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父亲
三月的西凉密林层织,空气阴凉湿滑,阳光从林间洒下,穿过层层静寂,一眼望去,深浅莫测。
暮色将至,天空细细密密下起雨来,营寨里来了一位陌生访客,惊扰了营寨的宁静。
“居将军,晋国派来特使,请求见您一面。”
“特使?”居岱停下手中的鞭子,面带疑惑地看向来人,“是谁?”
“回将军,那人名叫谢渊。”
一听见谢渊的名字,本来被绑在柱子上低垂着头,被拷问得神志不清的楚牧白,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被居岱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
哦,是那小子,居岱想了起来。
楚牧白这个油盐不进的货,他审了好几天,这个人死了一般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说,偏偏听见这个名字就诈了尸。
居岱不无嘲讽地呸了一声:“死断袖。”
楚牧白好似已经昏了过去,除了谢渊二字,对其他的话再无反应。
真是无趣。居岱扔掉手中沾着血的鞭子,朝来人吩咐道:“让他去客室等我。”身上都是血腥味儿,他得去换身衣服。
谢渊只身前来,莫远峰不放心得很,却又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我老了,不中用了,知道那么多秘密有什么用呢?”莫远峰捋着胡子,由于战事的缘故,面容憔悴了不少,“我知道你与楚牧白的感情,但也不能不怀疑这是个圈套啊!”
“就算是圈套,我也要试一试。”
谢渊红着眼睛,他从没想有一天会失去楚牧白。想起那天他们的谈话,谢渊控制不住去想,或许楚牧白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因此提前试探了他的想法。
怪不得……楚牧白拼死也要掩护他撤退,宁愿独自一人被俘。谢渊怎么会不明白,这是战争,他们所要对抗的,是多么强大的对手,他们太过年轻,胜算几乎没有。
谢渊不知道楚牧白在那里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只要他活着,他们总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失去了楚牧白之后的每一时每一刻,谢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的心仿佛空了一半,呼呼往里漏风,没着没落的。于是,谢渊很顺利地失眠了,哪怕能入梦片刻,也会被一阵心悸惊醒。
就这样担惊受怕过了好几天,谢渊收到了含朱的来信,信上写道:“楚牧白抵死不招,已杀,勿念。”
那一瞬间,谢渊真恨自己竟然识字。若含朱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楚牧白的骨灰,他也要拿回来。
谢渊心神不宁,坐在客室等啊等,奉上的茶水都凉透了,居岱才姗姗来迟。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已是不惑之年,仍然身强体健,身形挺拔。那通身的气势,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他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谢小将军,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分明就是明知故问。谢渊站起身,眼底挂着两团清晰可见的青黑,一向朝气蓬勃的俊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忍了这口气,拿出了毕生的涵养,恭恭敬敬朝居岱作了个揖:“居将军,在下谢渊,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居岱半眯着眼睛打量他,那眼神让谢渊很不舒服。他直起腰,不再跟居岱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我这次来,要带楚牧白走。”
他甚至都没敢问楚牧白是死是活。谢渊紧紧盯着居岱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丝端倪。可惜姜还是老的辣,居岱神色未变,上下打量了谢渊一番,忽而问道:“你就是他那个相好的?”
谢渊一怔,他们审讯都问这种问题?而楚牧白竟然还招了?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不该承认。见他沉默,居岱也不追问,反而吩咐了下去,说天色已晚,大雨将至,留谢渊在营寨吃住一晚。
人在屋檐下,谢渊无法,只得随人出门去往客房。居岱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落在了林间尽头。
他低沉着眉眼,齿间碾出一句:“他是谢定远的儿子……”
深夜,雨势依旧没有停的迹象,谢渊在客房坐立不安,已经来来回回兜了好几圈。他猜不透居岱到底要做什么,而且他来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到含朱。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导致谢渊想要尽快逃离——带着楚牧白逃离。
终于,他心一横,打开房门潜了出去。
牢房里,楚牧白缓缓睁开眼睛,身上的痛楚已经渐渐变得冰冷麻木,好在死不了,居岱只是想让他尝尝皮肉之苦,并不是真想弄死他,手下还是留了情的。
他咳了两声,血气从心肺翻涌上来,直冲灵台,楚牧白一阵干呕,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他已经太久没有进食,身体太过虚弱。
眼皮越来越沉重,楚牧白昏昏沉沉,好似又要晕过去。昏暗之中,他听见牢房门被人打开,有人一步一步走了进来,站在了他面前。
那人许久没有说话,楚牧白赶着睡觉,没时间和他耗。他微微喘着气,哑声道:“居岱,如果不是谢渊,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如果是谢渊亲自和你谈呢?”
