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玉露
圆月悄然西斜,宴会也到了尾声。
冷香抱着毯子跑得急,额头上都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云泽野刚好去换酒,她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他敏锐地嗅到一丝奇怪的香气。
云泽野迅速出声叫住她:“冷香姑娘,可是换了香粉?”
陆望津在一旁叹了口气。这话若是旁人说了,必定带着狎昵的意味,可从云泽野嘴里说出来,偏偏又觉得很正常。
冷香回过头,脸色微红,回道:“我方才不小心冲撞了钟贵妃,想来是那时沾上的。”
云泽野心里一惊,钟向晚这么快就药效发作了?不对啊,那药是让人浑身乏力,脸肿个几天,她现在应该连床都下不了啊?
“怎么了?”陆望津见云泽野眉头紧锁,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行,这毯子绝不能落到沈贵妃身上,他得查清楚才行。云泽野狠狠心,眼一闭,手一伸,趁冷香不备,从她怀中夺过了薄毯,立刻火急火燎头也不回地跑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冷香和陆望津。
“哎!云大夫!”冷香愣在原地,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那是娘娘要我拿的毯子啊……”
陆望津在心里把云泽野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这人随时随地抽风,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呃……云大夫他平时有收集毯子的爱好。”陆望津想了想,这个理由好像有点牵强,于是他又找补了一句,“尤其是藕粉色的毯子。”
冷香哭丧着脸回到沈沐秋身边,江风潜面色不悦,刚要开口质问,却被沈沐秋暗中拽了拽衣袖制止。他无法,只得宣布宴会结束。
众人纷纷散去,仍有些意犹未尽。顾修晏颠了颠怀里的江景衡,说道:“太子殿下,该回去休息了。”
“国师大人,你也要回家了吗?”江景衡抱着他的脖颈,奶声奶气地问,“家里人在等你,对不对?”
顾修晏怔然,眼睫轻颤,浅浅勾起唇角:“对。”以前的每个中秋夜,顾家也像今日的御花园这般热闹。
“太子殿下,父皇母后在等你了。”沈南乔捏捏他的小脸蛋,不露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国师大人要回去休息,明日早课再见吧。”
江景衡乖乖点头,捧着顾修晏的脸吧唧了一口,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国师大人,中秋节快乐!”
顾修晏被亲得始料未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沈南乔在一旁看着,笑着摇了摇头。
小太子欢快地奔向了父皇母后,被江风潜一把抱起,安安稳稳趴在父皇的肩上,对着国师大人挥手。那天真无邪的模样,着实让人心生欢喜。
顾修晏眼底蕴蓄着温软的笑意,也朝他招了招手。星月皎洁的光辉在他身上晕染开来,圣洁典雅,恍若谪仙。
云泽野一路狂奔,怀里的薄毯异香阵阵,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湖泊边停了下来。
他凑近毯子仔细嗅了嗅,顿时无语望天。兰复这个糊涂蛋,竟然拿错药材了。就那么一味药搞错,直接从绵骨散变成了金风玉露。还好,还好他机智,这毯子要是披到沈贵妃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是留着这条毯子,日后有人查起来,那就是铁证如山啊。云泽野内心十分纠结,要不洗一洗送回去?可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不对,还有钟向晚……云泽野心中警铃大作,刚要提口气跑路,却突然发现自己晕晕乎乎,身上绵软无力,几乎不能站立。
完了,刚才吸了太多,药效上头了。
远处有宫人巡夜,正提着灯笼往这边走来。云泽野顾不了这许多,抱着毯子就躲进了假山。
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云泽野松了口气。一转头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漂亮的凤眼。那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云泽野险些惊叫出声。
“陆贵妃,你怎么在这儿?”
