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复活
小镇门口。
舞姬按照叶云舒教的方法,驱动法阵,凝聚于整个幻境的阵眼,一扇门在法力的驱使下缓缓打开,幻境外杂草丛生的破败小镇映入眼帘。
幻境内的人排着两条长龙纷纷走向大开的阵眼,嘭的一声,第一个人狠狠撞在透明的屏障上,一墙之隔,是怎么也翻越不去的界线。
他如木偶一般转身离开,随后是排在他身后的第二人,第三人,声音接二连三的响着……
舞姬侧眸看去,妹妹面色凝重的神情在她注视过来时很快缓和下来,常年的冰冷在这一瞬间融化成水,如波澜不惊的汪洋大海,这是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相处模式。
这几天为了将幻境里的人送出去,眼前人已经不吃不喝的走街串巷,四处观察操碎了心,如今这样的局面显然是谁也无法接受的。
“起初,我不知道他们的生命能延续法阵长存,直到从幻境外,进来第一个人,他在这里寄居下来,他居住了好几天我才敢找他说话,我发现他失去了自己的记忆。本以为是巧合,直到第二位,第三位……我才明白他们并不是失去记忆,而是在这幻境中迷失了自我,被幻境里的法阵吸食着生命,维持着法阵的存在……”
“我本该早些放他们离开,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死……然后,然后第一个人没来得及找回自己就死掉了,第二个人也渐渐没了,第三个,第四个……很多很多人,都没能找回自己,在这里死掉了……”
“新妹,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自私的将他们留在这里……看着他们被法阵吞噬……”
叶云舒眸色微垂良久,随后缓缓抬起,坚定的注视着身旁的舞姬:“姐姐若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或是长相,请写下来告知于我,等百年后出法阵,我会找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代替姐姐向他们赎罪。”
许是太过震惊,舞姬的一双眸子瞪得极大,嘴巴微张良久才找回被吓走的声音:“新妹……”
话到嘴边她却不知该如何说了,只是习惯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的妹妹总是神情诚恳,语气坦然,让人安心得从来不会怀疑是否合理是否正确。
她记得她从小就对自己喜欢的人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对于她自己不喜欢的人则是冷言冷语,甚至不愿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若不是姐姐当年给我食物吃,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你背负的罪孽太多太多,若不清除一些,来生定不安稳,今生我愿为姐姐多赎一些,只愿姐姐来生托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谢谢你,新妹……可这如大海捞针,你……这太难了……你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我没事的。”
“多多少少总会找到一些,姐姐不用担心,我可以的。”
叶云舒语气坚定得不容拒绝,让舞姬不好意思再推脱:“……他们的名字我都记得,他们的来历我也知道,就像凭空出现在脑海一样……”
叶云舒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女孩,以前的她觉得舞姬很高很高,像一棵大树一样结实可靠,能遮风又能避雨,现在的舞姬已经比她矮上一点,她才发现她是那么的娇小,那么的柔弱,像是一朵路边绽放的野花,拼命的生长绽放,内心强大得坚不可摧。
“那我的记忆,你也……”
“……我知道,我都知道,从你踏进幻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知道前世我失控了……然后,然后打死了很多人……也知道你想救我……也知道天穹山,知道清修峰,知道他是你师尊,知道你吃了很多苦……”
叶云舒没有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静静的将她揽进怀中,犹如儿时被她抱进怀中那样将自己的额头放在她的肩上,两人缓缓闭上眼睛静静地依偎着彼此。
……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队尾是狐花宫等人,排在最后的是骆寒川和夏半庭。
夏半庭见自己的师尊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心里很想找个洞钻进去,但还是强撑着没有逃跑,抬脚上前迎她:“师尊。”
“为师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一旁的骆寒川不免有些疑惑,平常叶云舒在夏半庭面前常常自称“我”,现在不知为何却自称“为师”了。
两人中间仿佛隔了一道万丈深渊,骆寒川秉着自知之明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再回头偷看时,却已不见两人踪影。
环顾四周不见人影,骆寒川正要放弃时,旁边的红衣舞姬给他指明了方向,骆寒川面上顿时一红,没想到自己螳螂捕蝉,却有黄雀在后,当即轻咳一声,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舞姬温和的笑看骆寒川离开,他偷偷摸摸拐进刚刚的小巷,不到一会儿就失望的折返回来。
“峰主设下了隔音屏,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这样啊,那公子可愿跟小女子说说,我家妹妹在清修峰过得可好?”
