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弃
那把匕首刺入的地方距离卫予安的心脏只有几寸,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尽管他体质特殊,恢复起来比一般人要快,但还是整整昏迷了两天。
卫语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见他的脸慢慢恢复血色,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明明已经入了夏,他还是浑身冷汗涔涔,可他在梦里也不安生。卫语卿拭去他眼角的泪,心里难过得紧。
纪淮看她那副透骨酸心的模样,张嘴就不说人话:“你看看把人家祸害成什么样了,你这个负心汉。”
卫语卿凉凉地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偏过了脸。
“看我干什么,我偏要说。”纪淮见她那个怂样,更来劲了,“人家一心跟着你,你躲个什么劲啊?”
谢渊愤愤不平:“谁出的馊主意,让我们一起演戏,这个人真是坏透了!”
楚牧白摸了摸鼻尖:“主子的本意是不想让卫公子被卷进来,过程很成功,就是结果惨了点。”
“我以为他坚持不了几天的,是我看低他了。”卫语卿承认,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坚韧,正因如此,她才更不希望他待在军营,以他的才能,明明可以平步青云,何苦来这儿折磨自己。
“唉,语卿啊,这回你真是想错了。卫公子重情重义,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你觉得自己这是为他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这样下去只能伤了他的心。”
谢定远听说卫予安被刺伤,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拖着伤寒未愈的病体一路踉跄着跑了过来,对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卫予安长嗟短叹。
“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守着他。”卫语卿说,“等他醒了,我亲自跟他解释。”
几人出了帐子,谢渊跟着纪淮一起走,这让楚牧白很是困惑:“谢渊,你去哪儿?”
“要你管!”谢渊拉着纪淮的衣袖,瞪着楚牧白,“你走开,不要跟着我们。”
谢渊心中有一事不解,已经困扰他很久了。他和纪淮并肩而行,小眼神时不时地往旁边飘,走着走着差点顺拐。
纪淮叹了口气:“谢公子,你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这么绕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渊支支吾吾:“主子从没跟我们说过你的事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北燕舞姬,一个晋国将军,他们俩是怎么碰到一起的?主子为何又与纪淮如此相熟?
纪淮抬头望着天,天边那轮圆月明亮皎洁,牵引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很远的从前。那晚的月亮似乎也是这般好看,只是时过境迁,他已不再是那个明澈的少年。
他笑了笑,眼角眉梢都被月光浸润得温柔缱绻:“那时我还在四处流浪,随着商队去往北燕……”
帐子里烛光昏黄,大家离开之后显得有些冷清。卫语卿独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床上双眼紧闭的人,说道:“醒了?”
在他们走之前卫予安就醒了,他以为卫语卿也会回去休息,没想到她一直守着,他就没敢睁眼。
脸颊被人戳了戳,他听见卫语卿问:“还生我气?”
这个人怎么能骗了他之后,还这么理直气壮地戳他的脸?卫予安睁开眼睛,瞪了她一眼,在被子里转了个身,只留给卫语卿一个闷闷不乐的后脑勺。
卫语卿又伸手去拽他的被角:“别睡,我带你去个地方。”
卫予安拍开她的手:“不去!”
晚上有点冷,卫予安裹着毯子坐在沙地上,看着卫语卿拿着剑在沙子里戳来戳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啊,找到了。”卫语卿把剑收了起来,撸起袖子,用手一点一点扒开沙子,挖出了一坛酒。她抱起坛子晃了晃,还好,还剩一半。
她坐到卫予安身边,往他的水壶里灌满酒,又把坛口封住,小心地埋了回去。填土的时候还特意踩了踩,直到看不出被挖过的痕迹,才满意地坐了回去。
卫予安看着手里的水壶变成酒壶,一脸诧异:“你让病人喝酒?”这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当然不是。”卫语卿拿过水壶,浅浅喝了一口,眼睛亮晶晶的,“用一下,不介意吧?”
