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新皇
时局吃紧,朔国将卷土重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上。新皇登基,本该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喜事,可今日的金銮殿上,满朝文武心思各异,神容无不严肃,有人欢喜有人忧。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皇是谁。坊间已有传言,卫语卿是天降赤星,必将祸国殃民,为晋国带来无尽的灾难。之前她是威名赫赫的护国大将军,受万人景仰,若她今天执意篡位,颠覆朝纲,她便会成为罪臣,在史册中永远背负谋权篡位的骂名。
冬日暖阳高高悬于天际,并未能带给人间丝毫温暖。京城处处草木凋敝,灰暗沉闷,融化的雪水混杂着尘土,每走一步都是泥泞不堪。
暗中酝酿筹划的秘密将于今天彻底破土而出,无论再怎么努力维持的表面平衡,终将因权势争夺而倾覆。
大臣们五更入宫上朝,许多年迈的大臣义愤填膺,对卫语卿早有不满。他们都已下定决心,在这大殿之上来个鱼死网破,以正朝纲。一个女人做皇帝,这不是在往他们脸上扇巴掌么?只有江景衡,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他们将誓死拥护太子,保卫晋国的皇室血脉。
文臣大多是沈镜檀派系,武将们虽拥护卫语卿,但这篡位一事,他们心里也不免犯嘀咕——做了将军还不成,现在还打上这龙椅的主意了?若是当年卫镇山,他们自然十分支持,可卫语卿虽是卫家之后,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女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她未免野心太大了些。
日头缓缓滑移,大殿内一片死寂,众人的精神绷得极紧,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沈南乔立于沈镜檀身侧,在这般紧张的气氛中,他反而开始不着调地走神。不知卫语卿今日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或许是华丽繁杂的女装,或许是简洁干练的男装,再或者……龙袍加身,优雅矜贵,一定很漂亮。
众人没等来新皇,却等来了徐公公和朗星。已经有人暗自低呼出声,难道要像上回册封皇后那般,再如法炮制一遍?卫语卿当真不顾世人眼光,要对朝臣刀兵相见,篡夺皇位吗?
徐公公面带慈祥的笑容,不紧不慢道:“各位稍安勿躁,新皇正在路上。”
“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钟子显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徐公公的鼻子,那副干巴巴的身体似乎随时都要摧折,“卫语卿又在耍我们!”
见徐公公不为所动,钟子显啐了一声,骂道:“徐公公,你可别忘了,你侍奉的主子是谁!”
朗星懒懒抬了下眼皮,随即很快垂了下去。徐公公眼底笑意更深,那张净白无须的面庞显得更加和蔼:“钟尚书放心,在下定不会忘。”
见徐公公还算是给面子,钟子显从鼻腔里哼了哼,便收声不再发作。
“今日新皇登基,该振奋些才是。”徐公公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纸,施施然摊了开来,“诸位,先皇遗诏在此。”
此话一出,有如先皇亲临,殿内群臣齐齐下跪,垂着头静静听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帝王之治,应当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近三旬,在位十三载,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
“今时局不安,人心不稳,太子尚且年幼,难堪重任。值此动荡之际,不应囿于血脉,应当选贤任能,另立新皇。护国大将军卫语卿,人品贵重,德才兼备,谋略深远,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徐公公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老臣支持不住,当场晕了过去。江风潜自从坐上这个皇位,他憋屈了十几年,现在终于能在死后,用一纸诏书毫不留情地痛扇这些人的颜面。他此时,应当是感到极为快意的。
不顾金銮殿全场哗然,徐公公笑吟吟地走向沈镜檀,将遗诏在他面前展开:“有请丞相大人做个见证。”
沈镜檀面沉如水,那副惯常斯文优雅的眉眼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他垂眸,将那遗诏上的内容看了个大概,清朗醇厚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确是先皇亲笔。”
殿内忽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以沈镜檀为首的朝臣皆是满脸惊愕——他们拥立太子的希望瞬间破灭,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在此时像个笑话。
文臣脸色灰白,一旁的武将们反倒红光满面起来。先皇亲自传位,卫语卿这下便是无可挑剔的名正言顺,任谁也不能再反对。他们终于能在这朝堂之上,狠狠出一口恶气了。
“哟,都在呢?”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卫语卿一身玄色长袍,头发高高束起,身形比起往常单薄了些。她立于殿前,杏眼桃腮,眉目如画,端的是一派少年风流,只不过与从前相比,眉眼之中多了些老练沉稳。
沈南乔失笑,她果然还是这般潇洒不羁,从不按常理出牌。
面对着敢怒不敢言的朝臣,卫语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再推辞是不是太做作了?”
