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暂别重逢
披着斗篷的依莎立在吊桥中央。莉亚拽着绳子朝她走过去,晕乎乎的颇有迷幻感。她印象里的妈妈全是在幽暗的小屋里忙来忙去的样子。大白天亮光下的依莎,树屋旅社的依莎,在厨房喝南瓜汤的依莎,看起来无所适从的依莎……陌生至极。
“妈?部落不许女巫出门吧?你怎么来了?”
依莎尝试了两三次,难于启齿:“莉亚,我必须和你谈……你是水火混血,你爸爸来自红石岛……瑞塔确实也在红石岛,这件事除了我和帕米以外基本没人知道,之前对你瞒……”
“不用了,这我都听过了。”莉亚叹着气,“好惊讶啊。只有帕米和你知道?所有人都以为瑞塔葬身火海了啊,连咱们首领和西维都不知道?”
“是。我和帕米知道,是因为我们有预知能力。莉亚,树屋的老板娘帕米以前是银雾部落的一员,女巫候选人……”
莉亚再次打断她:“帕米刚给我讲了。她小时候是你的竞争对手,然后跟莱纳那个,私奔了,脱离部落了,大公无私地把女巫位置让给你了,对吧。”
“……”依莎嗓音干涩,“你很震惊,我理解。我只是想完完整整给你从头到尾解释一遍,把缺漏的内容补上。”
“可帕米真都说过了啊。她十八岁叛逃,你十八岁离家出走,到树屋遇见我爸,我爸跑了,你生了我俩,弄了个手链封上我们的能力,把我们带回了部落。这手链真解不开?”莉亚抬起手腕。
“解不开。”
“唉。那你们有预知能力,就是你们能看见有关瑞塔的画面是吗?你能看见她在红石岛的样子?说白了,六年前,你事先就预知到她会在大火里被劫走是吗?”
“是。”
依莎的平静态度让莉亚后颈汗毛倒竖:“那你没尝试过阻止?不让瑞塔去看火把,不让她进森林,把她藏起来……”
“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此话似曾相识。
“这,你没想过告诉我一声?好歹透露一句瑞塔活着?那晚我以为……我一直以为……”莉亚磕磕绊绊。
“知道的人越少,风险越小。知道真相也没办法改变现状。我只能通过预知画面秘密地确认,瑞塔在那边安然无恙。”
莉亚揪着吊桥缆绳:“可,有的话是需要说的。你闷在心里,我怎么可能明白你的想法?是,我现在感激你做的所有事,知道你始终为我们着想,但如果有权选择,我不想接受。你是不是以为暗地里打点好一切,我就能感受到你的关心?是不是以为沉默不语就能保护我,即使在失去一个孩子的情况下?瑞塔被抓走以后你保持沉默,不去找,怕族人把怨气撒在我头上,把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我丢到瀑布底下去,但解决办法总会有的。早告诉我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分担一点。我,你女儿,哪那么容易被扔下悬崖啊?”
“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依莎轻声说。
莉亚一愣。
扪心自问,不能指责依莎不负责任,她让姐妹俩吃饱穿暖,给她们屋顶遮风挡雨,教她们实用小咒语,从来不打她们。她只是常常显得淡漠疏远,像个幽灵飘来飘去难以接近。可能一直没准备好当妈妈,十七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变化。
莉亚叹气:“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小时候,你应该多抱我,跟我说晚安,你要给我们讲讲故事,而不是什么都藏着掖着,我早就准备好听了。昨天我还一心想要找你问清楚,觉得你能给我所有答案。我忘了从小你就不怎么爱答我的问题,要么就回答得模棱两可,让我自己胡猜。如果我指望我妈给我讲讲她和我爸过去的往事,那我可能等八辈子都等不来半句。你们那点事也是帕米讲的。那个春天来树屋、穿白裙子、吃蓝莓饼的,不就是你嘛。”
依莎的瞳孔微微放大。“帕米连这都……”
“她没指名道姓,是我猜的。我还当故事听来着,不过一想就是你。太奇妙了。你不想跟我们提起我爸,某种程度上我也明白,毕竟混血儿这事本身就比较敏感,我爸当年又是一走了之……天啊。”莉亚耸肩。
