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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面子大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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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梁城,密王府,玄武堂。

    此处儒气太重,墨味太浓,赵慕风不想来,但不敢不来。

    玄武堂不设大门,只留了个空荡荡的门廊。起初赵慕风怎么也想不明白,王府修了,楼阁建了,白花花的银子也流水似的花出去了,偏偏安不起一对小小的门板,这要是说出去,还不让外面人笑掉大牙?

    堂前的一方鱼塘犹在,水中各色锦鲤群群簇簇,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本来忐忑不安的赵慕风眉头舒展,小时候只消将一瓢饵料泼下去,水里就像开了锅,群鱼竞食声势鼎沸,甩出的水花都能溅到他脸上。如今没了此番玩乐兴致,看到的水中为区区甜头扑抢乱撞的活物不像鱼,更像人。

    鱼塘后面,一条数万颗鹅卵石铺砌而成的小路蜿蜒似蛇,两边每走几十步便能见一口一人高的大水缸,从入而出共计九口,缸壁绘有大鼋图彩,缸内水满将溢,具体作用,赵慕风至今不知。从前他当是玄武堂典籍无数,这九口大缸是用来防火的,然而他出走之前,一个下人失手打碎了油盏,直到火势蔓延至内院,也没见有人敢从缸里舀一瓢水出来救急。

    沿鹅卵石小路走的越深便越嘈杂,有朗朗吟诵之声,也有切切辩论之声,赵慕风手拎食盒,恭谨地站在堂前,全没了密王公子的神气。往来慌里慌张又念念有词的青衫儒生们漠然视之,貌似从没见过他这号人物。

    赵慕风点头哈腰的逐个问好,他谁都惹不起,在这教化礼仪非同寻常的地方,这群看似酸腐柔弱的书呆子个个都有鼓舌杀人,提笔败名的本领。

    一个年龄稍长,身形气质却更清逸脱俗的弟子缓步走出,双手交叠,挺立道:“子慕,夫子有请。”

    赵慕风认得他,但不熟,毕恭毕敬地作揖,细声道:“劳烦子尝师兄引路。”

    季如尝笑了笑,挥袖转身,带赵慕风穿过纸笔飞舞的前厅,走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朝门缝旁的方形孔洞里塞入一枚竹片。少时,听得屋内“砰砰”两声闷响,两人同时整理了下衣袍,推门而入。

    屋内异香扑鼻,正是上好的龙涎香。

    赵慕风对此处熟稔不过,双眼不由自主地绕过一片精美绝伦千金难求的屏风器具,径直瞟向内墙旁早已黯淡无光的软青玉案。

    玉案前的中年男子拄着手杖缓缓站起,眼神无比热诚。男子头发花白却遮不住一身风雅,隐隐发灰的青靛长衫反倒更显清爽通透,只是气色略带颓唐,与当年相去甚远。

    赵慕风目光呆滞,手中的食盒啪嗒坠下,双膝一并,拜伏在地。

    “义父!”

    季如尝见状,立时拱手告退,关门动作极尽轻柔。

    南白枫欣慰微笑,鲜明的丹唇不停张合,略微凹陷的喉部跟着卖力起伏,千言万语只凝结成“咿呀咿呀”的字眼,他细白如葱的五指抚上赵慕风的头顶,另一只手将手杖朝地板磕了三下。

    赵慕风起身站定,已是眼泪汪汪,唇齿间哆嗦出一句有形无声的话。

    “孩儿不孝。”

    南白枫笑着摇了摇头,眼神落在赵慕风胸口挂着的风入松上,拉过他的手掌,用指尖在他掌心比划道:“爹娘。”

    赵慕风重重点头,同样用指尖在南白枫掌心写道:“已见。”

    南白枫表情和蔼,拉着赵慕风走到玉案旁,二人面对面席地跪坐,将什么父子纲常通通抛去,似一对久别重逢正欲把酒言欢的挚友。南白枫倒了两杯茶,蘸着茶水在玉案左侧写道:“是否从军。”

    赵慕风点着头抹去字迹,取来另一杯茶水,在相同位置写道:“然也,义父可好。”

    南白枫眉毛挑起,写道:“不聊其他,且言细节。”

    赵慕风挠挠后脑勺,正为难如何概括,忽然灵机一动,写道:“从军,出逃,结交,借马,赶路,归家,见义父。”

