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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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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

    一众家丁都聚于院内,祥叔负手而立,面容肃然,何姨在他身旁一脸警惕,手上还拿着菜刀,像是刚被人从厨房里拽出来。

    有侍卫前来禀报:“首领,搜到了。其他人没有问题。”

    朗星接过物证,双手抱拳,沉声道:“将军府出了细作,在下奉皇上之命来此搜查。证物已经找到,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告辞。”

    他们离开之后,何姨担心地问:“青禾那孩子……”

    那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呀,怎么可能是细作呢?

    祥叔摇摇头:“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便等小姐回来再商议吧。”

    刺杀皇帝的动静太大,沈家出动了所有家仆严阵以待,门口也围了好多看热闹的百姓,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江风潜看着倒在地上咳血的青禾,丝毫没有差点被刺杀的惊慌,反而很温和地问:“青禾,你为何要杀朕?”

    青禾啐了一口血沫,冷笑道:“狗皇帝,你对朔国人做了什么,你都忘了吗?!”

    十年前,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江风潜登基还不到一年,晋国与朔国持续数十年的战争告一段落。朔国退至苍山以南,晋国攻占了朔国不少城池,有数以万计的朔国人流离失所。难民四处流窜,给南方边陲城镇的安定造成了极大的隐患。

    江风潜一声令下,极力抓捕遗留的朔国难民,允许把他们当作奴隶进行买卖。人一旦沦为可以交易的货物,就再无尊严可言。男人被官兵抓去做苦力,饿死累死的不计其数,更遑论是无依无靠的女人,被卖去勾栏瓦肆,沦为供人取乐的玩物,受尽折磨,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样。

    青禾唇角挂着鲜血,笑容凄厉,面似厉鬼,嘶哑着声音一句一句质问江风潜:“朔国那么多人的命,你怎么下得去手?”

    “晋国百姓是人,我们就不是了?战争也带走了我们的亲人啊!”

    “如果你的兄弟姐妹遭此劫难,你不恨吗?江风潜!你不恨吗!”

    她一声声嘶喊着,痛斥着,字字句句都是她这二十年来流过的血泪,在场的人低头掩面,无不动容。

    卫语卿怔怔地立在原地,脑子发着懵。她以前还小,只觉得她们可怜,却不知她们的惨状是怎样造成的。她以为,只要让青禾吃饱穿暖,给她足够的关心和爱,她总能忘记之前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嘲笑自己,实在是过于天真。这种事情要是落在她头上,国仇家恨,鸿雁哀鸣,只因敌人的一点点恩赐,她能就这么忘了么?

    青禾看似天真烂漫,可她终究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她心里藏着多少事,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南乔眸色微暗,他记起卫奕鸣庆州一行解救了那些朔国女子之后,曾在御书房与江风潜大吵一架,二人最终不欢而散。

    或许这便是因果。战争给每个人带来的,只有绵绵无期的深重苦痛。战争从来没有胜利者,胜利只是执政者野心的遮羞布罢了。

    围观的百姓听闻青禾的控诉,不禁可怜这个身世凄苦的姑娘,也有人认为朔国人不值得同情,一时争执不下,喧嚣渐起。

    江风潜沉吟良久,蓦地笑出了声。他收起折扇,说道:“你可知朔国当初仗着国力强盛,是怎么打压晋国的?”

    “每年上贡,加征关税,联合其他国家施压围剿,晋国虽说是个国家,实际上根本没有国之尊严。”

    “我的父皇精于谋略,卫家军骁勇善战,夹缝中苦苦求生,才好不容易打下这片江山。”

    “卫家满门忠烈,他们好心收留了你,你却不知感恩。你可曾想过,你今日刺杀朕,无论成功与否,明日卫语卿就会因此人头落地,卫家的荣耀也将不复存在,还要背上一个私藏细作、谋逆弑君的骂名!”