陆素书手里拈着半块糖蒸酥酪,嘴角还沾着一点点糖粉,同样满眼惊恐地看着他。时隔多日,这次见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二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脸偷吃被人撞破的尴尬,云泽野心下了然。为了保持身材,她平日里的吃食一点荤腥都不沾。就算是兔子,也有想吃肉的一天,她能忍这么久,这种意志力确实非常人所能及。怪不得那只兔子冒着被做成麻辣兔头的风险,也要跑去御膳房搞鸡腿吃。
假山内空间狭小,他们贴得极近。陆素书嗅着他身上的香气,心里不禁有些吃味。前几天还对她说非她不可,今天就和别的女人厮混,还躲到了这儿被她撞见。当真是花花公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陆素书心里不松快,说话也带了三分疏离:“麻烦云大夫让一让,本宫要回去了。”
“你等一下。”云泽野急了,后退两步堵住了她的去路,“我有话想跟你说。”
深夜,听雪阁。
房间内熏着醒神香,钟向晚擦着身上的水珠,兰复正隔着屏风为她一件件递着衣服。
“明明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事情,你非得让我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药浴。”钟向晚不紧不慢地系着腰带,“兰复,你当真不傻?”
兰复没有回答,房间里静默着,有些沉闷。钟向晚讨厌这种沉闷。她穿戴好,绕过屏风,毫不留情地扇了兰复一个耳光。
她甩了甩手腕,轻蔑地看着他:“问你呢,说话。”
“微臣认罚。”兰复垂着头,觉得自己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任凭钟贵妃处置。”
他根本就不该生出报复的心思,不仅如此,他还配错了药,差点酿成大错。若是因为他,毁了钟贵妃的名声,兰复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师父啊,徒弟对不起你。兰复抹抹眼泪,陡然升起一股慷慨赴死的壮烈。反正是个死,不如就痛快骂上一回,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直视着钟向晚,勇敢地抨击她的恶行:“凭什么只许你欺负我,不许我报仇?你总是把我叫去干这干那,还不让我吃饭,我连方子都没时间背,总要被师父罚。”
“你这个老女人简直坏透了!”他越说越解气,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我诅咒你变老变丑长皱纹!”
钟向晚掐着他的下颔,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兰复,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我毁你十次二十次都是应当,而你只要动一次不该有的心思,我就能把你挫骨扬灰。”
“谁让你没身份没背景,你活该被我折磨,你当谁都像云泽野一样把你当宝贝?”
她的表情实在是太过凶残,兰复吓得双腿发软,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师父怎么还不回来?他快要撑不住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急切的呼救:“云大夫在吗?这里有人需要治疗!”
朗星背着昏迷不醒的冷香跑了进来,却刚好看见钟向晚和兰复正在吵架。
“冷香?她怎么了?”钟向晚想起路上撞到的人,好像就是她,“莫非也是……”
兰复为冷香把了脉,脸色又灰败了几分。这个香粉到底传播了多少人啊!这要是查起来,他会死得很惨吧?
“我再去换桶水来。”兰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准备药浴吧。”
一听药浴,朗星瞬间涨红了脸,钟向晚看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怕是帮不上忙,于是自行伸手去解冷香的衣服。
兰复不能看见女人的裸体。方才她算是长了见识,原来一个人真能把隔夜饭吐出来,她都差点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想来也是有趣,云泽野和兰复这对师徒,在面对女人的时候,都有些怪癖。真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冷香的衣襟被解开,锁骨还没露出来,朗星眸光一闪,急忙转过身去,低声道:“多谢钟贵妃帮忙。”
“谢就不必了,今晚的事别说出去。”钟向晚心知这姑娘是因为自己才中的招,并没有过多计较。她将冷香翻了个身,看见了她颈后的淤青。
钟向晚:“……”
她就奇怪,只是中个药而已,怎么会晕倒。钟向晚复杂地瞟了一眼朗星紧绷的背影,果真是江风潜手底下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说……”钟向晚看着像根杆子一样戳在屋里的朗星,觉得有些无语,“你能不能先出去?”
