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我想想
若是从天穹之上向下看去。
斩苍江如银带奔腾而去,江水千年万年滔滔不绝。小城被无数的飞鸟包裹,盘旋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仿佛无形的牢笼。守城大阵碎成漫天金色的光屑,随着风被席卷到了高高的黑塔之上。数不清的槐树升起了高墙,但是浑然无觉的人群踩着同伴的尸体试图翻越高墙。他们是快乐,轻松而又兴高采烈的,自在的仿佛去郊外踏青。
原本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的人们都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上前,与风过野对话:“风道长,此时城中危急,不若联手将伥鬼暴动制住,恐怕会坏事。”
风过野平静地反问:“坏什么事?”
那人顿了下。
所有人一时间都摸不准风过野的态度。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如今城中只有槐灵,只要时间借伥鬼之手靠近天柱,便有机会对天柱造成威胁。虽然城中百姓不过是一群破道都没有的凡人,但是上衡城法则压制,槐灵多少会受到影响。他若是扛不住,后果惨重。况且如今候选者的道法幻相全部不见,不知成功与否,伥鬼出现说明已经开始天柱认主的仪式,不容有失!”
各族各派对于小少爷建立天柱的方法有所猜测。他利用时间建立天柱其实对于那些顶尖的势力而言,不算秘密。
这一番话下来,有理有据,得到了不少势力的认同,纷纷搭话开始劝说风过野。
风过野慢条斯理地道:“诸位进城,方是坏事。”
一时间寂静无声。
“风过野。”
何丰开口,慢吞吞地问道:“什么意思?”
风过野淡淡地道:“你们能保证不伤伥鬼,还是能保证伥鬼不伤你们?城中大家的实力都差不多,别到时候被蚂蚁咬死,还一事无成。”
这话就说的太难听了。
不少人面露怒色,就要斥责。
何丰不急不慢,平静地反问:“难不成你是想给槐灵做担保,确保他能阻挡整座城的伥鬼?”
他缓缓地道:“未必吧。”
风过野道:“你们既然同意了李序的谋划,又怎会不知……”他抬眼,目光静如深渊,“越多外来者进去,因果混乱,气机影响,他失败的可能性便更大?”
有人不假思索地道:“失败又如何?”
其他人接话:“他想令大梦成真,但是即便梦醒,死的也不过是梦中人罢了,我们只要及时退出城,能有什么损失?”
“别忘了,我们只是同意了余山水那小子强化候选者的修为罢了,除此之外,并未应允。”
大多数的势力,不过是虚以委蛇罢了。
他们只是想抢夺东极的权柄,甚至于候选者的死活在他们眼里,只有认主之后才重要。
风过野点了点头,道:“诸位可以一试。”
这个话就是撕破脸了。
“你!”
“风过野,别以为你在上衡城盘踞多年,如今便是你一家独大了!”
“风长老,我们也并非要阻止此事,只是恐生变数。”
风过野不在说话。
他只是看着城内烽火,一言不发。
而上衡城的城卫上前,手持刀剑,无声的威慑。
明面上,上衡城是一直都掌控在风过野的手里的。
整座城除了老王和槐灵这些藏在暗处的老熟人,他是整座城的无冕之主。
这些后来的外来者即使在外是龙虎,到了此地,也要低头。
谁料此刻所有人让开一条道,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徐还陆感觉的出来。
风过野瞬间紧绷了起来。
徐还陆的目光落到那个老者之上,他没看出对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者开口了,他道:“过野。”
只见风过野道:“大长老,玉清宗素来不参与大势纠纷,讲究独善其身。”
徐还陆瞬间明白风过野的反应为何,风过野的另一个身份,是玉清宗的三长老。
大长老道:“你当年驰援东荒之时,便算不得真正的独善其身了。况且,你久未归宗,这么多年来也不传讯,宗内上下,实在担忧。”
风过野却是表情淡漠:“三十多年罢了,大长老闭个关便过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仙人无日月。
大长老还未开口,便见风过野道:“玉清宗送来的候选者我全部拒之城外,此时大长老若是问责,没有必要。想来分一杯羹,更是来晚了。”
大长老道:“我不为此而来。”
风过野问:“哦?”