    “青禾,你太莽撞了,朕都有些可怜你。”

    卫语卿心凉了一半。江风潜定是看出她要为青禾求情,这番话一出口,青禾只能由他处置,她再也没有插手的余地。顾修晏紧紧牵着她的手,眉宇间也是一片肃然。

    青禾惨笑一声:“江风潜,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极了,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成了别人的错。”

    “我们只不过是普通老百姓,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要这般赶尽杀绝。”

    “罢了,我说不过你。但是你别忘了,朔国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活一天,他们就要化成厉鬼索你的命!”

    她已经几近癫狂,拿起匕首就要割喉自尽,身后的陆望津眼疾手快地扑过来抓住利刃,双手瞬间鲜血淋漓。

    他疼得颤抖,手却不敢放松半分。他环抱着她,在她耳边压着声音说:“你死了,卫语卿怎么办?华锦怎么办?她好不容易才跟你相认……”

    青禾听到她们两个人的名字,睁着大大的眼睛,眼泪无助地顺着脸颊滑落。

    “青禾!不要做傻事!”

    萧池雨一身素衣,身形狼狈地拨开人群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狼狈的华锦。

    众人齐齐一惊,突然记起自己是来参加婚宴的,这位才是正牌的新娘子啊!

    华锦看着满地的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愣在了当场。

    萧百年失声叫道:“池雨!”

    “爹,我没事,你别担心!”萧池雨快步跑到青禾身前,一脸的心疼,“你怎么这么傻,快把刀放下!”她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青禾的手。

    青禾定定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她莞尔一笑,朝卫语卿的方向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嘴唇翕动着,声音却听不真切。

    卫语卿心道不好,挣脱了顾修晏的手,朝着青禾狂奔而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刺进她细白的脖颈,鲜红的血液喷射如注,不偏不倚地溅到了陆望津的脸上,腥甜温热,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

    他震惊极了,只吐出一个字,便眼前一黑,当时就晕了过去,倒在华锦的怀里昏迷不醒。

    卫语卿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很不真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血了,仿佛是从她身上汩汩流出的,把她的意识带去了深不见底的黑渊之中,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像是要逼着自己清醒地确认这一切,看着自己的心一片一片支离破碎。

    她抱着青禾的尸身,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生气,明明今天早上还在跟她说话的,现在已经……死了吗?狠心的丫头,就这么恨她,怎么连最后一句话都不跟她讲呢?

    卫语卿仔细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污,悄悄地对她说:“跟我回家吧,青禾。”

    她的胳膊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拽住,卫语卿转头,看见沈南乔依旧像从前一般笑得温润:“卿卿,你还没有祝我新婚快乐。”

    他的笑容看起来好像还是那么温雅俊逸,可卫语卿无端地却有些陌生。其实,从青禾被楚牧白一掌拍飞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次回京,所有人的面孔都开始陌生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从诡谲的黑暗中挣扎着爬出,凭空撕碎了一道裂缝,轻蔑嘲讽地看着她。

    她听见自己僵硬地说:“祝你们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沈南乔像是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放开她的胳膊,说:“既然如此,拜完堂再走吧。”

    他捡起沾着血的红盖头,堪称优雅地盖在了萧池雨的头上,牵起她的手,对司仪说:“继续。”

    司仪顿觉有极强的压迫感袭来,尸首还在那里,这要怎么拜堂?他手足无措地看向江风潜,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风潜剑眉紧蹙,片刻过后,略微抬了抬手,示意司仪继续。

    司仪深吸两口气,腿肚子打着颤,甚至喊破了音。

    “二位新人,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锣鼓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卫语卿带着青禾的尸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沈家大门。

    沈家内外的宾客都强颜欢笑互相道喜,假装无事发生。唯有地上血迹未干,昭示着刚才的惨剧。

    卫语卿回了将军府,府内家丁见状皆是一脸惊恐,但瞥见卫语卿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只能继续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她进了青禾房间,把青禾的尸身轻轻地放在床上,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顷刻间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颓然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门外,谢渊将事情经过细细说与祥叔和何姨听,面色是少有的凝重。

    话毕,祥叔长叹一声,何姨心有不忍,掩面而泣。

    “青禾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傻呢!”

