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何时舟渡?
不过轻轻两下,徐还陆便将剑抵住了冯野的脖颈。
冯野不敢置信:“小陆师弟,不过半年未见,你去哪儿进修剑术了么?”
他自认为在剑道之上小有天赋,日日勤耕不辍,谁料如今竟然顶不住徐还陆几下剑招。
太快了,被彻底碾压。
他只觉得对方看透了他所有的招数。
徐还陆的表情似乎一瞬间陷入了恍惚,下一刻就见徐还陆笑了下,说:“师兄,承让。”
他的语气温淡而又平和。
在这一刻,冯野忽然说:“你变了很多。”
徐还陆不置可否,道:“师兄,你还是想毁了天柱么?”
冯野想了想说:“想的。”
徐还陆道:“那师兄是想杀了我吗?”
冯野却道:“不想。”
徐还陆无奈一笑:“那怎么办呢?”
在某一片雪花飘落的那一刻,他想过死在冯野手下也可以。
他一直知道的,他是旧天柱之灵,时间的反噬,以死缄封是最快的方法。
但他……不想死。
就这么简单。
不想死没有理由,也不用说出什么有理有据的理由。
不想死罢了。
冯野此时却道:“我可以帮你剥离你属于天柱的神性,你没发现吗?你自过去回来之后,已经被影响了。”
这话以冯野的身份绝对是不会说的,但又实实在在,是冯野的语气。
徐还陆的眸色转深,问:“阁下是哪位?”
祂道:“我是时间,我找到你了。”
万千飞雪,此时阒寂。
所有人,所有生物,时间在此时此刻被冻结。
徐还陆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心冷,手冷,肺腑皆冷。
他手里握着不穷剑。
他之前跟老王说过,他持剑,是用来自保的。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找我?”
言下之意,时间法则最应该找的不应该是新生的天柱。
他以为是他和余山水一起欺骗了时间。
但实际上,时间法则想找的一直是他。
时间淡淡地道:“修道尽将你的命轮放到了《观世录》之中屏蔽我的感知,所以我一直找不到你。”
祂说:“直到此时此刻。”
徐还陆为了阻止伥鬼接触到新天柱,故而混淆时间的感知,将所有的伥鬼都吸引了过来。
这也是他们把所有的人都拦在城墙的原因之一。
但这却是在时间法则前暴露了他的踪迹,合了时间的意。
徐还陆突然想起,李序对他抱怨过,小少爷篡改了他的书,擅自将徐还陆设置成神器《观世录》的主角。徐还陆那时候以为小少爷是想保他一条命,但现在看来,也是想利用神器屏蔽时间对找到他。
“找我……是想杀了我?”徐还陆平静地问。
祂摇了摇头:“我说了,我只想毁了天柱,我不想杀你。”
徐还陆静默,方才冯野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不杀我,又找我。”他轻轻地叹气,“是因为我是旧天柱之灵,能够抵御时间反噬的存在。我才是阻碍你摧毁新天柱的关键。你不杀我,是因为,旧天柱之灵死亡所产生的能量能销毁你带来的反噬。”
他实在通透,一时间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时间道:“你现在不想死,说明你不想跟着修道尽抵御我了。既然如此,我帮你吧。”
徐还陆点了点头,说:“你要如何?”
时间道:“剔除旧天柱。从此旧天柱是旧天柱,你是你。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徐还陆沉默了很久。
时间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在祂这里,时间最是没有意义。
谁料徐还陆却是道:“法则……不当有灵。”他眸色粲然如金,“你是谁?”
天道至高,法则无上。
皆不是有灵之物。
祂道:“天柱尚且有灵。”
徐还陆点了点头:“好,我同意。怎么剔除?”
祂道:“过来。”
被冻结了时间的长街里,徐还陆走了过去。
他们面面相觑。
祂并不在乎徐还陆会不会耍花招,只要徐还陆不死,活着的徐还陆对他没有威胁。
祂伸手,点在了徐还陆的眉心。
金色的光晕从徐还陆身上升腾而起,向祂涌去。
极精纯,极纯净。
像是长夜尽头乍破的天光。
徐还陆对着祂笑了笑。
祂动作一停。
——不穷剑刺穿了祂的心口。
祂面无表情:“一柄凡剑,能杀了我么?”