大长老道:“天柱不容有失,只有天下太平,我们玉清总也才能继续和平发展。”
风过野点了点头:“明白了。”
“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利益让你出山,但是你应该明白,他们请你,是为了让你来掣肘我。”风过野道,“你既然清楚,我们便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长风猎猎,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平静地道:“还是那一句话,诸位可以一试。”
……
……
何丰淡淡道:“那试试。”
刀光剑影,月色孤残。
血色冷寒霜。
风过野不允许任何人进城。
这一场杀戮,从城外蔓延至城内。
徐还陆手放在剑上,正想加入战局。
风过野道:“你就算了,免得被误伤。”
徐还陆拔出长剑,道:“看不起谁呢?”
风过野看徐还陆冲进人群,眼底闪过一丝考量。
到底没有阻止。
他也要摸清楚,余山水为何让徐还陆身份如此紧要的任务安排来此处,而不是在天柱塔中待着。
……
……
槐灵疲于奔命,整座上衡城在法则的限制之下发挥不出超出破道境的实力,除了他。他是一座城的城灵,对他人严苛无比的法则,对他却是格外的宽宥。他素来是这个性子,他认为既然拥有了超出常人的实力,也要承担其相应的责任。
况且,他是槐灵。
上衡城植槐成风。
他享受了上衡城百姓这么多年的供奉,便有义务庇护这一座城池。
他将赵涛安置在自己的本体之中蕴养。
便去阻止外来者对那些被蛊惑的百姓动手。
“槐灵。”他还没来得及赶往下一个地方,边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无用之功。”
他转身看去。
是一个清俊的年轻道人。
李序。
他费解地道:“怎么是你?”
从东荒到如今的东极,他们是老熟人了。
李序的面色很沉重,他指向那些被槐灵束缚的外来者,道:“放开他们。”
槐灵眯了眯眼:“为何?”
李序道:“你不让他们杀百姓……可是百姓会杀他们。你的城民是人,他们不是么?你与其束缚他们,不如束缚你的城民!”
槐灵慢慢皱起眉头。
百姓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甚至还跟他打了声招呼:“这不是小慈么?”
他立在人群之中,巍然不动。
满城风槐,簌簌作响。
他点了点头,说:“好。”
跟赵慈说话便是这一点最好。
不需要跟他多费唇舌的争辩,他是个聪明人,能够自己做出妥善的决定。
他会自己思考其中的关窍所在。
李序松了口气,于是回答赵慈的问题:“我在《观世录》发现端倪,特来提醒。”
他说完,身形如纸张一般逐渐燃烧消散。
在他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赵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伸手,按住了路过的一位城民的肩膀。
一时间,所有的城民都停下了向东的步伐。
他头也没回,道:“回家吧。”
那人的表情狰狞了一瞬。
赵慈又道:“回家吧。”
他说完这句话,唇角流出鲜血,面色苍白如纸。
他是上衡城中唯一一个仙人,只有他有能力做到束缚整座城的伥鬼。
所有人宛若被操纵的木偶,面色木然,转过身,向来处走去。
赵慈擦掉唇角的鲜血,
他走了一步,两步。
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也想回家。
……
……
他倒下去没多久,原本受他操控的城民瞬间停住了脚步。
他们挣脱了赵慈的束缚,继续向东走去。
——李序在天柱认主之前,根本不能进城。
他只有身处局外,才能通过《观世录》操纵全局。
那不过是时间用来消耗槐灵的把戏。
毕竟槐灵是城中唯一的仙人。
如今槐灵沉睡,其他人被风过野拦在了城墙处。
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伥鬼的步伐。
巨大的槐树墙不在生长,伥鬼踩着尸体翻越树墙,继续有说有笑地往东而去。
那里,高塔耸立云霄中。
金色的丝线荡彻古今。
每一丝,每一缕。
皆是来自东极的因果。
就在他们就要靠近那座高塔的时候,金色的丝线忽然变换了方向,猛然朝相背而驰的地方奔去。
所有的伥鬼,一时间都跟着调换了方向。
高台之上,余山水握着铜钱。
阵法在他的脚下展开,他漆黑的瞳孔里闪过金色的飞光。
他跟所有人说,他能够借天柱混淆上衡城法则的感知,令候选者能突破法则的束缚,依靠着顿悟进入圆融大成的境界。
于是徐还陆同余山水说:“不妨大胆一点。”
余山水问:“什么?”
