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相里
本来一个月内就能走完的路程,纪淮不是头痛就是脚痛,一路上又是吵又是闹的,甚至还偷了点盘缠打算趁半夜的时候逃跑,于是他们又硬生生耽搁了半个月。眼看着马上要到庆州,他仿佛泄了气,一言不发面壁思过去了。
卫语卿靠着车厢,简直追悔莫及:“早知道不给相里叔叔八百里加急送信了,他这人平生最恨别人不守时。”
谁能想到从北疆到庆州要两个月?她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磨叽的仗。这若是在战场,支援的兵力是这个速度的话,屁颠屁颠赶过去,连顿热乎的席都吃不上。
“纪淮,你真不想去?”卫予安终究是心有不忍,“要不你在驿馆歇息,我们办完事就接你回去。”
纪淮摇摇头,似乎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人固有一死……”
“行了,别拽文了。”卫语卿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我们到了。”
这次卫语卿来庆州的事情,相里一舟并没有大张旗鼓宣传,他这人本就如此,从来都是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他杀人的时候场面非常平静,甚至连惨叫声都听不到。
时至晌午,他已经在城门楼上等了好久,卫语卿一行人才终于姗姗来迟。看着那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相里一舟面沉如水,他带着一队士兵下了城楼,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卫语卿远远一看,就能想象到他不悦的脸色,不禁抖了抖。她嘱咐道:“一会儿你们千万别说话,我来应付。”小场面,小场面。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马车还未行至城门,卫语卿便跳下了车,只身前去堵炮眼:“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让城主大人久等,实在是本将军的不是。”
相里一舟垂着眼睛看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冷若冰霜。卫语卿缩了缩脖子,熟练地转移话题,为他介绍身旁的二人:“这位是卫予安,见习军师,这位是纪淮,我的朋友。”
第一次面对威压如此之重的男子,卫予安不由得有些紧张。他行了个礼,说道:“见过城主大人。”
纪淮跟着他弯腰行礼,他低下头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相里一舟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卫语卿眨眨眼,这就过关了?她还以为要做几百个俯卧撑谢罪,果然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前的噩梦真就一去不复返。
他们在相里一舟的带领下入了城,庆州在他的治理下,一如往常安宁祥和。二月末尾,春天快要来临,虽然天气依旧寒冷,树梢却已经隐隐泛起了春绿,一簇簇红梅抱香枝头,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庆州街头不少住户人家传出饭菜的香味,纪淮的胃不堪勾引,不禁哀鸣了一声。
“啊,纪淮近段时间胃口不佳,食量很小,城主大人莫要介意。”卫语卿心里暗笑,让你小子搞绝食,这下丢人了吧。
相里一舟看了纪淮一眼,纪淮不自然地偏过头去,耳根烧了起来。那抹微红在莹白的肌肤上浅浅浮着,甚是明显。
“有饭。”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仅仅说了两个字,卫语卿就察觉出他声带的滞涩和僵硬。放在以前,他可是惜字如金,就算卫语卿喊破了天去,他也懒得给一个眼神。
“相里叔叔,你能说话啦?”她眉眼弯弯,似乎很是高兴,“我就说嘛,你声音那么好听,不说话可惜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再说两句呗?”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喉结微动,一个圆润标准的“滚”字脱口而出,卫予安差点笑出声来。怎么所有看似不好接近的人,只要一碰上卫语卿,就莫名可爱了起来?
