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万民书
绿瑶把宋药师送回厚朴堂,她心里惦着自家小姐,一出门就叫上车夫赶紧往城门口赶。
春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他们赶到半道的时候,街边的店铺都已收起了帘子,将门扇半拢。
路上渐渐没几个行人,密集的雨幕中,有个高挺的身影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骏马,从大街另一头行来。
马上坐着绯衣绿裙的女子,她与牵马的男子撑着同样花色的竹伞,雨水从宽大的伞沿倾流而下,落在青石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车夫看见这两人,惊愕得差点忘了勒住缰绳。
“老郭!”顾青看到他,冲他扬声。
马车在道路中央停下,绿瑶跳下车,将顾青从马上扶下来。
顾青对凤泽轻轻颔首,“辛苦殿下了。”
她见凤泽的衣袍下摆都被雨水溅湿,又问:“殿下可要搭我的马车回府?”
“不用。”凤泽道,“我还有事。”
顾青沉吟一瞬,“雨湿路滑,殿下多加小心。”
凤泽深深看她一眼,“记住,今日你的药师没有救过任何人。”
顾青郑重点头,“我记得了。”
她进了车厢,在车帘落下的那一刻回转身,飘荡的缝隙中,漏出凤泽上马的身影,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他没有再打伞,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顾青微微抿唇,坐入车内。
“去厚朴堂。”她发话道。
幽深的院落里,雨水轻打芭蕉,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山洞里的伤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黄大夫为他扎下最后一根银针,长出了一口气。
“他能活到现在全靠顾家的药师施救及时,但他心脉俱损,伤势太重,最多只能再撑两个时辰。”
他惋惜地摇头,对屋中另一人道,“我给他施了针,能让他清醒片刻。等他醒来,你有什么要问的就抓紧问。”
这时,小六从外面进来。
“先生,”他对屋中那人道,“已经审过那家伙了,他叫何宝儿,是江州的流民。今早他在山上发现陈三,以为人死了,想搜刮他的钱财,不料陈三突然醒来,拿刀威胁他帮忙找伤药。何宝儿见陈三揣着一个布包,护得格外小心,以为里面装着银票,就把厚朴堂的宋药师请去山洞,打算混水摸鱼,趁人不注意时把布包偷走,没想到反被宋药师用迷药放倒。”
“嗯,”谢飞白点头,“先关起来,等这事过了再说。”
小六领命出去。
他的声音很快又在外间响起,“殿下。”
话音未落,凤泽大步走入屋中。
“如何?”他问。
谢飞白看向床上的陈三,“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黄老给他施了针,能清醒一阵。”
说完,又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一大块灰色粗布,“这就是万民书。”
粗布上墨迹斑驳,其间夹杂着多枚暗红指印。
凤泽来到桌前低头细看。
谢飞白见他一身湿衣,问:“你一路策马来的?”
凤泽没答话,他一目十行,扫完布上所写内容,双眉微拧,“虞重光在贺县不止是强征徭役,他的所为更像是,绝户。”
“我也有同感。”谢飞白道,“依这万民书上所写,贺县方圆百里所有村落,家家户户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都被抓去采石。他之前就从江州调了不少民夫过去,区区一个采石场,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
不但地方容不下,后勤补给也很难跟上。
凤泽冷然,“前日江州刺史上报灾情,户部立刻拨了不少银子,你几时见过隋文远如此爽快?”
谢飞白深以为然,“奏折中并未提到虞重光之事,江州刺史表面上不与人结党,其实也是他们的人。”
“贺县一定有问题。”凤泽道。
“悬烛的人已经潜入采石场,一有发现会立刻传回消息。”谢飞白的手指在万民书上轻轻划过,“眼下金吾卫还在搜捕陈三,你放过他们是有什么打算?”
凤泽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移动,“将万民书交给皇帝不是个好主意。”
“没错。”谢飞白道,“隋家和凤元泰不能轻易动,要动就得动个彻底。”
“所以我打算静观其变。”凤泽对谢飞白道,“与此同时,还要借你一用。”
谢飞白讶然抬眉,他见凤泽一脸郑重的模样,没奈何地笑了笑,“愿为殿下驱驰。”
这是当年他选择跟随凤泽时说过的话,时至今日,初心未改。
床上的陈三发出一声呻吟,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走过去。
醒来的人目光涣散地盯着头顶,气若游丝,“……这是……哪里……”
“混账!”
凤元泰抓起茶杯,一把摔在地上。
“他凤泽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竟敢威胁金吾卫!”他勃然大怒,“我看他是逍遥日子过久了,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雍王!”
“元泰。”户部尚书隋文远坐在太师椅中,半是安抚半是劝慰道,“别生气。雍王行事向来嚣张,陛下对他也是诸多隐忍,只是他离开军中不过四年,余威犹在,北边还需借他的名头压制,你万不可操之过急,授人以柄。”
“我知道。”凤元泰咬牙,“若非知道父皇的打算,我怎会一再相让于他。”
“舅舅明白你心有成算,这朝中的大臣大半都是向着你的,你只要把这次陛下的寿宴办好,让陛下面上有光,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就会越发牢固。”
“可这次凤泽明面上是拿虞重光的手下开刀,实际却是在打舅舅你和我的脸。”凤元泰怒气未消,“还有贺县,凤泽身在京城,却对那个陆赞的出身了如指掌。舅舅,你说他是不是一直在盯着咱们?”
“他不是傻子,这京里暗处多少双眼睛,谁不是互相盯着谁?”隋文远起身,走到凤元泰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元泰啊,这京里藏不下什么秘密,你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样的人共处一室,这一切都难免会有人盯着。”
“舅舅,”凤元泰脸色沉了沉,“你想说什么?”
隋文远温和地笑了笑,“三国时,曹阿瞒纳张济之妻,其长子反受张绣所害,致使曹魏霸业最终落入司马家之手,可见成大事者,不宜为妇人所累。”
凤元泰目光闪烁,迎着他的视线,“舅舅此言何意?”
隋文远面色慈蔼,“你母亲在宫中不能时时教诲于你,做舅舅的只能多啰嗦两句。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但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你的前程也不只是高官厚禄,你是龙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孩子。你承宠越盛,越要谨言慎行,不能让那些言官有机会拿你说事。”
凤元泰默然半晌,“舅舅的劝导,我记住了。”
隋文远又笑了笑,“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舅舅相信你自有分寸。”
凤元泰抬起头,“陆赞那边,舅舅打算怎么处理?难道就任他押在金吾卫?”
“这事儿是虞重光办得不地道,”隋文远哼了一声,“要不是那陆赞机灵,让人给你传信,我还不知道贺县出了万民书这档子事。”
他朝凤元泰投去一瞥,“虞重光在江州闹腾得还不够,到了贺县也不消停,他这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啊。”
“舅舅,我也是才知道贺县有人往京城递了万民书。不过,虞重光还在为我们办事,就算要惩治他也不急于一时,咱们还是先把那个叫陆赞的弄出来,然后找到万民书才是。”
“你倒是向着他。”隋文远道,“虞重光此人好大喜功,用来干些粗活儿可以,但不能把什么事都交给他。”
“我明白。”凤元泰应承,“此人没什么深厚根基,我用他也是为了拿捏方便。”
“你心里有数就好。”隋文远满眼感慨,“舅舅总归要老的,日后的人脉都会交到你手中,你要学会看人用人,切不可为人所欺,误了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