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落定
居岱和谢定远一路吵着,终于到了一个路口分道扬镳——谢定远要去醉香楼听说书,约他下回再吵。居岱对八卦这档子事从不感兴趣,独自在落日余晖中漫无目的地溜达,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即便看惯了生死,在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时,居岱也难免落寞伤怀。玉丹和夙之,同样是他的骨血,那枚留作日后相认的玉佩,他却只给了一个人。
虽然他对女儿心有愧疚,但并不觉得自己犯了错。这世道,终究还是男子尊贵些,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若玉丹有在天之灵,可千万别怪他偏心。不对,她心中怎能没有怨恨?含恨而终……大概是会变成鬼魂索命的吧?
居岱抬头看了看天空,黄昏时分,阴阳交界,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撞鬼的了……
“诶呦我去你大爷……”
他胡思乱想着,没注意看路,经过一个巷口拐角的的时候被狠狠撞倒在地。要不是他常年习武,体质超群,就他这把年纪,今天撞这一下,半个月起不来。
居岱倒在地上,身上骨头跟散架了一般,疼得要死。他抬起头,刚想骂娘,眼角却匆匆掠过一抹白色衣袍,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人撞了他,问都不问一句,就这么跑了?!居岱瞠目结舌,晋国的人都是些什么素质!懂不懂尊老爱幼啊!
“看着像是个女子,力气怎么这么大?”跟头牛似的。居岱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想了想还是气不过:“一身白衣,赶着去奔丧吗?”
他随手抓了一个过路人,正颜厉色问道:“永宁最近的寺庙在哪里?”
路人:“?”
日暮西沉,天空灿金,璀璨云霞还未散尽,早月已攀上枝头,静视着葱翠繁茂的后山,花叶相映,煞是好看。山脚下生长着一棵银杏树,青枝绿叶,浓荫森郁,青禾的灵魂便长眠于此。她的墓前,总是放着一束新鲜漂亮的丁香花。
“寻我何事?”
萧池雨回过身,见华锦身着一袭素白衣衫,装扮很是朴素,望向自己的目光还带着些许戒备。萧池雨有些无奈:“马上入夜了,你这身装扮是想吓死谁?”
“来扫墓自然要简朴些。”华锦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怪异,转而又恢复了正常,“为何约在这里?”
萧池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半蹲在墓前,伸手拂去墓碑上的落叶,神色有些落寞。
“我想,你已经知道青禾是被我所杀。”她摩挲着墓碑上青禾的名字,“为了大计,我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们以前见过的,只是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她站起身,再面向华锦的时候,清冷的月色隐入她眼底,不经意勾起一段往事——
“好久不见,玉丹姐姐。”
虽然猜测到萧池雨会在今天坦白一切,在听到自己的本名时,华锦还是不由得有些出神。她眉头轻蹙,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我知道你是与青禾同一批被喻灵均解救的遗孤,后来你被抹了身份,送入萧家,暗中为朔国传递消息。”
“但是,我从未见过你。”
华锦怎么想,都想不起这张脸。既然她见过自己,那她们必然共处过一段时间,为什么她会全然不记得?
萧池雨笑了笑:“我知道。因为……我以前的面貌并不是这样。”
“我的本名是初雨,你可还记得?”
