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后方与后方（四）
灵武牢房中，建宁郡王李倓靠在粗糙的泥壁看着口袋大小的窗户出神，金黄色的阳光争先恐后从一方天地中挤进来将牢房中的黑暗一分为二。
李倓伸手抚摸阳光，指尖上的温度令他温暖，他似乎想起开心的事情，嘴角露出阳光般的微笑，颜真卿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的站在牢门外，那一方阳光正照在他身上。
大唐皇帝将这件事全权交由他来处理，怎么审是他的事情，皇帝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颜真卿久居朝堂怎么不懂皇帝的暗示，此事牵连颇多，一时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另外，颜真卿了解李倓的为人，他就是死也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可他为什么要在大殿上承认呢？
颜真卿轻轻敲击牢门，声调中满是刑部尚书的威严：“郡王殿下”
“我已经不是郡王，颜尚书不必再问了，事情是我做的，依照律法行事吧。”
“糊涂，如此说来救回永和公主和十四皇子的是你，不是十皇子，哼，这十皇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功，老臣一定上奏陛下。”
“颜尚书，此事曲折复杂，其中有许多缘由，不能怪十弟。”
“如此甚好，”颜真卿一抖长袍往胡床里一坐说，“老臣有的是时间。”
李倓看着泥壁微笑着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这种事情颜真卿见多了，审讯如同战场博弈，只要击穿防线他什么都会说。
“听闻郡王的母亲是宫人，身份低微，想必连郡王也没见过她吧”
“颜尚书不必费心，没用的，阿娘早薨我一直孤身一人，幸得太上皇宠爱，封我为建宁郡王，常年领兵在外，亲情淡漠，兄弟间说话都是隔着肚皮。”
“皇家之事老臣不便多言，郡王殿下，不如谈谈您是如何与反贼安庆绪联络、交易的吧。”
“该说的，今日朝堂之上已经说完，不必再问，我决计不会多说一字，颜尚书，说句不敬的话，论行军打仗，您还不是我的对手。”
颜真卿没有答腔，这是皇子不能用刑，不能强辩，寻常之法通通不能用，看来想要撬开他的嘴要费一些波折。
夜晚，颜真卿看着空白的卷宗发愁，今日审讯几无所获，他硬着头皮正要落笔，只听门外传来神策军换防的声音，跟着三门检责使陪着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妇人走了进来。
他眉头一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这个时间点不是神策军换防的时间，定是被调走了，能调走神策军的还能是什么人？还有这香粉的味道，寻常官家可用不起。
颜真卿撩袍就要跪下，没想到妇人撩开斗篷噗通跪了下来，动作之快令人防不胜防，这一照面颜真卿吓得魂飞魄散，跪下来的正是当今的段昭仪。
“颜尚书，今夜本宫以一个心碎的母亲的身份来见您，希望您能网开一面，让本宫见一见李倓，颜尚书大可站在一旁，我们谈话的内容亦可如实上奏陛下。”
“娘娘言重，只是”两道寒光刺来颜真卿不禁抬头迎了上去，鱼朝恩手持拂尘正冷冷的盯着他，那目光能杀人，顺着鱼朝恩的目光，颜真卿又看向段昭仪。
他懊恼的一跺脚赶忙跪地行礼，老脸紧紧贴着地面不敢乱动，刚才说话时段昭仪一直跪着，身为臣子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行叩拜礼，这要是传出去外人如何评价他颜真卿？
一上来他就被将了一军，颜骨的名节今日便到这里了。
“既然娘娘如此说，老臣便陪娘娘进去，只一炷香的时间。”
“多谢颜尚书。”
段昭仪在牢门外来回走了几十趟，她不开口，李倓也不说话，留下颜真卿干着急，这段昭仪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还是自己在场不方便说？
“建宁，”段昭仪终于开口了，“今日之事本宫先替倕儿谢谢你，他出生以来本宫甚为溺爱，从不勉强他读书，他要去平康坊本宫便由着他，不读书不修德行，你十弟行事难免与常人不同，不过他终究是皇子。”
