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初见
卫语卿第一次见到纪淮,是在她七岁那年。
在她撞破他杀人之前,卫奕鸣一直都是陪她睡觉的。可在那之后,他总是找各种借口躲着她,要她一个人睡,惹得卫语卿很不高兴。就这么过了好几天,卫奕鸣都不来哄,她便在晌午趁着换防,偷溜出了军营。
卫语卿决定离家出走。
她刚开始特别兴奋,无边无际的沙洲,远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灌木和湖泊,小小的卫语卿行走在其中,感叹世界是多么广博,天大地大,她伸手就可触碰绝对的自由。
卫语卿边走边玩,来到一片湖水边,找了片树荫坐着等人来找。她捏着一根小树枝逗着蜥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有些心烦意乱。
难道都在午睡没起床?可这都快傍晚了,她也没走多远啊?该不会真的没人来找她吧?那这次离家出走有什么意义,灰溜溜自己回去也太丢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悦耳的驼铃声,她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看到一队商人牵着几匹骆驼朝湖边走来,几人商量着在这边安营扎寨。
卫语卿想上前求助,但一看那些人都是些粗黑的大老爷们,她又不想去了。卫语卿正盘算着要不躲到树上睡一晚,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翩飞的浅灰色衣角。
她探头望去,只见一位约莫十五六岁,身穿灰色罩袍的绝色美人越过骆驼,与那些商人攀谈着什么。忽而起了风,衣袂翻飞,勾勒出他单薄瘦削的轮廓。似乎谈得不是很投机,他脸上有些不悦。
“你们答应了带我到北燕,结果一拖再拖,怎能说话不算话?”
“你看这骆驼,都累趴下了,今天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离北燕还有多远?”
“明天下午就能到了。”
纪淮不耐烦地摆摆手:“随你们吧。”
一路上风尘仆仆,他已经忍不下去了。纪淮走到湖边,掬了捧水,打算梳洗一番。他洗完脸,发现自己没带手巾,又不想用衣袖去擦,觉得那样太不雅观。他垮着一张脸,坐在湖边等风吹干脸上的水痕。
残阳如血,在湖面上投下粼粼的金光,沙尘暴来临之前,总有一种诡异的宁静。他陷在这种短暂的安宁里,闭上眼睛,放软了心神,似乎感觉到自己正在消解,融入这辽阔无垠的世界中去。
他正放空着自己,脸颊忽然有些痒。他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一双漂亮的杏眼天真无邪,正拿着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水渍。他一时有些愣怔,出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娘呢?”
卫语卿嘴角向下一撇,眼睛霎时蒙上了一层水雾:“我走丢了,他们不要我了呜呜呜呜……”
纪淮擦去她的眼泪,心想哪家丧尽天良的大人,竟然忍心抛弃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一会儿就来沙尘暴了,她一个小女孩,若是没遇到他,该怎么活过今晚?
他动作十分小心地抱起卫语卿,怀里是香香软软的粉团子,连着一颗心也变得柔软。
“今天晚上先跟我一起住,我问问他们能不能明天送你回去。”
卫语卿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要回去!他们都不要我了。美人姐姐,你对我好,我要跟着你。”
美人姐姐?纪淮哑然失笑,他哪里好?小孩子看人真是不准。再说了,北燕能是什么好地方,她跟着他去了,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儿。看她的穿着打扮,想必不是普通人家,明明能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何必跟着他四处流浪?
这孩子,说气话呢。
商队的人看见纪淮抱着个小女孩回来,都有些惊讶。这种不毛之地竟然凭空冒出个孩子来,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面对他们的询问,卫语卿只是摇摇头装傻,或者插科打诨,关于自己的身世绝不透露半分。
她想,要不今晚偷只骆驼跑回去吧?可是纪淮收留了她,这样会不会害他受牵连……卫语卿人生第一次纠结了。
夜幕降临,军营里刚刚结束一场拉练。卫语卿一下午都没作妖,卫奕鸣还有些奇怪。他带着她最爱吃的零食去帐子里找她,却发现没有人。他没来由的有点慌,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儿?