“——混淆时间的感知。”
余山水毫不犹豫:“做不到。”
徐还陆微微一笑:“做得到。”
余山水道:“为何?”
徐还陆笑而不语。
余山水用扇子点了点他,一叹复一笑:“那倒是要告诉我怎么做啊,小陆师弟。”
此时此刻,因果尽西征。
他们去往的方向,正是城墙!
徐还陆制住了一个外来者,忽闻周遭传来惊呼之声。
“那是什么?”
“伥鬼!”
“伥鬼……伥鬼全都过来了!”
一直不出手的风过野陡然色变。
他道:“全部住手,抵御伥鬼!若是无法活捉,可以生杀!”
他到底是松了口。
徐还陆在城墙下,他擦干净剑上的血,回首看去。
有人在跟他打招呼,笑容矜持而又真挚。
“徐还陆!你怎么在这?”
徐还陆认识他。
在书院里。
在那场争夺去仪康剑城的擂台战里。
对方放下剑……让他和应旧客走。
徐还陆的表情一时间很难形容。
良久,他才道:“冯野师兄。”
如果上衡城是一场梦。
他是不是仍旧是那个被摧毁的旧天柱,死在了那个撞断天柱的风雪之中。
他不是被七院学子笑称的病秧子。
不是穷酸书生宝贝的药罐子徒弟。
不是那个咋咋呼呼跑过小城大街小巷的顽皮孩童。
他不认识永和巷的邻里邻居,不知道明光街的修理铺,也从没想过去仪康。
如果是梦。
他不想成为小城之中,囫囵日月的无知孩童。
风吹下了他的兜帽。
他面色苍白如雪。
冯野见了,纠结了一下,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身体不好,不要出来吹风。应旧客呢?你们没有去仪康,还在练剑吗?”
半年未见。
他问,你们没有去仪康,还在练剑吗?
徐还陆点了点头,说:“在练剑的,师兄。”
冯野这才满意了:“那就好,不然我真的会揍你。”
他突然听见徐还陆问:“师兄,你来做什么?”
冯野茫然了一瞬,随后理所当然地道:“毁了天柱啊。”
徐还陆又问:“师兄,为什么啊?”
冯野道:“它是违背时间法则的产物。”
徐还陆沉默了片刻,随后轻声地问:“那师兄,天柱在哪?”
冯野刚想答话,忽然卡壳,他怔怔地看着徐还陆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宛若熔金。
他说:“是你。”
徐还陆看着他。
冯野理所当然地说:“天柱是你。”
他说着,好像疑惑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道:“我要……毁了你。”
徐还陆点了点头,极淡地笑了一下:“我这半年新学了些剑招,师兄要试试吗?”
他给冯野递了梯子,于是他瞬间抛弃那一瞬间的违和,高兴地道:“好啊,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长进。”
他们周遭,所有的伥鬼都在寻找天柱的踪影。
余山水布阵混淆了时间的感知,此时此刻,让徐还陆取代了新天柱的存在。
于是被时间操纵的伥鬼一时之间接近不了真正的天柱,反而背道而驰,找到了徐还陆的位置。
可是徐还陆没有主动暴露,他们一时间也有些迷茫。
余山水没有问,为什么你能取代新天柱,蒙蔽时间的感知。
徐还陆也没说。
余山水只问了一句:“你能活下来吗?”
徐还陆一笑,不答反问:“余师兄是在关心我的死活吗?”
余山水点了点头,说:“是。”
于是徐还陆道:“我想想。”
余山水一愣,这是个什么答案。
夤夜寒冷,长街人声鼎沸。
有人投鼠忌器,有人直接动手。
冯野拔出剑,认真地道:“师弟,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