那是楚牧白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下再次听到,不过才短短几日,他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谢渊衣衫半湿,几缕发梢湿嗒嗒沾在脸颊,雨水打湿了他的眼眸,看着委屈又可怜。
楚牧白看了他一眼,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没有作声。他现在的模样,是最不想让谢渊看到的。
即使谢渊做过心理准备,但在面对浑身是血的楚牧白时,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却又小心翼翼收回了指尖。
“你怎么会独自来这儿?”楚牧白压抑着内心的感情,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这里有人把守的。”
谢渊思忖片刻:“我一路上没见到人……”
他心中也疑惑,可是他太想见楚牧白,即便是圈套,他也要往里钻——哪怕是尸体,谢渊也要亲手把他带回去。
楚牧白心中一震:“你见过居岱了?”
谢渊点点头,身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见过了,那又如何?”
二人齐齐望向声音来处,见居岱正立于牢房门口,阴沉着脸看着他们。谢渊一横手,挡在了楚牧白身前,像只暴怒的小兽一般瞪着居岱。
“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男人。”居岱简直恨铁不成钢,“谢定远就是这么教你的?”
谢渊紧紧抿着唇,心中的弦都绷得死紧:“我们两情相悦,无关性别。还有,我不许你侮辱我父亲。”
居岱气极:“你父亲?你知不知道谁才是你父亲?”
谢渊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楚牧白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便绽开一道血口子。
居岱身形一动,谢渊还未来得及挡,腰间的玉佩就被他扯了去。
谢渊:“?”
楚牧白:“你……”
居岱:“这玉佩是传家之宝,庆州一战时我交付与你,留作日后相认所用。没想到你竟认贼作父,做了谢定远的儿子,甚至连我这个亲生父亲都认不得了,你还算是居家的子孙吗!”
“现在你还跟这么个男人搅和在一起,百年之后,我有什么脸面对居家的列祖列宗?夙之,你当真想气死我是不是?”
他句句指责,字字铿锵,把谢渊骂了个狗血淋头。当初他和赫翎为了保卫皇室,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带走,赫翎至少还保住了含朱,他的儿子和女儿却全都失散在了战场。
楚牧白闭上眼睛,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谢渊就不该来这儿,现在的情形简直是一团糟。
谢渊就挡在他面前,楚牧白都能对着他的背影想象到谢渊的困惑,他感觉谢渊的脑子大概已经转不过弯来了。
没想到他的身份就这么轻而易举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暴露,楚牧白正暗自叹息着,忽而见谢渊朝居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隐忍道:“爹,都是儿子不孝。当初与您失散,我才不过两三岁,姐姐带着我四处逃命,受尽了欺辱。”
“后来姐姐被人抓走,自此下落不明,我只能跟随乞丐一路讨饭到了永宁,被谢家收养,苟活至今。”
“至于楚牧白……”谢渊仰起头,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倔强,“他是我的伴侣,我希望您能接受他。”
楚牧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谢渊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在他这般落魄难堪的时刻——他应该给谢渊一个拥抱,分开的这些日子,谢渊肯定伤心透了。楚牧白曾立誓不会再让谢渊为自己落泪,一想到他孤枕难眠垂泪天明的模样,楚牧白就心疼得要命。
居岱看了看谢渊,又看了看楚牧白,手中那枚玉佩质感温润,像是被人带着思念摩挲了无数遍,想必这孩子也是想家的,两三岁被迫漂泊,大概也记不清他这个爹长什么样。
“起来吧,爹不怪你。”居岱扶起谢渊,目光染上了些慈爱,“好孩子,长这么大了。”
“会喝酒么?摇什么头啊,你肯定会喝!”
谢渊被兴致高昂的居岱拐着脖子,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指了指楚牧白的方向,居岱白了一眼,没好气道:“知道了,我把他放开。”
“长得也就那样,世上美人那么多,你非看上这个硬邦邦的男人。”
真是个老顽固,楚牧白暗自腹诽。
他实在是累极困极,清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衫,支撑了这么些天的精气神倏尔消散,楚牧白几乎是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谢渊看着楚牧白睡下,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居岱拎来两坛酒,两人一人一坛,坐在门槛上喝了起来。
居岱虽然面色平静,实际上还没缓过神来。就这么和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不期而遇,他还变成了敌国将领的儿子,居岱心中波澜四起,不知该作何感想。
要说重逢之喜,他也没感受到几分。居岱这人几乎将全部身心都交付于朔国大业,亲情淡漠,连对自己的子女,也无甚情分可言。要说对孩子的愧疚……他做事似乎从不后悔。
正因如此,那年庆州一战,他才毅然决然抛妻弃子,护着朔国皇室向南逃亡。时隔多年,他每每午夜梦回,都快记不清自己孩子的模样。孤独吗?寂寞吗?好像有,却也没有很多。
“谢定远对你很好?”居岱灌了一口酒,问身边的谢渊,“你们平常做什么?”