听到这个名字,华锦猝然睁大了眼睛。
那时被囚,她稍稍年长一些,青禾她们都喊她玉丹姐姐。其中有一个名叫初雨的孩子,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在试药的时候被毁了容,右脸布满了可怖的疤痕。她总是沉默不语,一个人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垂着头,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面容被毁,总是吓着人,那些人放任她自生自灭,连饭食都不给。玉丹偶尔分些东西给她吃,她不说话,也不管她手里是什么东西,往嘴里塞了便罢。她吃得急,也不咀嚼,囫囵个儿就吞咽下去,经常噎得眼泪汪汪。
“初雨,你的眼睛很漂亮,像飞鸟,你知道吗?”玉丹摸摸她的头,神情坚毅,“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飞出去。”
“可你后来音讯全无,大家都说你肯定是死在外面了。”萧池雨说,“我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给你收尸,孤零零地死在荒郊野岭,你该多害怕。”
那确实是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华锦回想起来,都惊讶于自己的顽强。那样的泥潭沼泽,她咬着牙,也爬出来了。只是,当她再回去的时候……
“卫奕鸣救了我们,他教我易容,并设法将我送进萧家,而青禾,留在了将军府。”她照着记忆中母亲的脸,将自己变成了她。每每照着镜子,她就会觉得心安。年岁渐长,就当是母亲陪着她,又重新活了一遍。
华锦喃喃道:“从那时起,你们就已经在为朔国效力……”
萧池雨点了点头,说起来还有些庆幸:“我很佩服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逃出去。如果你没离开,或许也会和我们一样,成为细作。”
然后整日提心吊胆,在无休无止的恐惧和仇恨之中,燃尽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华锦没有说话,夜晚的微风轻拂过她的眼角,竟有些凉意。世间之人,真是各有各的苦法。命运千回百转,没想到她们会在青禾的墓前,坦承过去的一切。
“议和结束,我也该离开了。”萧池雨浅浅勾起唇角,眼尾上扬的弧度凌厉又温柔,“走之前,想送你一样东西。”
华锦从她手中接过那本书册的时候,还没缓过神来。当她翻开扉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眼睫忽而一颤。
“上回你来澄瑞轩,明明有那么多书,你却只为它停留。”萧池雨说,“我特意留了这一本,还好赶在了澄瑞轩被查封之前。”
“陆望津亲笔,我想你大概会收下。”
书中夹着一张洒金信纸,微微泛着黄,上面端正齐整地列满了华锦的名字。陆望津书法极好,仅仅两个字,也能写得深情款款,思念成疾。大概是某个夜晚伏案读书的时候,不小心将这张纸夹了进去。
他曾说过笔墨为友,字画一家。陆寒松人虽然不着调,但字与画皆是一绝,人前勾绘山水花鸟,人后描摹房中秘事,亦俗亦雅,进退自如。由此,陆望津耳濡目染,也得了些赏味之乐。
萧池雨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笔随心动,纸寄情思。天知道陆大人在看这些艳俗情节的时候,心里在想哪位高不可攀的仙子。”
陆家。
月光清亮,在床前均匀地涂了一层银霜,陆望津从梦中醒来,转而又懊恼地阖上了眼睛。他睡眠总是不佳,眼下的青黑也愈发浓重,经常半夜被梦惊醒,往窗外一看,皓月当空,万物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酣睡,只有他一个人孤枕难眠。
他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陆素书来。她与云泽野离京,都没回家看一眼。陆望津想,有什么好看的呢?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弟弟,她或许早就厌烦了吧。走了也好,如果是云泽野,一定能好好爱她,给她幸福。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都弃他而去。他的母亲在他出生时便抛弃了他,他的姐姐也逃离了这个家,而华锦……自始至终就没有看上过他。
陆望津自嘲一笑,心想自己可真是失败。陆家就像一个诅咒,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这般金碧辉煌的屋宇,如今只剩下他和陆寒松了。
他披上衣袍,朝陆寒松的书房走去。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画作,在书房一待就是好几天,想来今天也不例外。有件事,他一定要问明白。
书房里,陆寒松袖口沾满了各色颜料,好几日疏于打理,鬓发有些凌乱,显得邋里邋遢。他停了笔,揉了揉酸痛的肩颈,随手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读。
他刚翻开第一页,陆望津便推门进来,鬼魂似的飘到他面前。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形容憔悴,二人隔着书案,一时间相顾无言。
陆望津垂着眼睛,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府中有一个明黄衣服的姑娘?”
“啊?谁?”陆寒松记不起来。府里姑娘那么多,他哪能想起来这是谁?
“你大晚上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陆望津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眼里读出些什么秘密。陆寒松一头雾水:“不是,我真不记得……我看你这两天挺闲的,不如找个女人消遣消遣?”