卫奕鸣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卫语卿的踪影。若是她早就跑了出去,黄沙随着风早就掩埋了她的痕迹,他甚至不知道她跑去了哪个方向。
主帐里,卫镇山神色肃然,投在帐子上的剪影轮廓冷厉,久久没有说话。
谢定远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镇山啊,要不我带人去找找,她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
“我带人去。”卫奕鸣浑身紧绷,连声音都带着些沙哑,“是我把她弄丢了,我该罚。”
卫镇山抬起眼皮,看着六神无主的卫奕鸣,终于开口:“别找她,让她自己回来。如果回不来,那就让她的尸体去喂鹰。”
谢定远脸色大变:“你你你别乌鸦嘴啊,呸呸呸!哪有这么咒自己女儿的?”
“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说不得了?”卫镇山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奕鸣对她多好你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让她一个人睡觉,她倒好,说赌气就赌气,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就让她死外面算了!”
“我养的兵,是要上战场打仗的,不是用来找孩子的!她自己跑了,还有脸让我去找?”
卫奕鸣对卫语卿的好,简直人神共愤,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捧在手心怕她摔,含在嘴里怕她化,走到哪儿抱到哪儿,就差把她别在自己裤腰带上栓着了。这次卫语卿失踪,最伤心最自责的还是卫奕鸣。
卫镇山下了令,不许任何人寻找卫语卿的下落,若有人私自出营,一律按军法处置,尤其是卫奕鸣。卫镇山还专门命两个士兵看着他,避免他半夜出去找人。
卫奕鸣回到帐子,怀里的吃食早已冷透,他捧在手里怔怔地看着,眉宇间忧思忡忡。他很少和卫语卿分开这么久,都是他的疏忽,冷落了她。如果……如果他能再对她关心一点,也不至于造成现在这种局面。
他在帐中对月枯坐,心中愁绪万千,捱着寂寞,苦苦等待天明。
纪淮喂卫语卿吃了点东西,便带着她回帐篷里待着。他抱着卫语卿上了床,给她盖好毯子,轻拍着后背哄她睡觉。
卫语卿累了一天,身上很是疲惫,可她窝在纪淮怀里紧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平日里都是卫奕鸣哄她睡觉,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找不到哥哥了。
纪淮看她瘪着嘴又要哭,便柔声哄她:“平时你要怎么才能睡得着?”
卫语卿眨眨眼,脸上有些难堪。眼前这个长相娇媚的美人姐姐虽然也很好,气味与卫奕鸣有些相似,但总归不是卫奕鸣。而且她的癖好……卫奕鸣说过不能跟别人讲的。
可是她真的好想睡觉,就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以后不跟哥哥讲就是了。
她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着理由,终于安抚好自己的良心,伸出手指,点了点纪淮的胸膛。
纪淮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卫语卿是什么意思。她虽然一口一个美人姐姐,可她肯定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这……这怎么可以?
但他看着卫语卿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心又软了下来。想来也是家里宠着的孩子,七岁了还要娘亲喂奶,命真是好。
比他好多了,他想。
更何况……他也一直想要做个女人不是么?便趁着这次机会,体会体会做母亲是什么感觉,反正以后他和这个小姑娘应该也不会再遇到了。
他一边羞耻于自己背德的想法,一边颤抖着伸手解开了衣襟,露出光洁白皙的胸膛。
好不容易哄着她睡着,纪淮拢了拢衣服,脸上有些红晕。他给她盖好被子,欣赏着她恬静的睡颜。纪淮看着看着,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他此生是无法拥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了。
纪淮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下了床披上外袍便走了出去。
深夜,卫语卿被噩梦惊醒,惶惶然睁开了眼。梦里她哭着喊着找哥哥,卫奕鸣却狠狠把她推开,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眼神冰冷刺骨,一下子把她吓醒了。
不行,一定要回去。她要是不见了,哥哥该多难过。
她坐起身,旁边的床铺冰凉,她有些疑惑,美人姐姐哪里去了?
卫语卿穿好衣服,撩起帘子走了出去。夜色微凉,周遭静谧安然,月光倾洒,亮如白昼。
卫语卿猫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绕过帐篷,朝远处的灌木丛走去。她停下脚步略微思索,又回头摸了摸熟睡的骆驼,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她走近了些,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声响。这后面有人?