谢渊想了想,说道:“拌拌嘴,吵吵架,切磋一下武艺。”
“虽然他经常损我,其实对我很好,对我……视如己出。”
“哦……挺好。”居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干巴巴应了句。
二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只坐着饮酒。谢渊沉吟半晌,放低了声音问道:“我不想打仗。”
他混迹军营多年,太知道生离死别的痛苦和绝望。保家卫国……这样一顶大义凛然的帽子扣下来,他们仿佛就没有了喜怒哀乐,没有了父母手足,单单成为一个士兵,一张弓,一把刀,一个衣冠冢,一笔抚恤金。
谁不想和平?谁不想安定?可政权纷争,远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作为军人,他们只能听命。卫语卿被命运裹挟着坐上了那个位置,谢渊反而觉得安心——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只是时局动荡,不知她现在在皇宫中,是否也记挂着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边疆。
“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居岱望着潇潇雨幕,回想起前半生的腥风血雨,不觉也有些怅然,“世道如此,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一切的开端,都源于庆州之战。那一夜,不知改写了多少人的命运。这样的深仇大恨,喻灵均已经筹谋了二十年,他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庆州内城,问月居。
天气渐暖,房间内熏着香,和着院内的草木清香,十分惬意舒适。喻灵均沐浴完毕,发梢还有些湿意,正披着外袍,懒懒散散躺在软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册翻看。
赫翎轻叩房门,喻灵均应了一声,他便推门走了进来。不过短短几日,他貌似沧桑了不少,鬓边也生了好些白发。
喻灵均:“何事?”
赫翎:“皇上,何时攻打雍州?”
拿下庆州之后,本该一鼓作气,继续北上才是,可喻灵均却停在庆州休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赫翎将军,朕自有打算。”喻灵均笑道,“含朱还是不理你?”
赫翎脸上一僵,有些狼狈地偏过了头。含朱整整策马七日,从西凉赶来庆州,入眼便是已经气绝身亡的相里一舟和纪淮。遍地的烽火狼烟,他们的尸身是那么渺小脆弱,那么苍白无力。
含朱已经出离愤怒,与赫翎大打一架,几乎下了杀手。赫翎心虚,自然处处避让,若不是喻灵均及时制止,他怕是要死在自己女儿手里。
“你嫌他弃他,你可以不认他这个儿子,可我不能不认这个哥哥。”
“赫翎,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父亲。”
含朱一路风尘仆仆,鬓发凌乱,她眼底满是血丝,压抑着体内暴虐的血流,决然与赫翎断绝了父女关系。
她亲手将纪淮和相里一舟合葬在梅园,近来常常去那儿,一待就是一天。赫翎几次碰壁之后,才发现含朱这次说的不是气话。
“若含朱还在梅园一天,朕便不会离开庆州北上。”见赫翎沉默不语,喻灵均无奈起身,松松垮垮系好腰带,叹道,“罢了,朕去看看她。”
曾经红似云霞的花瓣落了满地,血一般漫过地面,喻灵均碾踏着花泥,在那处坟茔边找到了半醉的含朱。
他一开口就不说人话:“守着两具尸体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合葬?”
含朱没心情理他,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一口口灌着酒。
“赫翎问我何时攻打雍州。”喻灵均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两包小小的坟墓,“含朱,你怎么想?”
她无所谓地擦了擦嘴角:“你们想打就打,关我什么事?”
“你就不想问问卫予安,为什么他只身去了雍州,却没带着纪淮一起走?”
喻灵均自然知道纪淮是去而复返,可现下为了使这个激将法奏效,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来梅园短暂停留,只为与含朱说这几句话。不多时,这里又只剩下含朱一个人。
她捧着酒坛,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粗糙的坛口边缘,眼底情绪几经变换,终于渐渐变得坚定。
“我尽力了。”含朱喃喃自语,眼角有些湿润,“我没办法了。”
她将坛中剩下的酒液悉数浇在了坟前,代替她余生的所有眼泪,一点点浸湿地面,去寻找已经安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