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茶品人品
南朝青州芦苇郡,有一少年和青衫儒士坐在茶馆内,一个青衫儒士坐在长凳上手举茶杯,挽了挽衣袖口,轻泯一口,而一旁少年也学着那青衫儒士的动作一板一眼地握紧茶杯请泯一口。
少年放下茶杯,眼神发愣,将双手揣入腋下,直勾勾盯着茶杯,像是在思考什么。
青衫儒士一眼便洞穿了少年心中所想,他转头看着少年说道:怎么?担心那两个孩子?
少年闻之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先生,这他们毕竟是跟了一路了,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少年欲言又止,字字斟酌再斟酌。
几日前,少年跟着徐先生见了一位家底还算殷实的故人。
那名故人姓黄,名谷,自己经营着一家书斋,也算日子安生,加上会写文章,书斋不仅卖书他自己也算半个教书夫子。
世间的读书人最怕的就是读不出“出人头地”四个字,黄谷便是如此。
早年的黄谷对功名一事可谓下足了心血,可偏偏老天就是不眷顾这个读书人,他前后参加了四次“南朝举试”皆是名落孙山,少年黄谷心灰意冷,便日夜借酒消愁,甚至一度有了轻世的想法,有次他就在他站在湖边踱步惆怅,想着就这般跳下去,一了百了。
对岸边坐着一个垂钓的中年读书人,读书人黑发垂鬓,一袭青衫。
无言久久,同样是读书人的徐姓读书人抬头向那人看去,二人四目对视,仅是一眼,黄谷便觉着有一股窒息感,如同沉水一般,身体使不上力。
等到黄谷醒来之时,青衫读书人便已在他身旁,刚起身黄谷有些恍惚。
“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原本是教导世人的俗套言语,对于那个黄姓读书人来说却是当头棒喝。
黄姓读书人第一次遇到如此“超脱世俗”的人物,好似天上谪仙,应该说那就是世俗人口中的“神仙”。
黄姓读书人想要对着对方收自己做徒弟,可对方只是说做朋友,黄谷便想要跟着他,徐姓读书人便欣然应允。
后来,黄姓读书人便随徐姓读书人远游四方。
世间人心结最容易给一两句不稀奇的道理给轻松解开。
黄姓读书人如此,世间人人如此,只是开口之人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能把普通的道理讲得漂亮。
后来徐姓读书人出了名,还创办了闻名南朝的“天涯书院”,徐姓读书人便予他一笔不小的钱财。
在那黄姓读书人心中,即便徐锦圣只说与自己做朋友,但他还是将对方便是自己的先生。
只是那个时候的黄谷不知道对方会是南朝身负“文甲”之名的天锦先生,有几个睡不着的夜晚,黄谷最后悔的不是没有和那名徐姓读书人成就一段师生关系,而是没有多与其多走一些时间的路,心中只是感叹,到底是学少了“先生”的学问。
转眼十几载后,二人再见,便将两个孤苦无靠小孩托付于他,那人倒也是欣然应允。
隋安不知道,那个黄谷注视青衫儒士和少年郎远去的背影,默默作揖,良久不曾起身,徐先生当年不愿认自己作学生,可黄谷心中却将那名天锦先生当作自家先生,后来岁月,多少凉言风语,都是如此,不曾变更。
想来他日因今日果,若传到后世倒也算一段乡间佳话。
茶馆内,青衫儒士神色平静对隋安说道:那人品行醇厚,而且跟过我一段时间,想来不会待那两个小家伙太差了,不必太担心了。
少年闻之喜笑颜开,他相信徐先生所说的话,就像那黄姓读书人始终相信徐姓读书人教给自己的道理一般。
二人在茶馆里畅聊许多大道之问,少年也一一将自己的感悟说了出来。
聊到一半时,少年忽然岔开了话题说道:先生,为何这茶的感觉不好喝,您却感觉好喝?
青衫儒士笑着右手举起茶杯反问道:你第一口的茶水感觉如何?