骆寒川仿佛看到了树洞,立即向舞姬抱怨:“四峰主那脾性又冷又暴躁,稍有不顺一记瞪眼杀就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大姐姐你就放心吧,绝对没人敢在天穹山里欺负她。”
舞姬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跟“暴躁”二字牵上联系,不免有些狐疑:“嗯……确实是冷了点,但我这妹妹可没有你说的这般暴躁,我从未见过她发火,这比她的笑容还稀有呢。”
“啊?真的假的?她可天天就对我发火呢,就因为我破坏了她的菜园子,她记仇到现在。菜园子我都替她收拾好了她都没放过我……”
舞姬目光柔和:“这就难怪她会对你发火了,我妹妹她呀小时候常饿肚子,一天只有一口干饼,干饼很小就两指并拢那么点,老板吝啬极了,很少给她饭吃,有一次客人给她食物,她一口没吃全给了我,我分给她,她死活都不要,唉——她饿极了连地上的土都吃,却怎么也不肯吃那客人给的食物。”
“为什么?”
“那位客人天天打她骂她,娇嫩的肌肤没有一天是好的,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儿就是那位客人见我妹妹瘦弱,风把她吹到房顶下不来,他见得好玩,将我妹妹当做风筝放在悬崖上,数米的高空,寒风刺骨的挂在高空上,她那时本就生着重病受着重伤,奄奄一息之下怎受得了这样的摧残……”
骆寒川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为何心里很难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妹妹忘记了,但我还记得,我妹妹呀,其实不是长得现在的模样,第一次见到她,她真的好看极了,长得白嫩嫩胖乎乎的,粉嫩玉琢像是过年时挂画里的小仙童,谁见了都会生出几分的怜爱,那笑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孩子……”
这位被父母卖进芳溯院没哭的女孩,被送到各个房间游走在客人中间也没哭的女孩,得知自己生了花柳也没哭的女孩,此时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却止不住的留下眼泪来。
“她真的,真的好看极了,我学得少,不会夸,只知道她是我平生难以见得的绝色,仅仅看一眼我便记到了现在。”
骆寒川:“……那,那为何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是因为那位客人。他是芳溯院的常客,没有名字,因为常穿黑衣,被称为黑衣公子……”
舞姬微微拂去眼中的泪水,眸中渐渐浮现恨意。
“黑衣公子时常打她骂她,甚至作践她,那时她连乳牙都没换,怎么经得住那些事……老板很抠门,觉得他小饿不死就不给她食物,她还要跟着我学舞,弹曲……那么小的人儿怎么熬得下来……”
她眼中的泪又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她自己争气,舞跳得极好,脚磨得很破,红台上有大半是她脚下的血……她声音动听,一首曲子便能引来万鸟听音,各种乐器她是样样精通,仅仅半月便打响了名头,老板为她写了曲,传遍天下……慕名而来的人到处都是,就连皇子都曾到访过……”
“……盛名之下,本该集得万宠,但那黑衣公子却强制霸占着她,不允许她出去接客,老板得罪不起他,将怒火引到新妹头上,顶着极大压力,她终于向黑衣公子抗议,最后惹来两头愤怒……断水断粮生生饿瘦,靠着我的接济才勉强存活……”
“……这,这真的是……”真的是那个冰冷的四峰主吗?
“是,她是,她是啊……可是她死了,艳曲中惊为天人的新妹,一舞万人知的新妹死了!”
“死,死了?那,那四峰主就不可能是新妹啊……”
骆寒川心里很乱,这些话让他听得很乱。
“在死之前的那几天,她被黑衣公子带走……我找他要人,那个禽兽不如的混蛋,竟然忘记她还在悬崖挂着,他竟然忘了!一个大活人啊,他就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他忘了啊!他怎么能这么狠啊!他真的不是人!”