这叫什么话!她怎么还装起来了?肯定是……肯定是先皇被她胁迫,才会写出这么一份惊世骇俗的遗诏,肯定是卫语卿这个女人从中作梗!
“我作证,先皇写遗诏的时候,只有我与徐公公在场。”朗星在关键时刻开了口,全场再次鸦雀无声。
徐公公和朗星都是江风潜的心腹,这两人都如此拥趸卫语卿,难道真要让她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往后每日上朝,他们都要对着一个女人三跪九叩,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这些人的歇斯底里根本对她造不成威胁,卫语卿甚至笑了笑,说道:“各位何至于此?往后我们该携手共进才是。”
“谁要和你携手共进!”钟子显简直气疯了,“你个女流之辈也敢登堂入室,妄图坐上龙椅?你想得美!”
啧啧啧,看他那副吐沫横飞的样子,卫语卿都担心他下一刻就撅死在这金銮殿上。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怎么说吧,先皇遗诏在此,我也没办法。”
沈镜檀依旧无波无澜。事已至此,他们不得不拿出最后一道杀手锏——
“历朝历代就没有女人做皇帝的,你若是敢觊觎这把龙椅,老臣誓死不从,只能罢朝,以示决心!”
“罢朝!罢朝!”
卫语卿皱了皱眉,却没说话。她这下一犹豫,反倒叫那些人抓到了契机——现下晋国正是用人之际,卫语卿若是执意坐上那皇位,却无人辅佐的话,就算她手里有再大的权力,事实上什么都办不成。
这些男人吵吵起来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卫语卿都觉得金銮殿的顶要被掀开去。她耐着性子,让他们喊了个够。徐公公和朗星也不为所动,站在卫语卿身后,十分恭顺。
待反对的声音平息了些,卫语卿面露难色,终于开了口:“各位都是肱股之臣,若是集体罢了朝,那该如何是好啊?”
她看向沈镜檀,眼瞳黝黑,裹挟着点点微光,问道:“丞相大人怎么看?”
宫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沈镜檀的回答。只见他脊背挺得极直,沉吟片刻之后,朝着卫语卿一躬身:“臣谨遵先皇遗诏,尊卫将军为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些要罢朝的老臣都傻了眼,丞相这是在做什么?明明前几天还一起谋划着要扳倒卫语卿,今日这么重要的关键时刻,怎么能倒戈相向?那他们罢朝还有什么意义?
沈镜檀的腰弯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他缓缓说道:“臣身体抱恙,请皇上准许臣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一旁的沈南乔垂眸不语,似乎此事与他并无干系。
“哦?丞相竟有这般念头?”卫语卿出言挽留,“这朝中可不能没了丞相,这么多重臣都指着您呢。”
多么明显不过的话里有话,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在逼沈镜檀做最后一步决断。而沈镜檀的选择,对现在朝中的局势,将至关重要。
沈镜檀顿了顿,伸手一撩衣袍,对着卫语卿就跪了下去。
“臣恳请皇上恩准。”
卫语卿俯视着沈镜檀,这位她从小就十分尊崇的长辈,沈沐秋和沈南乔的父亲,她总是很羡慕。能生养出这样一双儿女的人,该是多么品行高洁,受人敬仰。
身后的这把龙椅,就那么有魔力,竟让他为此筹谋了二十多年。隐藏得这么深,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如今却跪在了她的面前,她禁不住思考,沈镜檀心里究竟作何感想?