    赵慕风写完娇憨一笑,南白枫却并未将注意放在最后那疑似奉承的三个字上,瞥了他一眼,写道:“虽有长进,却有欺瞒。”

    赵慕风尴尬地抹了把脸,又扭扭捏捏加了两字:“密信。”

    自打赵慕风四岁对南白枫磕头拜父的那天起,两人交谈向来惜字如金,从没有过半句废话,赵慕风知道义父的卦术早已豁然贯通,有事不用瞒,瞒也瞒不住。然而每次问及,赵慕风总要心存侥幸地留一线来让义父点破,若不出乖露丑,怎显神机妙算?

    南白枫似已了然于胸,写道:“天有定数,不必声张。”

    赵慕风干脆地写了个是。

    南白枫又写道:“之后如何。”

    赵慕风想了想,写道:“武当学艺。”

    南白枫并不诧异,指尖顿了一下,写道:“宜早不宜晚。”

    赵慕风抬头看向义父,那双似乎能洞察世事的细长眸子略带惆怅,但又一闪而逝。

    南白枫察觉了对面的眼神,拿起手杖戳了赵慕风一下,写道:“不辞而别,理当重罚。”

    赵慕风自知难逃此劫,傻笑一下,跟着写道:“请义父下笔。”

    南白枫手执狼毫,赵慕风开砚伺候。

    滑腻腻凉丝丝的笔尖从赵慕风的左脸走到右脸,一阵酥酥痒痒,赵慕风不敢乱动,也不知义父写的什么好话,但凭笔锋升降错落,感觉应是一联七言律。

    南白枫满意笑笑,放下毛笔,又蘸水在玉案写道:“照镜七日,日读七则,烂熟于心,不可忘却。”

    赵慕风故作委屈地作揖,写道:“孩儿遵命。”

    南白枫喝了杯茶,转身从红木书架上取下两本册子,递到赵慕风手中,写道:“闲暇观阅,有所广益。”

    赵慕风低头看去,一本《密王世家》,一本《世闻小注》。

    一道人影快速穿堂而过,嘈嘈杂杂的玄武堂顿时鸦雀无声,停止争辩的群儒呆呆看着以黑巾裹面行色匆匆的男子,心道这还是今年开春头一个。

    回到卧房,准确来说是苏偶得的卧房,赵慕风门也没敲便闯了进去,回身将门关得严严实实,把正在把玩着稀奇胭脂的苏偶得吓了一跳。

    “死疯子,你他妈想吓死我?好端端蒙着脸作甚?”

    赵慕风有气无力地瘫倒在榻,轻声笑道:“小得子,这几日怕是只有你来陪我了。”

    苏偶得鼻尖凑近,问道:“什么意思?”

    赵慕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淡淡道:“别管了,这事不兴对任何人说。”

    苏偶得顺势枕在赵慕风臂弯处,悠然自如地抬起一条腿搭在他腹上,浅笑道:“瞧你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是不是去找了哪个伶俐的小丫鬟,让人在脸上嘬了个唇印子,不敢给我显摆?”

    赵慕风呵呵一笑,不紧不慢道:“猜对了,也猜错了,其实不止一个印子,我细细数了来,一共十四个。”

    苏偶得目露凶光,腾的一下坐起来,反手将那块黑布狠狠扯掉。待看见那些把赵慕风涂成个大花脸的笔走龙蛇的小字,瞬间转怒为喜,笑得花枝乱颤。

    赵慕风若无其事地躺着,手指点了下苏偶得的额头,笑道:“倘若真有其他猫腻,谁家男人会老老实实地承认?早知你这么容易上当,几年前就该将你掳回来先把洞房入了,省得如今弄这不当不正惹人闲话的一出。”

    苏偶得轻勾赵慕风下巴,故意调侃道:“咋的,嫌弃了?后悔了?你说你,好歹也是皇亲贵胄出身的小王爷,居然还怕那些与你风马牛不相及的碎嘴子戳脊梁骨,真不成器。”

    赵慕风瞟她一眼,双手枕在脑后,老气横秋道:“那倒没有,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大丈夫顶天立地,名当先,命次之,不能不要面子。”

    苏偶得撇撇嘴,取笑道:“那是,面子大于天,这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可真给咱赵公子长脸了,也不知上手呼拉两下会不会更俊点?”