她的唇瓣染着酒液,泛着晶莹的水泽,看得他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去,怕她察觉出什么来。
唉,果然还是不想理她。卫语卿心中苦闷,又喝了一口酒,才终于开口:“予安,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有些话藏着掖着太久,她清醒着说不出来,只能借着酒来说了。
“你也体会到了,在军营有多苦。”卫语卿勾了勾唇,眼里却漫着荒凉的疲惫,“卫家世代功勋,祠堂的牌位里,没有一个人寿终正寝。”
“从我懂事起,除了上战场,就没想过别的。作为卫家的子孙,我注定要马革裹尸,血染沙场,这就是我的宿命。”
她靠在沙丘上,看着深蓝如海的夜空,在尘封的记忆里看到了无数个从前的自己:“比起哥哥来,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天赋,又蠢又笨,还不爱读书,文不成武不就的。”
“能走到今天,只是有股子倔劲儿罢了。”她笑了笑,像是自嘲,“一个时辰不够,那就练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一次射不中靶心,那就练一千次一万次。”
可是仅仅如此,怎么够呢?别人一次就能做好的事情,她要花十倍的时间去完成。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勒紧裤腰带,咬着牙去拼。她想,只要再努力一些,再拼命一些,他们总会承认,她卫语卿是个合格的将军,她的存在是卫家的荣耀。
“那个时候我真高兴啊,男人做得到的事情,我终于也能做到了。”卫语卿的眼中是一片深沉的黑芒,“后来我才明白,他们的赞赏只是哄着我玩而已。一个千方百计想要变成男人的女人,绞尽脑汁地恳求着他们的认可,在他们眼里,该有多可怜啊。”
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眼眶都憋红了:“做了将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只有男人才配坐这将军之位,我卫语卿永远只能做个陪衬?”
她无数次在夜里扪心自问,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军中文韬武略无人能与她相比,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最后只能嫁作人妇,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燃尽自己的后半生?只因为她是女人?
未免……太傲慢了。
于是她逼着自己发狠,去杀人,杀敌人,杀更多的敌人。反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北燕人不知有多少。正因如此,她才勉强维持住了大晋和北燕的平衡。
卫予安裹紧了毯子,心里压抑得很,无端生出了一股委屈,既是替卫语卿,也是替他自己。他的这点努力与卫语卿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他只是坚持了一个月,卫语卿却这样过了整整四年。
“我之前逞凶斗狠惯了,男人做得到的事情,我偏要压一头。”卫语卿转头看向他,笑意浅浅,“直到有一次,我在对练中摔到了头,导致短暂失忆。”
卫予安骤然一惊,他从未听她说过这件事。她的语气平静,卫予安听在耳里却很后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军营,也忘了父兄已经去世的事实。我闹着要父亲,要哥哥,可谢伯伯一个都变不出来。”
好在失忆只持续了几天,她最后恢复了正常,只是偶尔会头痛。那件事之后,她就想通了,何必用自己的短处去拼别人的长处,她只要好好做个女将军就可以了,难道如何做个女人,男人也有决定权么?
“予安,我承认,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她轻叹,望着他的眼神真诚又清澈,“我是不想让你像我一样,走那么多弯路。”
也许是卫予安让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认准一条路,便头也不回地走下去,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痛。正因为他对她来说太过重要,所以她才更希望他一生顺遂,平静安然。
她握着他的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回京城去吧,予安。”
他怔怔地看着卫语卿,就连风也替他沉默。良久,他抽出手,转过了身,只留给她一个孤独的背影。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卫语卿不要他了,他被抛弃了。
卫语卿眸色黯淡,默默地喝着酒,心里乱七八糟。她被那么多人爱着,却无法回报给他们同等的爱,反而深恩负尽,爱恨皆空。
周遭太过安静,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声音。卫语卿坐起身,扳过卫予安的肩膀,捧起他满是泪痕的脸,顿时有些惊惶无措:“你……你别哭啊,怎么了?我话是不是说重了?”
卫予安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紧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只低低地从喉间溢出几声哽咽。
他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这么委屈。这个人怎么也不懂他的心,只想着把他往外推,偏偏自己还浑然不觉,恬不知耻地黏着她。
卫语卿见他这样,心里更慌了,她还没见过男人能哭得这么梨花带雨的。她嘴又笨,不会安慰人,怕哪句话说错了惹得他更伤心难过。
她笨手笨脚地用衣袖拭去他的泪痕,可卫予安越哭越狠,像是要把下辈子的眼泪哭完。
卫语卿将他揽在怀里,不住地摩挲着他的脊背,轻声细语地哄:“不走不走,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卫予安稍稍平息了些,浑身微微发抖,眼眶和鼻尖红红的,看着很是可怜:“是不是你觉得我没用,所以才想赶我走?”
“你可是状元郎,怎么会没用?”卫语卿轻揉着他的头,“你很勇敢,予安。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
卫予安从她怀中抬起头,浅色的眼眸氤氲着水汽,极认真地对她说:“你都说了我很厉害,那你以后不能瞒着我了。”
“嗯,我答应你。”
卫语卿帮他擦着眼泪,忽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有蜥蜴!”