进了内城,就不如外面的市区热闹了。内城只是一小部分,用来处理政务,也是城主的居所,因此并没有闲杂人等出没,来往的人并不多。内城的建筑风格也延续了相里一舟本人的特质,一致的青灰色调,氛围异常庄严,毫无个人情趣。
有侍者前来接应:“饭菜已经备好,请各位随我来。”
还未入斋堂,饭菜的香味就已传了老远。卫语卿不得不承认,庆州的膳食比起京城和北疆来,确实有着独一份的鲜美。
席间静悄悄,四人围桌吃着饭,就连平时叽叽喳喳的纪淮也安静如鸡。
“还是卫将军面子大,城主他时隔多年还是第一次下厨。”那位侍者笑道:“不瞒您说,这些鸡鸭牛羊都是城主今早亲自宰的。”
卫予安噎了一下,这也算……下厨的吗?果然很符合相里一舟管杀不管埋的性格。只不过庆州人的口味实在特殊,菜里怎么都不放盐呢?而且不是清蒸就是清炒,连个辣椒籽都见不着。
“相里叔叔本来口味很重的,后来就改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卫语卿也觉得很奇怪,“难道是上了年纪,开始注重养生了?”
夜已深,问月居内哄着暖炉,二人沐浴完毕,穿着单薄的里衣,也不觉寒冷。卫予安站在她身后,为卫语卿擦着头发。
卫语卿只要一想到白天相里一舟知道他们是一对的时候,他脸上那突然崩裂的表情,就好笑得很。不过那也只是一瞬,他也没说什么,大手一挥,就把他们俩发配到东边的问月居,而纪淮则去了西边的隐月居,与他们遥遥相对,估计纪淮今晚又要气得睡不着了。
卫语卿想起什么,又问道:“原来你爱吃辣?”平时军营里大锅饭,也看不出来他爱吃什么,很好养活,她还以为卫予安没什么偏好来着。
卫予安为她梳着头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时候条件不好,多吃点辣好过冬。”
“坏家伙。”卫语卿捏了捏他的腰,嗔道,“又卖可怜让我心疼你。”
不得不说,这招确实有用,一想起卫予安的过去,卫语卿就很伤怀。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会撒娇,还这么有心机,做什么都招人疼。
他怕痒,却还是任她捏来捏去,想起白天的情景,不由得有些好奇:“相里将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样一位传奇的将军,或许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呀……”卫语卿说到这个,就打开了话匣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相里一舟的父亲与卫镇山是同僚,在当初晋国对外讨伐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不久之后他的母亲也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个性冷漠刚强,十三岁进军营上战场,小小年纪,杀起敌人来毫不手软。卫镇山曾经跟他谈过话,担心他有心结,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
“他是个绝顶的杀人机器。”卫语卿说,“心狠刀稳,绝对服从,是天生的军人。”
因此他在十五岁那年的庆州一战中,一路南下,杀穿了朔国的防线,将他们驱赶至苍山以南,声带的伤也是那时落下的。时至今日,已经二十年,他一直在此镇守庆州,从未离开过。
卫语卿对相里一舟的初印象并不是很好。那次她在北疆离家出走,卫镇山就把她赶回了将军府。之后卫奕鸣回到京城,想让她散散心,于是就带她去庆州看马戏。他们一到庆州就去拜见了他,正巧碰上他心情不好,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差点把卫语卿吓哭。
她说到这里,还是心有余悸:“有人说是他弟弟丢了,后来再也没找回来。”
“他不是独生子吗?怎么会有弟弟?”
“战场上捡来的,他亲自养着,没有见过外人。”卫语卿想了想,“他都养了七年,说没就没了。”
家破人亡之后,终于能找到一个人互相取暖,从希望到绝望,那种滋味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了。怪不得相里一舟如此不苟言笑,他戎马半生,却没得到任何温情,任谁也笑不出来吧?
卫语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咬了咬他的嘴唇,有些不高兴:“你心疼他啊?”
“这样的身世和经历,怎么能不心疼?”卫予安又咬了回去,笑她小心眼,“连相里将军的醋你也要吃?”
