囡你说什么呀？我耳背咯！没听着……”
虞夕望听着“咯咯咯”笑，她家奶奶真可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