“唉,可我实在想让华锦做儿媳妇。你个不成器的东西,连个女人都留不住,你说你……你干什么去?”
陆望津失望透顶,拂袖而去。
“明明就是自己没本事,还不让人说了,真是。”
有风从窗缝悄悄潜入,惊扰了书案上的烛火。陆寒松长叹一声,直道孩子大了不好管,当爹可真不是个好差事。
他边发着牢骚,边翻着书,视线蓦地在某一页停住。那两张书页之间,不知何时夹了一片鲜活澄黄的银杏树叶。
陆寒松怔了怔,还未想起什么,抵挡不住的困意袭来,他小小打了个哈欠,终于想好好睡一觉。
“老了老了,才熬这么几天就不行了。”他合上书,就那么潦草地趴卧在书案上,如同当年十载寒窗苦读的每个夜晚,就着摇曳的烛光,沉沉睡了过去。
清风袭来,巧妙地打了个旋儿,卷灭了颤巍巍的火苗。书房倏然暗了下来,静悄悄的,笼罩出一个黑甜的梦境。
翌日清晨,朔国军队就要撤出晋国。他们不能在晋国逗留太久,西凉若是有意釜底抽薪,朔国的处境将将岌岌可危。
不过短短几天,朔国士兵就已经人手一本男德,被熏陶得面目都和善了许多。不仅如此,他们还自发在醉香楼为时青包场,情深意切地撺掇他去朔国说书,并承诺一定捧场。
永宁城前,沈南乔和顾修晏正与赫翎一行人作别。当初的京城四杰,经过世事沧桑变迁,只剩下他们二人。他们并肩而立于城门前,如同两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可挡一切苦难灾厄。
赫翎向他们拱了拱手,说道:“不必远送,卫公子与我们一道,二位大可放心。”
“我们会遵守议和条约,希望晋国也是如此。”
“山水有相逢,希望下次再见面,能一起坐下来喝杯酒。”
微风拂过他银色的发梢,无端有些缥缈之感。顾修晏微微颔首:“一定。”
“盟约不渝,此去珍重。”沈南乔眉眼如初温润,一派大家风范,“各位,后会有期。”
马蹄踏踏声逐渐远去,永宁渊默矗立于此,将风霜雨雪一并笑纳。城楼上,钟向晚一身红衣,眼底映着逐渐远去的行军队伍,心中情绪纷繁交织,一片复杂。
“这些天,委屈你了。”胡珂站在她身旁,玄色劲装衬得她愈发英气。墨虹只留下一封书信,便悄然离开,杳无音信。墨虹在信中,将钟向晚托付于她,并再三叮咛,不可让钟向晚见到朔国人,不然以她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胡珂都明白,墨虹的嘱托,一方面是为了议和,另一方面……钟向晚已经投过一次河,着实不能再受刺激。
“我只消一想,兰复死于他们其中某个人刀下,我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她鬓边垂着几缕发丝,神色颓唐又悲戚,“可我连为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他救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救不了他自己。都说人在死之前,都会看到走马灯,只是不知道,在兰复的濒死时刻,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一个叫钟向晚的人。
得知兰复已死的消息之后,钟向晚总是后悔,如果那时能再对他好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再好一点……他说不定就不会离开永宁,不会去奔赴注定死亡的命运。
胡珂紧握着腰间的佩剑,连指节都泛起了青白。她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狠戾,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声无力的“节哀”。
“无妨,有人曾说,我们缘分未尽。”钟向晚垂下眼眸,自嘲一笑,不再去想那些沉痛的往事。
她侧过身子去看胡珂,出声问道:“我马上进兵部了,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你在皇宫里当差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来帮我。”
她的话够直白,野心够坦荡,胡珂暗自欣赏,嘴上却嫌弃着:“凭什么我要给你当牛做马?哎,你别跟我提胡震啊,我承认刚开始是为了跟他较劲,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钟向晚狡黠一笑,那双狐狸般的眼眸摄人心魄,邪气十足:“我知道墨虹的秘密,也知道她为什么走。给你一个机会求我,我想我会考虑的。”
说完,她就翩然离去,空余几缕残香,转瞬便消失在鼻尖。胡珂回过神,城楼上早已没有了钟向晚的身影。她不禁怔了怔,困惑地自言自语:“怎么感觉卫语卿从未离开过?”