“不是,你心疼他,还不如心疼心疼我。”
她噘着嘴,回忆起那段地狱般的日子,简直想再死一回。
从庆州回来后,卫语卿着实乖顺了些日子。过了一两年,卫镇山难得从北疆回来,一谈起庆州,卫语卿就缩着脖子不说话。卫镇山觉得相里一舟或许克她,于是一拍大腿,又把她发配到了庆州,在他身边待了一年。
相里一舟冷着脸,低头看着眼前的小豆丁,眉头紧锁,眼中阴晴不定。九岁的卫语卿又长高了些,不像当初那般怕他,但仍然不敢放肆。她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相里叔叔叫着,机灵又可爱。
“你以为他面冷心善吗?不!他没有!”卫语卿声声血泪控诉着,“他让我干什么你知道吗?”
“你以后跟着我一起练功,扎马步一个时辰,俯卧撑三百个,绕着庆州城跑三圈,做不完不许吃饭,现在开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相里一舟在整她,卫语卿也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要是喊苦喊累,丢的可是卫家的脸。于是她真的跟着他扎马步、俯卧撑、绕圈跑,她还记得,那晚的烤鸡腿很好吃。
“别的不说,相里叔叔很会做饭的,只是不常做。”想起那个味道,卫语卿咽了下口水,“可能是要保护嗓子,所以现在饮食清淡了。”
她唠唠叨叨讲了好长时间,卫予安困得快要睡着,小声呢喃了一句:“或许是遵了医嘱吧。”
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卫语卿转头看向身边已经安然入睡的卫予安,在他额角落下一吻,搂着他闭上了眼睛。
隐月居内,纪淮翻来覆去睡不着,庆州的一切都让他不舒服。他那时本来以为是永别,可是兜兜转转了十二年,他还是回到了这里。他一闻到庆州城潮湿阴冷的空气,那些尘封的记忆便再次袭来,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行,还是憋得慌。纪淮披上外袍出了门,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可他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故土再遇故人,他却满心忧愁,毫无重逢的喜悦。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政务司门口,里面灯还亮着,那人估计还在处理政事。纪淮一直想不通,庆州哪有那么多事要他处理,莫不是在天天摸鱼?
算了,管他做什么,他们俩又没什么关系。
纪淮一转身,就撞上一片坚实的胸膛,差点把鼻子撞歪。他刚想发难,一抬头,就对上相里一舟那双寒凉的双眸。
呵,果然没在干正事。
许久不见,纪淮也不好转身就走,只好出于礼貌跟他寒暄几句:“没想到你口味也清淡了不少,挺好。”
当初被他收养,总是吃不惯他做的饭菜,偶尔做顿清淡的,还得上赶着求他。如今这人也同自己一般口淡,纪淮不免有些惊讶。
见他不说话,纪淮尴尬地挠了挠头,心里虽然已经急得想要拔腿狂奔,可他杵在这儿不走,纪淮又怎么能先走?
纪淮继续没话找话:“咱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还是老样子哈。”
“好久。”
“嗯嗯,是挺久的……”
“不见。”
纪淮愣了一下,不禁仰起头去看他。相里一舟本身就很高,纪淮身材也很高挑,但仍比他矮了一个头。
红梅香气暗暗袭来,月光冰凉,洒在他眼底,那神情严肃认真,还真是在跟纪淮打招呼。
“啊,好久不见。”纪淮脖子有点酸,眼神飘向别处,看着有些心虚,“没什么事我就先……”
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纪淮顿时大惊失色,心中警铃大作:“你你你干什么?”
相里一舟什么话都没说,拽着他的手腕就走。
完了,他该不会要打人吧?
纪淮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隐月居。相里一舟把他推进房间,自己还在房门口站着。
二人相对无言,静默了片刻,相里一舟终于开口,话语依然简洁:“睡觉。”
纪淮瞪他,他依旧岿然不动,像杆枪一样杵在房门口。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睡觉。”
这人惯会发号施令,总好像别人欠他似的。
房门砰一声关上,他又在门外站了会儿,见纪淮熄了灯,才转身离开。
纪淮咬着被角,眼里全是愤恨不甘——烦死了烦死了,早知道死路上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