卫语卿弯着腰摸过去,轻轻拨开灌木丛,赫然看见美人姐姐被一个粗野男人压在身下,垂着头低低哀叫着,神情看似有些痛苦。
她脑子灵光乍现——这个男人就是哥哥说的流氓败类!竟敢趁她睡着欺负美人姐姐,她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卫语卿解开袖扣,对准那个人的后脑,果断地按下机关,袖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他的脑袋,迸出了一道血花。那人连声都来不及出,就倒在了纪淮身上。
纪淮差点惊叫出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踹开身上的尸体,一转头就看见了小小的卫语卿,正隔着树丛朝他招手。她噔噔噔跑到他身边,昂着头极为骄傲地邀功:“美人姐姐,我救了你,你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哦!”
纪淮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惊魂未定,微微喘着气,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觉得羞耻至极。他让卫语卿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捡起地上的袖箭,发现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卫字。
她是卫家的人,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心性,杀人的时候一丝犹豫都没有。
纪淮看着卫语卿,神色复杂,心里挣扎了几个来回。末了,他还是将袖箭上的血擦干净,还给了卫语卿。他挖了个坑把那人埋了进去,回帐子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带着卫语卿离开了那里,朝卫家军营的方向走去。
夜晚比白天好赶路。风里带着丝丝凉意,两个人一高一矮,踏着月光深深浅浅地走着。卫语卿下午离家出走的时候走走停停,弯弯绕绕,其实离军营并不太远。二人一路无话,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已进入卫家军的管辖范围。
卫语卿拉着纪淮的手,抬起头看他,眼里满是诚恳:“美人姐姐,你跟我回军营吧,那里没人敢欺负你。”
纪淮摸摸她的头,眼底一片温柔。他好不容易才离开晋国这片伤心地,流浪了这么久,他已经不再想回去了。北燕那地方虽然恶心,不过……正与他相配,不是么?
“回去吧,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你。”纪淮松开她的手,“剩下的路你认得吧?好,那我走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卫语卿抓住了衣角。纪淮疑惑地回头,听见她话语间满是担心:“我杀了那个人,你要是再遇上他们怎么办?”
这么好的美人姐姐,可不能再落到那群人手里了。
纪淮出言安抚她:“我自有办法,你别担心。”
他蹲下来平视着卫语卿,脸上隐去了一贯的媚色,恢复成以前那个清新自然的少年郎,认真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纪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卫语卿。”她朝着纪淮伸出小指,与他郑重约定,“纪淮姐姐,你要记得我哦!”
嘴真甜,小人精。纪淮与她勾勾手指,眼角眉梢全然是柔软的笑意。
“好。”
一片随风飘摇的残破风筝,被地上的人拽了拽线,于是便有了期待。
卫语卿回去之后,像只欢快的小鸟儿一样飞扑进卫奕鸣怀里,左蹭右蹭,嗅着熟悉的味道,软软地趴在他身上撒娇。她那时太高兴了,没有注意到卫奕鸣一夜未睡的憔悴,也没发现他失而复得的泪光。
她还没来得及对卫奕鸣诉说她的委屈,便被卫镇山薅了出来,狠狠在屁股上赏了几巴掌。
她永远记得卫镇山那天说的话。
“身为卫家的子孙,你身上肩负着家国重担,怎能意气用事,说走就走?”
“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你的身后是大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若这是战场,你死也要给我死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奕鸣比我还要爱你?卫语卿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绝对不能让你哥哥伤心,知道了吗?”
年幼的卫语卿噙着泪点点头,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可她还是好委屈,好想哥哥抱抱她。她跪在地上抬起头,眼前的卫奕鸣剑眉星目,丰神俊秀,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被那样好的人注视着,有如清风朗月入怀,那双眼睛专注深情,似乎只余她一人。
“卿卿,快起来,地上凉。”
他对着卫语卿伸出手,眉眼含笑,温柔又俊朗。那是她年少时就种下的梦,还未等它开花结果,最终只能落个逾期不候。
她期期艾艾地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
床边空空荡荡,卫语卿翻了个身,蜷着身体,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