胡珂又想起被卫语卿支配的恐惧,心想这女人真是……害人不浅,死都死了,还把一个个活人都变成了她的样子。但是……偶尔还是会有点想她。
“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太平盛世,可惜你看不到了。”胡珂叹了句,转身下了城楼。
晋朔的纷争总算告一段落,顾修晏回宫打理事务,准备祭祀事宜,沈南乔则打道回府,面见几位同僚。顾修晏笑他愈发像他父亲的做派,沈南乔笑他愈发像个不着调的神棍。二人互损几句,尔后在街口互相道了别,各自隐入了人海。
永宁开满了杏花,粉白的花雨纷纷扬扬,追随着前尘往事,一并零落成泥,埋入地下。沈家的园子花繁树茂,热热闹闹地开着,沈南乔漫步其中,不觉有几分悠闲。远山青翠如洗,手边的那株丁香绽得刚刚好,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不时有几只蝴蝶缠缠绵绵地飞入飞出,庭院清寂,仿佛脱离了尘世,教人心静神宁。
他在丁香旁驻足停留,不由得想起了清晨时分,与萧池雨分别的情景。
萧池雨虽是朔国细作,但却承了萧家的养育之恩,将萧百年夫妻视为再生父母,孝悌尤甚。昨夜她回了萧家作别,沈南乔本以为她不会再回来,因此当他今早再次在园子里看到萧池雨的时候,难得惊讶了一下。
“怎么这么看我?我没说不回来。”萧池雨笑着打趣,“沈家就剩你一个了,怕你寂寞,所以来看看你。”
沈南乔不置可否,缓步踱到她面前,垂眸端详她良久,沉声问道:“萧家如何?”
萧池雨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他们的根在晋国,就算我有心尽孝,他们也不会和我去朔国的。”
“所以……”她浅浅勾起唇角,带着些揶揄和俏皮的意味,“就有劳沈大人多多照顾了。”
沈南乔专注地看着她,应答得很是温柔:“好,我答应你。”
满园馥郁芬芳,二人相对而立,时间如水一般流淌得缓慢平和。晨光熹微,春风和煦,本该是极好的日子,他们却要分离。想起过往种种,那些虚假的柔情蜜意,试探的欲盖弥彰,刻毒的伤人诛心,竟也成为了珍贵的回忆。
他真是个很好的人,哪怕是演戏,也能拿出几分真心。萧池雨曾在无数个夜里扪心自问,两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她真的没有那么一刻曾经爱上过面前这个人吗?她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她马上就要回朔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烟云,在记忆的角落里慢慢被遗忘。
可是……她还是想留下些什么。
“沈大人没什么要与我说的么?”萧池雨偏了偏头,难得显露出一丝少女的娇俏,“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都唤我那么多回夫人,临别赠言总有吧?”