会愤怒吗?会不甘吗?会想……杀了她吗?
卫语卿神色淡然,话里含着几分惋惜:“丞相大人为国为民,实属不易,自该丰厚嘉赏。若是亏待了您,先皇也会埋怨我的。”
沈镜檀跪伏在地,沉声回答:“谢皇上恩典。”
竟然连沈镜檀都急流勇退,卫语卿背地里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疑不定。
卫语卿终于想起来什么,恍然道:“方才是谁要罢朝来着?”
她眼珠转了转,终于定在了季蒙身上:“季大人,您平日里最是秉公执法铁面无私,不如您来说说,这皇位,我是坐得,还是坐不得?”
季蒙忽然被点名,一贯冷厉的面容不由得浮上几分困惑。他出了列,躬身回道:“按大晋律法,遵先皇遗诏,拥立新君,并无不妥。”
“这皇位,您自然坐得。”
卫语卿笑了笑,每到这种时候,季蒙这号人物总是最好用的。说话中用又中听,偏偏别人又挑不出错处。
“好,有季大人这句话在,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她转身上了台阶,脚步轻巧,却又不失沉稳。她坐上那把龙椅,欣赏着台下一片惊愕的面孔,感觉十分满意。
“大胆!大胆!着实恬不知耻!”
台下骂声一片,卫语卿反倒笑了起来。骂吧,骂吧,再多骂几句,她身上又不会掉块肉。
龙椅也不是很舒服,甚至有点硌屁股。卫语卿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看向台下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已经散尽,反而多了几分冷漠无情。
“少在这儿哭哭啼啼,现在大晋的江山姓卫,忤逆圣上是何后果,诸位爱卿不会不知道吧?”
“既然要罢朝,那就罢个彻底,以后都不用来了。”
什么正值用人之际,她卫语卿从不留有二心的手下。能用的人一大堆,她还巴不得这些人早些自觉滚出去,好给她的人腾位置。
钟子显气急败坏,指着卫语卿的鼻子就开始骂娘,卫语卿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毫不在意。
“钟大人,辱骂当今圣上,该当何罪?”
钟向晚带着一众后宫嫔妃入了金銮殿,身旁还跟着一脸严肃的陆望津。这一桩接一桩的波折简直让人无法承受,后宫的妃子怎能来金銮殿?简直荒唐!
陆望津倔强地梗着脖子,直视着这些人愤怒的目光。他昨晚正在房间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被两个黑衣人绑架,不多时就到了皇宫。
脸上蒙着的黑布被扯了下来,卫语卿似笑非笑的的脸就在他面前。陆望津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
“卫语卿你有病啊!”
卫语卿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好久没听人骂自己了,还怪想念这种感觉的。也就陆望津这种不识好歹的货敢这么对她,从刚认识那时开始,直到现在从未变过,也算是一种从一而终了。
“明天登基大典,你过来帮我走个流程。”
陆望津万万没想到,他走的是这么个流程。他带着一众嫔妃进了金銮殿,将罢朝的大臣一个个撸了下去,安插进卫语卿早就预备好的人选。
国家大事如此儿戏,卫语卿简直就像在过家家,无论男女,只要她认为合适,她便能义无反顾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进行下去。
哪怕再多人反对,哪怕再多人阻拦,她也不在乎。她将自己的野心完完整整袒露于人前,毫不掩饰地告诉世人,她偏要倾覆这个人间。
恐怕是有些操之过急。
“国师大人,你已经叹了十几次气,是有烦心事吗?”
上书房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江景衡坐在顾修晏身边,不解地望着他。
“卫姐姐说过不用担心,她都安排好了,肯定能顺利过关的。”
顾修晏淡然一笑:“也许吧。”
新的纪元即将开启,但没有人知道,究竟能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