徐还陆轻松地道:“试试。”
这时,金光崩碎如雪般散落。
这把剑,能够不伤人体而斩杀魂灵。
祂低头,看了一眼剑,说:“这是大秦皇帝的那把黯然销魂剑。”
——小少爷做事向来物尽其用,讲究一举多得。
不知道他给徐还陆这把剑的时候,到底想让徐还陆杀谁。
徐还陆道:“看来他是真的爱戏曲,取这么缠绵悱恻的名字。”
少年一笑,道:“它现在是我的剑,它叫不穷。”
这名字也没好到哪里去。
金光散尽前,祂道:“你不想我帮你,你要怎么对抗时间的反噬?”
徐还陆笑道:“前提得是——你是时间啊。”
祂的目光落到徐还陆脸上。
此时此刻,两双同样的,金色的眼睛仿佛在冻结的冰雪中燃烧。
徐还陆说:“小天灵。”
祂闭上眼睛,徐还陆抽出剑。
冯野摇晃了一下,被徐还陆接住。
风穿长廊。雪落屋檐。刀剑相交。
被冻结的时间又开始了流动。
徐还陆抱着冯野远离纷乱,等冯野心上的伤口消失。
天道与法则皆不是有灵之物。
当降临到冯野身上的存在自称时间的那一刻,他就全然不信。
但是对方确实能够操控时间。
在祂抽取徐还陆身上的旧天灵之力的时候,徐还陆明白了对方的根脚。
于是他用不穷剑斩杀了这一抹新天柱之灵的分身。
他的脑海中迅速将所有线索串联成线。
新天柱的建立,必然是旧天柱的消亡。
但是旧天柱没有消亡,祂被修如也驯化成了一个凡人。
徐还陆终于明白——时间的反噬并不纯粹。
东荒那般混乱残破的法则,如何能够积攒出必须要就天柱消亡才能平息的力量?如果祂真的这么强,也不会被小少爷钻了空子,利用时间建立起了新的天柱。
——从始至终,都是新生的天灵,本能地要吞噬掉旧天柱的存在。
所以祂推动时间的反噬,一步又任其壮大,最后滔天。
小少爷还是错了一点。
他以为天柱太上无情,但是被他用血和时间催生的新天柱,到底是有了弊端。
祂学会了隐瞒。
旧天灵的每一次死去,都是新天灵在瓦解祂的力量。
直到小少爷把徐还陆的存在藏进了《观世录》——说明小少爷发现了端倪。
这是无数个时间里,他第一次这么做。
但是在新天柱建立那一天,他还是默许了徐还陆去抵抗时间的反噬。
这是太过于紧要时刻,他不能惊动新天柱。
但他把徐还陆藏进了《观世录》,所以徐还陆不会死。
……这一次抵御时间反噬的其实是修道尽。
——在钟塔之中,所有候选者被拉回上衡城之时,封与之曾说过小少爷很虚弱,他以为是新建天柱消耗了小少爷的力量。
但其实不止如此。
那天,小少爷甚至连面都没有露过。
只是虚张声势地怒喝,这不是小少爷嚣张跋扈的风格。
如今天柱认主,时间法则又开始反噬。它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力量比东荒之时强悍许多,所以操纵伥鬼的确实是时间。
但是屏蔽槐灵感知,推动伥鬼挣脱赵慈束缚的是新天灵。
这一次徐还陆纵然身死亦无用,《观世录》会保他的命。
明白这一点的新天柱不得不逼出徐还陆主动现身。所以祂才会对徐还陆说不会杀他。
——不是忌惮他的死会消弭时间的反噬,是徐还陆死不了。
在这最后一条时间线里,小少爷曾斩钉截铁地对李三瑜说:“他不会死。”
以前的时间线,他从来缄默不言。他承认他的固执和绝情。
只不过有些事,做了……便不能回头。
其实无论是小少爷还是依靠本能行事的新天灵,他们都是在消耗旧天柱之灵对东极的重视罢了。
他们本质没有分别。
冯野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远处喧闹纷扰,面色苍白的少年抱着剑,靠着墙檐,安静地抬头看着苍雪慢慢地飘落。
冯野没来由地想。
他看着……
好像有一点伤心。
所有伥鬼尽数醒来。
而后他们身上似乎冒出了一叶槐叶,而后隔开外来者和城民,操控着城民回家。
赵慈来到徐还陆身边。
槐灵在这么多的时间线的中心,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序不能进上衡城。
他本来是打算将计就计,在关键时候控制住所有的伥鬼,燃烧本源,助余山水一臂之力。
结果半路伥鬼改了道,现在伥鬼又莫名其妙地解除了控制,恢复了神智。
他只能从地上爬起来善后了。
冯野走之前,道:“师弟,夜雪深重,回家吧。”
徐还陆点了点头:“师兄,再见。”
冯野离开后,槐灵问:“怎么回事?”