颜真卿心中暗叫，好厉害的妇人，这话哪里是说给李倓听的，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一上来就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今日之事要是泄露半句，他颜家必定没有好下场。
罢了，只当老夫打了个盹。
段昭仪突然声色俱厉的说：“今日朝堂之上，你愚蠢至极，谣言只是谣言，何须建宁郡王出来佐证，你到底安得什么心？”
“有错要认。”
“好一个有错要认，因为你的一句话差点将皇上置于险地，如果今日不是颜尚书审你，只怕会牵扯不少军中将领，李倓，你别忘了这里是灵武，你别忘了皇上是如何登基的。”
李倓木然的说：“相比皇家，他们不会勾心斗角，不会自相残杀，看看如今的朝堂，乌烟瘴气，段昭仪，今夜你来见我必定使了不少手段吧，希望日后你不会将十弟带入险地，希望十弟他们不会手足相残。”
“好一个人间清醒，李倓实话告诉你，你小看了这乌烟瘴气的朝堂，此案明日就会审结，无论你的下场如何，军中将领都因你被记上一笔，他们今后的日子未必能过得舒坦。”
李倓罕见的走到牢门旁盯着段昭仪说：“若牺牲我一人能换来大唐朝堂清明，盛世重生，段昭仪是否愿意？”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单纯，你以一己之力几乎搅翻整个朝堂，皇上也保不住你，颜尚书，本宫的话说完了。”
颜真卿恭敬行礼说：“恭送娘娘。”
待段昭仪消失在门口，颜真卿才敢掏出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水，今夜他只能当段昭仪没来过，哼，颜骨，不过虚名而已。
李倓抓着牢门说：“颜尚书，我想喝酒吃些肉食。”
灵武皇宫，李亨躺在张皇后的怀中闭目养神，两旁的侍女轻轻摇着扇子，李亨连续翻了几次身都觉得不舒服，他烦躁的坐起来对侍女摆摆手。
寝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李亨问张皇后：“依皇后之见该如何处置建宁？”
“陛下，此事臣妾不能多言，否则朝中那些大臣必定中伤臣妾。”
“夫妻夜话，朕姑且听之，皇后姑且说之。”
“建宁郡王生性耿直，眼中容不得沙子，若能安心领兵协助陛下治理天下倒也罢了，偏偏他的性子容易说错话，臣妾曾听人提起，广平王奉旨巡视军营时常常独自哭泣，也不知此事是否与建宁有关。”
李亨叹着气说：“广平王生性温和，性子慢，遇事缺少主见，他和建宁有冲突不奇怪，是朕给他们太多压力。”
“臣妾知道陛下看中广平王，他性子好，能纳谏，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依建宁的性子日后必定会再次和广平王冲突，那时陛下又该帮谁？”
见李亨沉默不语，张皇后接着说：“今日之事，郭子仪他们一言不发，这里又是灵武，想必早算准陛下不敢对建宁怎样，陛下，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安禄山了。”
“皇后也说了，这里是灵武，没有郭子仪朕便不能登上皇位。”
“难道皇上忘了霍光吗？建宁与军中诸将交情匪浅，日后广平王身为太子，若是建宁不服，军中将士是帮太子还是建宁？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子，这通敌卖国、冲撞兄长的罪名便能赦免？”
此话一语中的，李亨能称帝靠的是朔方军的拥护，他们能拥护自己称帝，也能拥护李倓称帝。
李亨默默走下龙榻推门往外走，他转头说了句：“朕想一个人走走。”
张皇后瘪瘪嘴低声说：“一个人走走，定是找段昭仪去了，去吧去吧，最好永远别回来。”
段昭仪刚在寝宫梳洗完毕，正对着镜子发呆，她始终猜不透李倓的意图，姑且归类为缺少关爱的孩子在胡闹，可是皇家的孩子胡闹是要出人命的。
“陛下到~~~”
一进门，李亨便搂着段昭仪支支吾吾半天，段昭仪噗呲一笑说：“陛下定是为了建宁之事烦恼吧。”
“唉~~~~”
在李亨的叹息中，段昭仪跪地叩拜说：“请陛下赎罪，今夜臣妾斗胆去见了建宁。”
“哦？他怎么说？”
“冥顽不灵，任性胡闹，陛下，建宁之事不能拖太久，以眼下的情形，明日必须要给军中将士一个交代。”
“交代？谈何容易。”
“建宁如何处置在陛下一念之间，他生性鲁莽冲动，又与军中将士交好，陛下可连夜下旨告知郭子仪、李光弼他们，建宁郡王通敌叛国罪不容赦，赐死；若明日早朝郭子仪他们能如常上朝，请陛下放过建宁，将他流放外地。”
“若是郭子仪他们称病不朝呢？”
“建宁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