    苏偶得正要动手作弄,赵慕风拦住她,郑重其事道:“不可胡闹,这字得留上七日,若真给擦了让义父怪罪下来,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苏偶得不屑道:“不碰就不碰,你可别怕出门让人取笑。”

    赵慕风坐起来,将脸凑近了些,说道:“小得子,正好给我念念这是写的什么。”

    苏偶得勉强答应了声,装模作样地捧着赵慕风的下巴看来看去,一会说一,一会说二。看了半晌,苏偶得突然轻扇了赵慕风一巴掌,有些尴尬的恼怒道:“臭疯子,你莫非有意拿我寻开心?我又没读过私塾,你不记得啦?”

    赵慕风一拍脑门,确是忘了这茬儿!不过转念一想,又一本正经地说教道:“小得子,不认识就不认识,我又不会嫌你什么,何必硬撑着?有时候爱面子反倒没面子,知道不?”

    苏偶得被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话气得俏脸通红,一拳锤在赵慕风胸口上。

    回到自己卧房,赵慕风对着一面铜镜细细端详,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南白枫笔法凌厉,一手独门草书出神入化,横竖规矩,撇捺张扬,点钩扎实,讲究中庸平和里带着潇洒快意。这等境界,就算让寻常书生来瞧也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是镜中倒影。赵慕风半筹莫展,既不想让别人看见,又被义父吊的心里痒痒,思虑再三,决定去趟朱雀楼,找那个最爱看自己出怪相的家伙。

    王府内外两院,外院六边住人,内院四方理政。内院有四部,青龙阁、白虎台、朱雀楼、玄武堂,玄武堂在北,朱雀楼在南,一文一武两相称。

    朱雀楼虽称作楼,然而底基绕一周只有二十丈长,楼高却有二十三丈不止,哪里是楼,分明就是座塔。全楼上下十三级,通身红砖搭砌,轮廓更有意思,下七层粗大浑厚,到第八层骤然缩减,延伸至顶峰便只有箩筐般大小,犹如将另一座小塔凌置于大塔之上。楼内藏有郎台郡历年所有军机密卷,楼主乃王府轻车都尉领虎步军大统领事,姓胡名缨字征狄。

    按密王赵怀飞的话说,朱雀是神鸟,腾空万丈,落低不得,既借了人家的名,总要给人家搭个栖脚的去处。

    四名虎步军猛士站定楼下,一身金甲十分晃眼,赵慕风蒙面接近,被四口明光铮亮的长大陌刀挡在门外。

    一名手持三尖刀的虎步军官铿锵走来,沉声道:“军机重地,擅入者斩!”

    赵慕风看清那人长相,呵呵笑道:“雁山兄弟,见外了。”

    军官狐疑地打量一眼,目光中忽然藏不住的惊喜,跪拜道:“小的糊涂,不知公子来此!”

    其余几名军士立刻跟着纳头跪拜,动作齐整有力,非寻常军旅可媲美。

    赵慕风将黑巾往上提了提,走近几步,看着个头与他平齐的军官,玩笑道:“雁山兄弟措置有方,这阵势真把我吓一跳。”

    虎步军陈雁山,算是赵慕风和胡缨两兄弟从小到大的玩伴,这人不是个平庸角色,能在十岁徒手毙虎的胡缨手下走上十几合掼跤,功夫气力自然不差。成年后拔擢为正九品仁勇校尉,获密王亲赐玄铁三尖刀,整个虎步军只此一把,堪称殊荣。

    陈雁山忸怩道:“公子说笑了,小的要务在身,自是该提起十二分警惕,胡都尉吩咐了,小人的分内之事若再让他出面解决,便要亲手打我二十军棍,公子知道胡都尉的本事,这一套下来,小的不死也残了,因此万万不敢懈怠。”

    赵慕风笑道:“那可不,他今早踹我一脚,现在腰还疼着。”

    陈雁山讪讪而笑,看了赵慕风一眼,问道:“公子好容易过来一趟,为何戴着面巾,可是有什么不便?”

    赵慕风掐着嗓子咳了两声,粗声说道:“别提了,近日天气无常,染了风寒,朱雀楼军机要地,总得防范着点。”

    陈雁山不敢多问,作揖道:“公子说的是,请容许小的先通禀都尉一声,少时便来带公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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