少年思索了一下,将自己那杯茶,一饮而尽,舌头不断在嘴中打转摩挲。
随后少年看着青衫儒士真诚说道:除了有些苦,还有些干涩,说不出来其他东西。
那青衫儒士哈哈大笑随后招呼店家再要了一杯茶水递给少年。
少年双手接过,再次一饮而尽,随即呼出一口热气,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知道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因为不管如何喝,这茶水在他口中永远都只有苦味。
青衫儒士见到此状,便说道:你再细细回味。
少年吧唧下了嘴,这一次他似乎好像有了新的感受随即开口说道:先生我感觉有点甘,但也说不上好喝,我实在品鉴不过来。
青衫儒士笑着脸说道:没关系,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感觉这茶难喝,但走的路多了之后,却越发感觉这茶甘甜沁脾。
少年点头,双眼出神,似乎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原来是我走的路太少了。”
忽然,一声尖锐“骂娘”打破二人谈话。
隔桌有一对青年读书人,他们骂了很多人,有当朝的贵权人物,也有他们认为有能力却自作清高的人物,其中也有了那徐姓的名字。
少年听得拳头紧握,似乎想要反驳什么。
少年一路上所见所闻,其实已经对这片天地有了一定理解,他也逐渐明白,很多事情都是力所难及的。
可那又如何呢?他也逐渐明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青衫儒士也是普通人,天底下很多事情到底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变好的。
那两人骂得难听了,隋安的脸色有些难看,想要上前理论,可徐先生却把他按下,让他继续听着。
曾经的隋安想和徐锦圣学一身本事,可他逐渐明白,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靠打架解决不了的。
青衫儒士在一旁和没事人一般听着,甚至是有时脸带笑意,但那并非是嘲讽凡夫俗子的笑意,而是一种市井凡人一些精怪传说觉着有趣的神情。
而隋安则是强压心火,几次想起身,都被徐先生以秘法压制。
隋安不解地看向中年读书人,似乎是不解自家先生的作为。
半个时辰后,两个青年读书人洒脱离去,似乎是刚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壮举,至少在他们心中是如此。
二人前脚刚走,徐先生轻扣木桌,却仍旧一言不发,隋安身上的禁制这才解除,他有些难以理解,他不明白世人都把先生骂到这份上了,为何自家先生不愿反驳一句半句呢?
隋安心中的话语被青衫儒士听到。
青衫儒士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一脸平静说道:隋安,你要明白,你和我都是人,就算手段通天又是如何?世人不解,不必去解释,少说多做,做给他们看就好,道理我教给你了,做人却在书外。
隋安沉默了许久,眉间紧皱,双手也都握紧,指甲差点陷进手心之中。
他或多或少能理解徐先生的做法,可却很难接受别人对其的诋毁。
徐先生只对隋安说道:该走了,不要沉溺于这些恩恩怨怨。
那青衫儒士出门跨马骑行,隋安将木箱背于腰后紧紧跟随。
二人一路上遇着了一个恶少欺辱年轻寡妇。
徐先生给了隋安一个眼神,随后隋安便将其打了一顿后还送进了本地官坻,只是那县官收了恶少银钱,帮着恶少说话。
徐先生早将那南朝律法倒背如流,一句又一句将那县官怼得够呛。
县官仍不罢休,想要黑白颠倒,想用酷刑逼着寡妇就罪。
最后群情激奋,县官只好悻悻结案,不再多管。
徐姓读书人便给当地的州官写了一封信,言词狠辣,措辞锐利,那州官以前在年轻时学院待过一段时间,哪能相信这是书院院长的书信。
等到一般人气势汹汹赶来时,想要抓了这个挂着假名号的人,可见到那个中年青衫儒士,州官立刻就焉了气。
“那可不就是山崖书院的院长吗?”
那州官哪敢怠慢啊,不过两三日便把事情办妥了,那名贪赃枉法的县官掉了脑袋,恶少也给关了起来,那县中百姓无不拍手叫好,这件事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心中对那名远游天下的“天锦先生”也多了几分敬畏。
隋安看着读书人的手段,却不由得问起自家先生。
——整件事,不就是比谁的拳头更大,势力更大吗?如果世间事事如此,那还有道理可以讲吗。
山间小路,青衫儒士和少年并肩而行,少年对自家先生问出心中疑惑。
那名青衫读书人却只是问起少年。
“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情,你会怎么办?”
少年想了想,开口答道。
“我能可以与那些人讲道理,却无法让他们信我的道理。”
青衫儒士停步侧身,将右手轻轻搭在少年肩头。
“世间多有不平事,便多有拔刀人,有多少能力,便帮多少,做份内事,便是每个人的人间大事。”
隋安眨了眨眼,反复想着徐先生的话,忽然间茅塞顿开,这一段话如暗室明灯,明于心房。
小路蜿蜒曲折,少年心湖却是平静,脚步愈发有力。
道阻且长,吾亦复诶。
骑马读书人与少年出南朝青州,离那座天涯书院也就越来越近了。
只是此刻天涯书院已被某些嫉世愤俗的读书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口水甚至可以将一座干涸池塘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