安顿好冷香,三人围坐在石桌旁,熏着艾草打蚊子。
“我有罪,我忏悔。”兰复捧着书,似乎要在死之前把方子背完,“如果有来世,我一定……”
钟向晚被他烦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他的絮絮叨叨:“你再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朗星依旧沉默,他暗暗摩挲着袖中的玉簪,一向冷峻的脸上显露出了几分温情。
皓月当空,八竿子打不着的三个人在中秋夜聚在了太医院,钟向晚觉得缘分似乎也很奇妙。只是……朗星说中秋宴早已结束,云泽野到底死哪里去了?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云泽野真心跟她道歉,眼神脆弱又可怜,“上次冒犯了你,实在对不住。”
他从来都我行我素,心里简简单单,装不下许多事。这么多年,他从没给谁道过歉,陆素书是第一个让他觉得愧疚的人。他不懂她为什么会觉得他的表白是一种冒犯,但是只要她不喜欢,云泽野愿意认错。
陆素书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足尖,心里一团乱麻。他总是这么直白,喜欢也好,歉疚也好,从不藏着掖着,这反倒让她有些局促了。
云泽野看着她眼中变幻莫测的情绪,颇为忐忑地发问:“陆……我可以叫你素书么?”
她眼神闪躲,云泽野就当她是应了,便继续说道:“我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会改的。你能不能别躲着我?”
过了好久好久,他甚至以为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上人就在咫尺,药效似乎发作得更厉害了,在他耳鸣目眩之际,陆素书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你说你喜欢我,你哪里喜欢我?”陆素书偏过头去,眼角噙着泪花,“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还是和别的男人一样,身边一堆莺莺燕燕。”
“你说什么?”云泽野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莺莺燕燕了?
香粉的味道都这么浓了,这人还在装傻。陆素书美目圆睁,嗔怒道:“你自己身上什么味道你闻不出来吗?”
“我没有,这个是……”云泽野急于辩解,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他把毯子扔到外边,说道,“是兰复配错了药,沾到了沈贵妃毯子上,我若是不拿走,会出大事的。”
陆素书有些愣怔,她仔细看了看毯子,藕粉色的云绣锦缎,确实是沈沐秋常用的毯子。想起方才自己吃醋的神态,简直想挖个地洞一逃了之。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云泽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素书,你刚刚是不是吃醋了?”
“我没有。”她狼狈地偏过头去,语气有些许僵硬,“你想多了。”
云泽野哦了一声,嘴角却掩饰不住笑意。原来这一切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她真的有一点在乎他。
“笑什么?”陆素书看着他就来气,自己的小秘密被他当场戳穿,丢人都来不及,这人还有脸笑?
云泽野连忙收敛笑容,正色道:“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笑了。”
可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爱慕,想从陆素书口中得到她的首肯:“素书,我从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我平时散漫惯了,对你诸多无礼之处,我再次跟你道歉。”
“你那么高贵那么漂亮,我也曾问过自己,是否配得上你。陆望津也说,我这个穷鬼还敢肖想贵妃,简直就是找死。”
“可是,只要能得你一句喜欢,我做什么都值得。”他紧抿着唇,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素书,你喜欢我吗?”
一颗心给了出去,要怎么收回来呢?云泽野原本是四处迁徙的候鸟,从不会在哪里栖居太久,但他愿意为了陆素书停下来,不再漂泊。不必看遍世间繁华,面前这个人便是他的全部。
陆素书没想到他竟对自己情根深种,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封锁着自己,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值得。深宫太冷,太寂寞了,她忍不住想抓住这点温暖。可是罔顾纲礼伦常,他们又能走多久?
毕竟……她是贵妃,难道他们两个人真要在皇宫苟且一辈子?追求爱情真的需要太大的勇气了,陆素书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付出多少,也不知道云泽野能保持多久的热情。深宫多年,她深知幸福是极为奢侈的东西,唯一不变的只有人情冷暖。她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云泽野若是因为对自己的喜欢而吃苦受罪,是陆素书万万不想看到的。
“你莫要再说了。”陆素书红着脸,心里却想要他多说些甜言蜜语哄她。遇到他之后,陆素书才恍然惊觉自己原来是吃这一套的。
云泽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郑重又专情,他从未对谁这样认真过。别人都说他这辈子怕是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他也不曾体会过动心的滋味。可是遇到陆素书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共度余生,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太紧张,说话都有些磕绊,“我对你的心意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我若负你,必天打唔……”
“乌鸦嘴,别说不吉利的话。”她把手中的半块糖蒸酥酪塞到他嘴里,明明余怒未消,话里却无端带着些娇嗔:“我还没打算接受你。”
云泽野眨眨眼,愣愣地看着她。那般花容月貌,天姿国色的人儿,此时双颊绯红,似一朵含苞待放的名贵牡丹。
他将嘴里那块糖蒸酥酪温柔地浸湿碾碎,清甜的滋味萦绕在唇齿间,让人回味无穷。云泽野从不知自己如此嗜甜,这样精致名贵的糕点,心中似有猫爪子在挠,他还想要再吃一块。
陆素书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乡下来的穷小子。”
她笑起来真漂亮。云泽野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勇气:“素书,我会攒够彩礼娶你的!”