沈南乔顿了顿,过了片刻,缓缓笑了起来,坦诚道:“有。”
现在的萧池雨卸下了周身的防备与伪装,令沈南乔不禁想起同她一道前往鹤曲治理水患的日子。那时日子清苦,劳心劳力,但当她谈起抱负的时候,脸上手上满是脏污,眼里却闪着光。
“我想让全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再也没有战争,再也没有杀戮。”
“所以我一定要来鹤曲,亲手将这里变成以前的样子,让鹤曲百姓安居乐业。”
“如果我以后能有更大的力量,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这就是我的理想。”
那是沈南乔第一次对她真正改观,原来一个女子也会心怀天下,情系民生,有如此鸿鹄之志。原来……原来卫语卿并不特别,是他眼界狭隘,看低了女子,她们同样可以建功立业,名传青史。
“我明白你的志向,任重道远,放手去做。”沈南乔的神情郑重坚定,令人动容,“这条路上,你并非孤身一人。”
“我会与你同在。我们,本就是同路人。”
这番话触及到了萧池雨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她嘴唇微微一动,却没能说出话来。她与沈南乔太过相似,为了大业,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什么儿女情长,天伦之乐,都敌不过一个国字。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与沈南乔贴得极近,连呼吸都缠绕在了一处。沈南乔垂眸看着她,心境一片澄澈。他终于不用再闪躲她的目光,这一刻,他看向萧池雨的眼里,总算没有了卫语卿的影子。
萧池雨踮起脚尖,轻轻贴近他的唇边,几乎就要碰触到那片温软。忽而,她轻笑一声,随即蹦蹦跳跳地跑开去,笑意晏晏地望着沈南乔。在逐渐明媚的日光里,满园春色比不上她眼底那抹清甜的笑意。有些得意,又带着些胜利的欢欣。
“暮年之时辞官还乡,随时欢迎沈大人来我的书斋坐坐。束江边上彻夜垂钓,记得准备上好的渔具。”
“这个东西,我就收下了,多谢沈大人的送别礼。”
萧池雨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件,沈南乔伸手一探腰间,她手里果然是那枚双鱼玉佩。他哑然失笑,明明就是不问自取,狡猾得很。
“这一吻,就由你到时候向我来讨吧。”
“再会,沈南乔。”
三日后,登基大典。
寝宫里,江景衡身着龙袍,神情十分严肃。小小一个人儿,一想到自己要成为皇帝,紧张得手都在抖。顾修晏帮他理了理衣襟,一向空寂的眼里,不自觉地含着几分温情。
“天命诅咒已破,殿下在怕什么?”
江景衡大眼睛扑闪扑闪,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国师大人,我会做得比父皇和卫姐姐好吗?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闻言,顾修晏手上的动作几不可见的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半蹲在江景衡身前,语气淡然,神意自若:“不必苛求自己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一个真正的领袖,必定是备受争议的,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
“无论是你的父皇,还是卫姐姐,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大业未竟,接下来的路,需要你来继续走。”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直到殿下能独当一面的那一天。”
顾修晏深切地凝视着江景衡,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是所有人倾尽全力保护的、拼死也不让他被权力染指的、干干净净的希望和念想,他绝不会让江景衡毁在自己手上。
“我知道了,国师大人。”听了顾修晏一番话,江景衡似乎鼓足了勇气,“为了晋国,我定会勤勉力行,不让大家失望。”
顾修晏淡淡应了声,说道:“今日登基,该改口了,殿下。”
江景衡抿了抿唇,而后生涩地开口:“朕……朕知道了。”
“很好。”顾修晏朝他伸出手心,银白的发丝垂于身前,如同往后漫长的苍白岁月,清冷荒凉,“我们该出发了,殿下。”
江景衡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掌心,被牢牢相握的瞬间,他感受到了皮肤的温热,一颗心也定了下来。
殿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悠远的声响。殿门外,徐公公和朗星正垂头而立,等候着他的到来。
天空泛着青白的蓝,宫殿顶上的琉璃瓦澄黄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流泻出金色的光芒。正是暮春时节,一派春和景明的好景象,他就要在今天成为晋国的皇帝,接过前人手中的笔,在史册上续写属于自己的篇章。
这只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日子,一切与之前有些不同,却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头顶上这片天空,也从不会为谁而换了颜色。
所有的阴谋都有迹可循,所有的反常都事出有因。无数人在阴谋诡计中沉浮挣扎,忘却了自己的初心,到最后抽丝剥茧,只剩下一个枯败干涸的空壳。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世间终于迎来短暂的黎明。天地之间,有无数支笔在续写着这个故事,那些史册曾记载过的、没有记载过的,在这片土地上依旧缓缓流淌着。束江滚滚东流,岁寒苍山遥遥相望,时间总是沉默着,从不向谁诉说。
千年之后,当一切都成为传说,不知还会有谁来为早已褪色的故事着墨,让故事里的人重新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