    祥叔怕何姨伤心过度,便让谢渊和楚牧白送何姨回房休息,待他们走后,抬手轻轻叩门。

    “小姐,事已至此,莫要气坏了身子。”

    过了一会儿,卫语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话里的情绪听不真切:“祥叔,你进来。”

    祥叔推门而入,顺手关上了房门。

    卫语卿的视线描摹着青禾的脸庞,她柔柔地握着青禾的手,问道:“祥叔,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

    祥叔依言回答:“一掌毙命。”

    卫语卿伸手解开青禾的衣襟,她的胸口赫然印着一个青紫的掌印。

    祥叔一惊,这……竟与当时卫镇山胸口的掌印一模一样!

    卫语卿沉声道:“楚牧白,是符家的人。”

    楚牧白把陆望津扛回了陆家,华锦一路小跑去医馆,叫来了云泽野为他医治。

    此刻,三人站在陆望津床边,看着他面无血色的脸,又想到青禾的死,都沉默了。

    半晌,云泽野叹了口气,也没了往常的笑脸:“他有晕血症,身子又弱,我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把他养回来一点,今天就离开一会儿,血都快放完了。”

    “青禾姑娘她……唉,我要怎么跟季忍冬说,他怎么会相信……”

    楚牧白突然问道:“华锦姑娘,你是怎么确定新娘子不是萧池雨的?”

    华锦脸上有些难堪,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咬着嘴唇,还是如实回答了楚牧白的问题:“我以前被人试药……之后视力就变得十分好。”

    “当时我与陆望津远远看着新娘子入轿,她把手伸向沈公子的那一瞬间,风撩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一块烫伤。”

    “那是前几日在将军府授课时,陆望津不小心弄洒了茶水,烫伤了她的胳膊。”

    云泽野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件事情这么复杂,还这么巧合。

    楚牧白细细思索,又问道:“沈南乔就在她面前,胳膊上的烫伤,他会看不见?”

    华锦想了想,说:“应该是看得见的,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许是想婚礼结束了再问吧?”

    楚牧白眉头紧锁,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新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沈南乔怎么一句询问都没有?又或许……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了那不是萧池雨,却仍然放任了婚礼继续进行……

    楚牧白越想越心惊,沈南乔根本就不在乎新娘是谁,他只要这场婚礼照常进行下去!他这一切,都是……

    他想起沈南乔的反常。

    “卿卿,你还没有祝我新婚快乐。”

    “既然如此,看完拜堂再走吧。”

    楚牧白想得头疼,嘱咐了云泽野好好照顾陆望津,便先告辞回将军府了。

    华锦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陆望津,心里有些难受。如果不是因为她执意要他一起救青禾,他也不会受这样的伤。

    陆望津双眸紧闭,眼睫纤长,看着有些乖巧,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满脸阴郁,说话还带着刺。

    “云大夫,陆公子……有何隐疾?”

    云泽野说:“他是被人扔在陆家后花园的,从出生就没见过他娘,从那时候冻下了病根,身上总是没点热气,冷得吓人。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跟要了他命一样。”

    “还好遇到了我,那些庸医是治不好他的。前段时间不知发了什么疯,没日没夜地读书,人都快读上天了。”

    “我实在是劝不动,他这脾气,也就卫将军能治。这不想了个办法,把您请来了么。”

    华锦默然,没想到陆望津也过得不如意。看他天天嚣张跋扈的样子,还以为是个多受宠的小少爷,其实……他也是很孤独的吧。

    她想起青禾,眼眶便湿润了。她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遇到故人,还想着多见见面,聊些开心的事儿。可惜,青禾走了。

    从今往后,她又要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四处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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