陆素书掩着脸,心想这是彩礼能解决的问题么?他们中间隔着陆家和皇家,怎么能如此任性?
“你以后若是不高兴,就别一个人憋着了。”云泽野不想她总是蹙着眉,他每次看着她郁结,心里也跟着犯愁,“跟我说说也未尝不可。”
他是那么真诚坦然,陆素书真有那么一刻想要对他倾诉,可是……
“你又不会说谎,秘密告诉你,那岂不是要昭示天下了?”
云泽野噎了一下,一张俊脸皱成了包子,看他如此犯难,陆素书笑得开怀——说什么信什么,还真是个傻小子。
若今晚能与她多说几句话,他也就知足了。云泽野感到十分幸福,莫大的喜悦连药效都盖了过去。只不过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好像挺重要的。究竟是什么来着……
云泽野心一横,不再去烦恼这件事。管他呢,心上人就在眼前,哪有心思想别的?
夜幕四合,偏僻的园子里无比安然,湖光粼粼,月影沉壁。假山依然矗立着,醉人的爱恋才刚发芽,顽强地从夹缝中探出了一角。
不羡仙二楼,华锦合衣欲睡,却听见窗牗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并不讶异,继续闭着眼睛安寝。
陆望津脱了外袍翻身上床,将她的腰身圈揽入怀。鼻尖嗅到沐浴过后的皂角香味,还未待她过问,他便开口解释:“宴会上喝了些酒,我洗过才来的。”
“睡吧,今晚不闹你。”陆望津在她耳后吻了吻,又抱紧了些,“中秋快乐,华锦。”
二人相拥入眠,在无边的寂静安稳中沉沉睡去,落入柔软香甜的梦境。
宴会已经闹得很晚,顾修晏连轴转了好些天,总算能趁着节日的间隙缓口气。本来想早些睡的,可江景衡的话让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起以前,他虽不常在家,逢年过节却定会准时回来,与家人团圆。
有很多人的面目早已忘却,甚至连父母的样貌都模糊不清了。他飘零太久,丢了家,没了亲人,连爱人也不在身边。
在这样圆满的节日里,他突然很想卫语卿。只可惜,陪在她身边的已经是别人了。
喝点酒吧,喝点酒好睡觉。
顾修晏搬了张矮桌出去,温了一壶酒,坐在树下对着月亮自斟自饮。只是一个人对月独酌,未免太没意思。他重新拿了个酒杯,往里斟满了酒。芬芳馥郁的酒香弥漫开来,连遮天蔽日的树冠也变得微醺。
“中秋佳节,怎能一个人过呢。”顾修晏笑了笑,“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啊……可惜这杯酒,孤芳自赏,无人品尝。”
“啊,忘了下酒菜。”
顾修晏起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圆月高高挂在树梢,俯视着世间万物。
他取了菜回来,甫一坐下,便看到对面的酒杯空空如也,里面的酒液不知进了谁的喉间。
顾修晏眨眨眼,难得有些调皮,稀奇道:“诶呀,国师府有偷酒的贼呢。”
滚滚束江奔腾了千万年不知停歇,苍山也矗立于此,从未改变。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江月究竟在等待何人,那人可曾也同他一般,将心中思念寄予明月?
“主子,该回了。”含朱打断了他伤春悲秋的萧声,“二位将军有事商议。”
喻百川放下手中的玉箫,星眸闪烁着微光,心中似有缱绻情思无处诉说,连着神情也染上了几分惆怅。
“含朱,你说她现在会像我一样,赏着月亮么?”
含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不知。”
喻百川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含朱啊,你真是……”都不愿说些谎来骗骗他。
“我只是庆幸她不在这里。”含朱极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若她在这儿听你吹一夜的箫,一定会比我更想杀了你。”
喻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