“不,帕米应该只说了一小部分的事实。还有另一半。”依莎缓缓地说,“那年我十八岁,离家出走,让帕米把我藏在树屋的一间客房里,每天傍晚出来透气。部落也有人来找过我,帕米帮我遮掩了过去。有一天,我在那片森林里,”她指了指面前白雪覆盖的树林,“从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手里救下了落水的你爸爸,我们是那样认识的,这之后也常在夜里会面。有人看到过我们,有人议论纷纷,但只有帕米了解一切情况包括我们的身份。红石岛上有一个红石城,你爸爸是那里的城主的下属,是一个巡逻队的成员,和其他一些下属奉命乘船渡海来浮空岛,商议通商往来的事。”
“通商?两边公开交往?”简直闻所未闻。近年来还有不少人认为红石岛压根不存在。
“是。他们当时希望浮空岛与红石岛能够交流,构建起更密切的联系。但问题在于浮空岛没有统一的管理者,大部分时间都是各族群各自居住,圈起领地彼此相安无事。所以他们的任务十分艰巨,不仅需要跟各种族□□涉,还要面对人们的偏见和畏惧。‘红石岛人是魔鬼’的说法,早在你们出生前很久就已经流传甚广。树妖族向来比较包容开放,但山妖和水妖却不尽然。你爸爸和他的同伴跟浮空岛人产生了冲突——”依莎目光飘忽。
“他被打得很惨。”莉亚猜测。
“他不得不失败地回红石岛去。”
“他想带你回去,但你想留下。”莉亚说。
“为此,我们不欢而散。我发现……发现怀孕,是在他离开之后。为了避开部落的人,我在山野里游荡,直到生下你们。”
莉亚屏住呼吸:“然后你抱着我们来找帕米,和她商量怎么办。然后你给我们做了手链,把我们带回家。”
依莎点头:“多数人都以为你们只是山妖的孩子,我想,让你们自己也这样以为,可能比较好。和外族通婚在银雾部落本来就不被认可,尤其是当你们知道自己有红石岛人血统……”
“红石岛人没毛病,红石岛人棒极了,”莉亚急急打断,“能操控火也挺不错的!虽然以前有传言说他们是魔鬼,还有人说他们又骗人又暴躁,我觉得主要问题不是出在这儿——”
“那个叫卡洛的红石岛小伙子挺好的吧?”依莎说,“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将来的选择是什么,都不会受到来自我这边的阻碍。还有,说起这个,前不久我看到琳来过了树屋。”
“啊。”莉亚拽拽头发,记起那个不堪回首的下午。
“那姑娘有些偏激。”
“确实。”莉亚不太想回忆,转移话题,“帕米说的那个石头吊坠真有吗,你和我爸交换的那个信物?”
依莎从衣领底下掏出一条项链,串着一块深灰色的半圆石头。
“哇还真有,”莉亚挨近看,“这也是浮空石?你一直带着?”
“是。”
层层剥茧,层层揭幕。这世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潜藏水下,等待浮起?
“那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等……”莉亚感到窒息。
“我没在等他。”依莎抬手,像是要摸莉亚的头发。
“妈,瑞塔现在怎样,在做什么?她的未来是什么?”
依莎脸色阴郁。莉亚发觉在阳光下,眼角的细纹使她的神态苍老了七八岁:“今天我来树屋主要也是因为我看不到了,其他人的事情都还能,只看不到你和瑞塔的未来……这很不寻常,帕米和我都找不到原因。并不是咒语出了问题,而是命中注定的未来被更改了,产生了强烈的不确定性。现在看来,这和你得知了真相说不定有关。”
“和我听到的喊救命说不定也有关!昨天……”莉亚简单叙述了一遍悬崖上的声音,“我给你发了一封信,你没收到对不对?为什么我会隔着云海听见瑞塔的声音?她是不是有麻烦了?我们怎么能找到她,要怎么联络上她!”
“不知道。我并没看到过这件事,”依莎皱眉,“我认为她眼下没有大碍,但将来说不准。昨晚的预知画面还告诉我:不久的将来会有一趟航行,横穿云海,到对面红石岛去。”
“航行?用卡洛的那种船?”
“是。他那条船能再出发。”
“所以我们能去红石岛找瑞塔,带她回来!”
依莎郑重其事地说:“但在我的预知里,这次航程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抵达。我看不见航行途中会发生什么,到那边后又是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抵达……莉亚抿紧嘴。
但她要去。她得去。不容置疑。
一抹红色在纯白中间闪动。莉亚看见卡洛搬着一捆柴火走过门前空地,停在一棵树下歇了片刻,抬头正巧和她对视。莉亚转过背,还能感到远远的一道视线,若有若无。
依莎往下看:“那孩子告诉你红石岛的事了?”
“没。昨天我逼着问他才说的。”
“……吵过架了?”