徐还陆道:“准备一下吧。”
槐灵一愣:“什么?”
徐还陆带起兜帽,像东走去。
“天柱认主,出结果了。”
……
……
高台之上。
在等候选者醒来的余山水无聊地开始制作新扇子。
这次他吸取教训,拿最坚固的材料来做扇骨,最柔韧的绸缎做扇面。
在其他人陆陆续续破茧,倒地不起,鲜血涌流的那一刻。
余山水拿起折扇,吹走了碎屑。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扇面,拿起笔写了几个大字。
此心无事小神仙。
嗯,潇洒。
南柯咳着血,看了一眼,还是虚弱地,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你做一个,我毁一个。”
余山水嗤笑一声。
吴缘沉默了很久,才有力气说了一句。
“多谢。”
若非余山水布下阵法担下了他们所有人的因果,又设法令他们进阶到圆融大成的境界,此时此刻承受不住因果而失败的他们,应当是一个死人了。
余山水摇着扇子,看不出分担了他们所有人因果的模样,一派的从容优雅:“你们都失败了……那最后一个是,何叶?”
他轻轻笑:“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最后一个还没有破开的金色巨茧。
他们一时间都不免放轻了呼吸。
他们认主那一刻没有害怕,承载因果的那一刻也只是难熬。
可这一刻,他们开始害怕了。
他们怕何叶失败,又怕何叶成功。
因为他们失败了,所以他们不希望何叶失败。
他们踽踽独行这么多年,只为了这么一个目的,他们不忍心见它落空。
而何叶成功的话……失败的人都会死。
有些人不清楚缘由,有些人却是心知肚明。
这是修道尽的一场梦。
他在梦中悟道,悟道功成,便能真正的死而复生。
而天柱认主之后,会打破这个梦。
金色的巨茧此时如浪涌一般波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包括余山水。
他轻轻摇扇子的手停住了。
……
……
赵慈与徐还陆朝钟塔赶去。
直到他们路过了第一个槐枝构造的囚笼。
赵慈停下了脚步。
他看向那死不瞑目的外来者。
他捡起了那个没有发出讯息的名鉴。
苍茫夜雪,无尽苦海。
何时舟渡?
徐还陆说:“走吧。”
赵慈伸手解除了囚笼,收起了死者身上的武器。
他把一枚槐叶放进了死者的口中,抚平了那双没有闭合的眼睛。
他将所有的尸体转移到本源之中,同所有的死去的城民,同他的哥哥在一起。
槐灵面色沉静。
他说:“嗯,走吧。”
此时小城之内所有的囚笼,终于困住了他自己。
……
……
在何叶伸手抚开金色丝线的那一刻。
整座城池剧烈的动荡了一瞬间。
天穹仿佛虚假的纸张被揉皱。
老王在明光街之中,支起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守城大阵。
只是破碎过一次,这一回也没有支撑太久,瞬间消散。
老王吐出一口血来,脸色发青。
他骂骂咧咧地道:“修如也,你要是在老子跟前,我给你两下!”
他的灵力忽然全部向地下涌去,原本摇晃的城池颤抖的频率减小了一些。
风过野在城墙之上,同时向下注入灵力。
他和老王所处的位置,都是守城大阵最主要的阵节。
而最后一个阵节处,封与之立在不周山最高的山巅处。
三足鼎立。
终于稳定了几乎要瞬间崩碎的城池。
封与之靠着槐树,脸色苍白,嘀咕道:“李序这小子能成事么?”
仪康剑城。
李序哄睡了应旧客,就着灯火如豆,无奈地翻着书页。
“别这么看不起人。”
《观世录》在他的手上浮起。
此时,千万里之遥。
上衡城所有书页无风自动。
簌簌生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