骆寒川瞪大了眼睛,差点忘记呼吸。
“……找去的时候,她像个风筝一样飞在天上……救下来的时候……我,我看到她的眼睛被悬崖的石头刺中了眼皮,满脸都是干涸的血迹,看到她本该惊绝天下的面容腐烂成一团……再难辨认曾经的容颜……她死得有多痛苦啊,她那时才八岁!八岁啊!生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舞姬紧紧抱住了浑身发颤的自己。
“黑衣公子很冷静啊,冷静得吓人,他从我怀里抢走了新妹,一脚,就一脚将她踢下了悬崖……呜呜呜,她掉下去了,她死了……”
舞姬抽噎着擦着脸上的泪水。
“……第七天,对,是第七天,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一个跟新妹性格习惯都相似的人,她亲切的叫我姐姐,她也很怕黑衣公子,即便我不想承认,但她就是新妹……即便她的容貌一点也不像新妹,但我就是知道,她的魂儿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新妹,她在另一具身体里复活了……”
骆寒川惊悚得没有说话,继续听着。
“她的舞跳得难看,四肢僵硬,像是还没学会走路的婴孩,她的嗓音难听至极,嘶哑得像是公鸭嘎嘎乱叫,她结结巴巴得连一句完整的词曲都唱不出来……没人相信她是惊艳众生的新妹……但她依旧被老板逼着,每天准时进入黑衣公子的房间,带着满身的伤痕走出来……世上只有他和我才相信,她就是新妹……她在另一具身体内复活了……”
“……我说了这么多,不是让你同情她,也不是让你可怜她,你能不能对她稍微好点……她跟我一样,都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从一开始直到现在都不曾变过……对她好点成吗?她真的真的快要崩溃,快要坏掉了,没有人能救得了她,我也不行……现在的你还来得急做出改变……救救她吧……她真的快不行了……”
骆寒川看着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红衣舞姬,觉得她像是透过他在跟另外一个人交谈着,他看不懂她神情中的复杂。
骆寒川不记得自己在之后对舞姬说了什么话,回过神时,她的神情放松了很多,像是拔掉了多年刺在心中的一根刺,但眼中还是有着不灭的怨念。
“公子,他们回来了,你既然找回自己,便该从幻境里出去了。”
骆寒川回过头,四峰主依旧冷着脸,侧眸不与他对视;夏半庭默不作声的狠狠瞪着他,像是要把他瞪穿一样。
两人从远处走了过来,他们之间的深渊似乎已经修复,恢复往常那样的相处模式,许是她将他的心结解开了。
望着远处一如既往冰冷的四峰主,不知为何他很难将她与舞姬口中尝遍苦涩的新妹联系在一起……也许两百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她已经不是懦弱无能会受人欺凌的新妹,她是天穹山高高在上的四峰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叶云舒,她又怎么可能需要他去救她。
……真是可笑。
叶云舒在骆寒川的目光中,将脚步停在舞姬身侧:“这个幻境只有找回自己才能出去,你们二人先回天穹山。”
骆寒川不解:“四峰主你不回去吗?”
“我们是来找狐花宫的人,他们没走本峰主岂能离开。”叶云舒挥袖间带着舞姬朝芳溯院走去:“骆寒川,你自行回外门即可。”
骆寒川愣了一下,想追过去却被夏半庭抓住胳膊往幻境外拉,语气格外不善:“不准打扰我师尊。”
两人没有被透明的墙阻拦,轻而易举的出了幻境,阵眼的门再次被关闭。
这个法阵一旦离开再也回不来了,叶云舒很清楚,她却没告诉任何人。
刚刚叶云舒告诉夏半庭要提防夜晚的骆寒川,避免他伤及同门危害师门,其它的并未过多解释。
剩下的便是带夏尊前来了结舞姬的心愿。
请出夏尊的方法她已经如数告诉夏半庭。
司律峰内至今留存着夏尊祸害良家妇女的各种证据,她让夏半庭宣传的到处都是,让夏尊身败名裂逼他主动现身。
叶云舒并不狠,这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对她师尊用到的手段。
开胃前菜是让夏半庭告知天下,天穹山四峰主被困在幻境里迷失自己出不来了,能困住狐花宫宫主和几位长老的阵法,困住她这个小小金丹绰绰有余,骗骗不知情的人刚刚好。
若这个办法也不行,那她只能继续上菜,七荤八素外加重量级大曝光,一系列操作下来,即便夏尊先开始不以为意,接踵而来的种种迹象都能表明她在找他。
若他真的不出来,那只能说明他也遭逢了巨大变故一时脱不开身,往更坏的方向想想,也许他被自己的敌对方牵制住回不来,或者早已步入轮回不复存在。
若真是这样,那她便在这陪伴舞姬一百年,出了阵查明他不来见舞姬的原因。若他真的被杀死了,那自己为他报仇雪恨。
若他知道自己在找他却故意不来见舞姬,那她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哀叹舞姬痴心错付,或许会怨恨他一时,但她师尊想来也不在乎她会不会怨恨他。
“新妹,在想什么?”
叶云舒对舞姬温和笑着,将自己的温柔全都给了她:“我在想一会儿要给姐姐做什么好吃的。”
“嘿嘿,那姐姐就期待的等着喽。”
一人一魂有说有笑的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黄金色的晚阳下唯有叶云舒一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虚虚牵着舞姬的手一蹦一跳的向芳溯院走去,两百多岁的人倒像个没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