“我不太记得跟他说了什么,反正不是好话就对了。”
“你需要他的帮助。有些我能力范围外的问题,只有他能解答。”
莉亚哼了一声:“我还没原谅那个蠢货。他什么都懂,都藏着,骗得我想相信他,又不了解他的想法。”
“也情有可原。那孩子喜欢浮空岛,喜欢树屋的生活方式,并不想离开,也不想修好他的船,以为只要略过不提,就能假装什么都没有,一天天过下去。他会找你的。跟他好好谈谈。”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莉亚眨了下眼,有些迷惑。
“行。”莉亚若有所思,“对了,你能看到我爸的现在和未来吗?”
依莎没有回答。
“那我爸的名字叫什么?”
这总不该是“天机不可泄露”。
依莎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莉亚转转眼珠:“好,记住了。”
依莎眺望着树林,收回目光:“我刚看见,你的信被西维接到了。过两天他也会来树屋。还有那个琴师,你最好也找机会和他聊一聊。”
她跟女儿在吊桥上道别。久远的往事和梦境在眼前浮现。恍如隔世,十九年前这里还是个小树屋,承载着太多回忆。也变了太多。
她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至今不知这项天赐的能力是礼物还是诅咒。不止是“雷电会劈开东边的大树,大家别往那儿走”,或是“你手上的烫伤七天后能好”,甚至“这个小婴儿熬不过今晚”。对重大事件她只能窥见模糊的片段,而知道得越多就越难以安眠。
她常希望闭上眼睛,因为看到它们需要耗费很大精力,那些无可挽回的结局又重压着她的心。即使看得清未来,本该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为你能预测而改变分毫。多数时候,只能眼睁睁望着既定的将来朝它固有的轨迹前进,再千方百计避开,都总会成真。
她看见莉亚想跳进深水的时候会被拉住,爬悬崖命悬一线却仍安然无恙,站在树顶眺望得到远处浩瀚的云海,还会和三个人一起走上一条船。她看见瑞塔昏迷,苏醒,迷失,寻找,认识不该认识的人,却不知道那会出现在哪天。
直到最后一个画面闪过后,女儿们的未来在她视野里彻底消失了。一切仿佛是事先注定的,却又蜿蜒出无数条错综复杂的线路。她低头看着水井里晃动的影子,恍惚明白了什么,又大概没有。
这些年,依莎很少照镜子。手指有了老茧,眼角有了纹路。从摇曳生姿的姑娘,变成了灰头土脸的大妈。从娇小温婉的少女,变成了生硬严肃的老巫婆。
她力气不太够,但能踩着梯子叮叮哐哐修补漏雨的屋顶。她不懂如何和孩子沟通,但是会找来调料学习煮粥。
夜里,她点着烛光分拣草药。白天,她东奔西跑照料族人,在重大时刻拿出罗盘,给别人指明他们想看到的方向。听说自己家小姑娘又偷偷跑了,气得想收拾她一顿把她关在家,顾不过来,只好自嘲,不知该去哪咨询育儿方法。
小女儿的心里话和谁都不说。大女儿宁可跟大哥说。至少还有西维照看莉亚,把她交到他手里最放心。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时间就溜走了。
答疑解惑本是女巫的职责,可她自己的疑问,却没人回答。
依莎骑马回家了,她不能离开部落太久。莉亚决定还是回厨房帮忙,反正身体也没任何异常。大婶拗不过,让她去后门外的台阶上剥豆角、削苹果皮。莉亚独自跷着腿坐在那儿,拿起苹果掂了掂。
一双脚停在她面前。
卡洛局促不安地把手放在背后:“莉亚,不知道合不合适,但我想还是要跟你谈谈。关于所有事,我瞒着你没说……是我做得不好。”
莉亚让他坐到旁边一步远的地方,手里动作未停:“你也承认瞒着我不对了?听说有个人怀揣目的潜伏在旁边,暗中观察我,这感觉很差劲的,知道不?”
卡洛盯着膝盖:“我也没有‘潜伏在旁边’吧。刚见面你就觉得我可疑,看我很不顺眼,还记得吗?”
“那是因为你进树屋说的理由很扯,”莉亚横了他一眼,“谎话都编不利索,又神秘,我问什么都不肯正面回答,就会嘻嘻哈哈,还故意把话题转回我身上,要我讲浮空岛的事。但是后来,我已经开始相信你了。”
“开始相信我?”
“晚会的时候,还有在平台的那天。和你说话一点不费力,特轻松,特自在,我就想告诉你一些事。结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对你开诚布公,你却可能并没信任过我。意识到这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才很生气。我蠢透了,你也很混蛋。”
“抱歉,怪我。”卡洛低声说,“我一直相信你,就是……”
“是什么?”莉亚放下豆角,“我很好奇,待在树屋这段时间,你怎么想的?你是专程冒险来找我的是吗,就是为了见到我,确定我还活着吗?如果不出这事,你准备就住在这儿了?你有考虑过把我带走,再回红石岛,或者改变一些什么吗?”