“啊啊啊啊啊啊啊在哪里在哪里!”
卫予安噌地一下蹦得老高,惊慌失措地在沙地上飞了起来。
卫语卿笑倒在沙丘上,差点断了气:“明明就是个小孩嘛,你装什么成熟啊哈哈哈哈哈哈!”
“卫语卿你无耻!”
卫予安气急败坏,冲过去就要揍人。两个人打作一团,卫语卿怕扯着他的伤口,不敢还手,只有被他压在地上的份儿。
他微微喘着气,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卫语卿,心底的爱慕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冲刷殆尽。他听见自己痴痴地告白:“卫语卿,我喜欢你。”
卫语卿捏捏他的脸,低低应道:“嗯,我知道。”
“我可以喜欢你吗?”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战栗不已的自己,“你……会不会接受我?”
她的眼底盛满了温柔的月光,水润漂亮,却又冷静得几乎残忍:“不会。”
卫予安希望的小火苗瞬间被掐灭:“为什么?”
“因为你姓卫。”卫语卿拒绝了他,同时也拒绝了自己,“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可是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
“那也不行。”
无论是兄妹还是姐弟,既然冠了同一个姓,就不该有其他心思。卫字是一堵无法逾越的透明高墙,把他们远远隔着,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卫语卿你这个混蛋!”
他后悔了行不行,他能不能不姓卫了?
可是……亲情比爱情更牢固,他只要做一天的卫予安,卫语卿就不能丢下他。
她眨眨眼,原来他也会骂人的?这样才对嘛,本来就是少年人,还比她小一岁,是该活泼些。不要像她一样,才十八岁就觉得人生无望,对未来毫无期待。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失态的卫予安,生气骂人的样子这么生动,她忍不住想再逗一逗。
“我跟你讲,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喜欢的。”
“要有钱有才华,帅得天上有地下无,还要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你看看你,我只是吓了吓,你就要打我,这怎么能行?”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笑容里含着几分朦胧的醉意:“不守夫道。”
卫予安再也按捺不住喷薄而出的爱意,俯身吻住了她的双唇。那是他多年来爱而不得的海底之月,他爱她的光芒,又恨她的清醒。明明嘴里说着他们不可能,但眼睛却不想他走,字里行间全在向他求救。
她就是这么口是心非,永远不踏出那一步,总是让别人做坏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心。
他恨死她了。
他恨自己飞蛾扑火般不可自抑的爱慕,他恨她身边那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排在第几。他所有的妒忌和委屈都在此刻爆发,化成一个技巧拙劣的吻。
卫语卿被酒麻痹的神经越发迷蒙,但至少还记得不能和面前这个人接吻。她捏着卫予安的后颈,迫使他抬头。
她笑着看他,脸颊微红,眼底一片清亮:“刚刚我说的……你是不是都没听?”
卫予安有些疑惑,她指的是哪一句?
“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无所不能。”卫语卿眼神有些迷离,话语间满满的自厌,“你喜欢的那个卫语卿,不是真正的我。”
“那你就给我看,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卫予安凝视着她,眼神珍重又真诚,“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被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她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抚动了一下,不禁慌了神,只好狼狈地偏过头去:“会吓到你的。”
他贪恋着她的香气,试探地去吻她的唇角,眼里满是痴迷:“那你就先给我赔礼道歉吧……好不好?”
第一次隐晦地勾引心上人,卫予安有些羞赧。
可是她似乎理解错了这句话的意思。卫语卿拿起落在旁边的水壶,递到他面前,眼神单纯又坦然:“喏,给你酒。”
卫予安语塞,心想这人怎么总能在关键时刻顺理成章地掉链子?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捉弄了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怎么就这么好骗,爱上这么一个来拒去留的坏女人。
罢了,到底还是自己心甘情愿。
他气呼呼地接过水壶,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酒,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不过……
“军中禁酒,你怎么私自在这里藏酒?”
卫语卿哈哈一笑,十足的狼心狗肺:“这是谢伯伯偷偷藏的,要不你以为他怎么感染的风寒?”
前两天他半夜偷跑出来喝酒着了风,她也睁只眼闭只眼没去追究,这次讨壶酒喝,想来他应该乐意之至。只是心疼他老人家辛辛苦苦偷偷埋的酒,就这么被她薅了出来。不过这种带头违反军纪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去明目张胆地调查。
“这小老头,埋得还挺隐蔽。”卫语卿勾唇一笑,“明天我就给他兑成水。”
卫予安:“……”
他默默腹诽,卫语卿你可真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