卡洛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是那个收养我的人叫我来的。我跟你讲了,他保护瑞塔。派我来是因为我从小就向往浮空岛,很喜欢航行和探险。我总也待不住,总想往前冲,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我最初的目标是确认你还好,确定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本来以为找到你就要花很久,可登陆第二天就碰上了你,省了不少力气。然后就走一步看一步,我不需要把你带走,因为目前浮空岛比红石岛安全很多,没人来找麻烦,你保持原状就行。
“本来我不该打扰你,应该让你平静地完成历练,回部落,成年,可我需要地方安身,又忍不住想跟你来树屋。这段日子简直不像是真的,吃不完的蔬菜水果,饼干塔,每晚都能睡好觉,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能有。我应该找到你以后就坐船走,或者像黑鸦那样去别处游荡,或者找个别的活干。可我不想离开,每天都想着再待一阵再说,要是就停在今天,明天永远不到来就好了。我应该赶快把船修好,从哪来的回哪去,但我宁肯假装它散架了,回不去了。像不像缩头乌龟?太不负责任了吧。总而言之我不该把你蒙在鼓里,对不起。”
跟依莎预测的一样,莉亚暗自想。这似乎还是卡洛第一次谈论这么多有关他自己的事。而她需要他的帮助,此言非虚。
答案在他身上。能相信吗?
可以。但愿这是回答。
“给,”她削下一小块苹果抛给卡洛,“我也得说对不起,其实我对混血不反感,也不该说你是骗子,那不是我真正的看法。我觉得红石岛是个挺有意思的岛,而且我也很喜欢树屋,如果可能,也不想走。如果这是你想表达的,那可以理解。”
卡洛点头:“突然了解到那么多惊人的事情,你估计也挺懵的。今天你就接受了,已经很厉害了,换我的话没准还得发几天疯。”
“我很镇定,可没发疯。”
“是是,你镇定。”卡洛瞅着她的左腕,“不过你没事吗?尼可说你今早才醒过来。那个链子是浮空石?能给我看看吗?”
“我没事。”莉亚举起手展示,“它是我的护身符,摘不掉,据说封着火的力量,记不记得有天晚上,你给我看船的图纸?那次你一点火照明,这条链子就烫得不行。估计是我一靠近火,它就被唤醒了之类的。”
“莉亚,和好吧?”卡洛伸出手。
“谁要和好?我就不跟你握手。”莉亚拍了一下他的掌心,“敢不敢保证再也不藏着掖着了?不要曲里拐弯,以后有话就说,行不行?”
“我会的。”
莉亚剥开最后一个豆荚:“我现在相信你们说的,瑞塔在红石岛。但愿她能好好等着我,可别掉进火炉里、掉到悬崖底下什么的。”
“你是打算——”
“去红石岛把她接回来,那还用说!”莉亚直视着他,“你愿不愿意帮我?我也跟帕米和我妈聊过了,听到了不少消息。我妈妈预见到会有一趟航行,我觉得就是这次,就现在。”
“云海很危险。尤其去的人越多,碰到灾祸的可能就越大。”
“你能过来,那我也能过去。”
“我保证不了你还回得来。”
“没关系。”
“我的船坏了,扔在山里一个冬天了。”
“你行的。一句话,愿不愿意?”
卡洛深吸气:“我帮你。我会尽量弄好那条船,带你到红石岛去。”
“多谢。”莉亚笑嘻嘻地说,“哎对了,你跟瑞塔熟吗?大家都说我跟她除了长相,其他方面都非常不像。她现在还是不言不语,不怎么笑,特别沉着冷静的吗?”
“我倒觉得你们很像,”卡洛沉思着,“不全一样,但很像。她确实很冷静,好像不太会笑。”
“你觉得那个黑鸦和城堡的人有没有什么关系?”莉亚忽然问。
“没有吧。”卡洛皱起鼻子,“他来浮空岛以前是我们城里酒馆的乐师,弹唱都是一流,还兼职给人算命,靠那个换钱。”
“你俩不是不认识吗?”
“他不认识我。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他。他唱歌好听是公认的,但因为在酒馆总赖账,做的预言也真真假假,声誉不大好。不过他是个卖艺的,跟城堡不是一伙的。”
“那你见过我爸吗?他长什么样?”
卡洛苦恼地抓抓头发:“城堡的人我肯定见过,但对不上号。”
“好吧。”
“你想清楚了吗?云海确实危险。”卡洛再次提醒。
“怎么个危险法,你得给我讲讲清楚。”莉亚端起篮子,“走,先准备午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