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画舫内部空间很大,中央偌大的舞池空着,花魁娘子秾丽的嗓音不知从哪间厢房传出来。
不知谁这般财大气粗,萧瑶思量着,走进右手边的雅间,很快便有眼力好的侍者送来酒水小菜。
萧瑶自知酒量不好,不等半夏开口劝,便摸过茶盏饮了一口茶,没去碰酒。
入口一股说不出的清香,一路行来,嗓子有些干涩,萧瑶不知不觉多饮了两盏,却没品出是什么茶。
“公子,曲子也听了,茶也喝了,咱早些回府去吧。”
整个画舫浸在脂粉香里,半夏都要急哭了,要是太后娘娘知道,她们做奴婢的陪主子来这种地方,一定活剐了她们。
萧瑶扫了扫房中陈设,见跟她想象中并不相同,更不见话本子里的旖旎热闹,有些兴致缺缺。
“成,回府吧。”
绣缠枝芙蓉山茶襕边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随意搭在桌沿,撑着站起身来。
方才站直,不及挪步,身子便晃了一晃,一阵晕眩,萧瑶扶住桌缘的手猛然扣紧。
指骨却微微打颤,有些使不上力,头重脚轻,不受控地往旁边栽倒。
被半夏、白芷一左一右扶住时,萧瑶甚为疑惑地扫了眼桌上茶盏,她方才喝的分明是茶,不是酒啊?
最大的雅间里,睿王正眯着眼睛听花魁娘子唱曲,嘴里跟秦老说着天下大势,眼睛却少有从花魁娘子身上移开。
季昀坐在睿王身侧,冲隐隐不耐的秦老摇头,此番请师父出山,也是为了让睿王更信任他,放手让他布局。
选在画舫中,他美其名曰掩人耳目,实则也是给睿王下套,他深知睿王秉性,让师父一开始就看轻睿王,进展才更顺利。
睿王果然不负他所望,季昀手持茶盏,并不喝,只贴了贴唇,掩住唇角笑意。
忽而,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骚乱声不远不近,似乎只隔着两个雅间的距离,还夹杂着女子呜咽声。
分明已经清了场,究竟何人闯了进来?
正巧,睿王拧眉望过来,季昀起身拱手:“待微臣出去看看。”
厢房门被撞开,萧瑶昏昏沉沉,看人都是重影儿。
甩了甩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已先跌进身后软椅中。
原本扶着她的半夏、白芷被人粗鲁拽开,仓皇惊叫,眨眼间已被人堵上嘴巴,极娴熟地套麻袋绑住,速速往外扛。
“半……”呼声戛然而止,萧瑶被人扼住喉咙,那人身上酒气浓郁,虎口托起她下颚,狞笑着望她。
“唔唔。”
萧瑶涣散的眸光立时被眼前人攫住,只一瞬,她便认出,是薛直!
惊怒呜咽中,萧瑶瞪大双目,恨不得剐了他,却连声音也发不出,呜咽声不如一只炸毛的狸猫。
“元福表妹,你不是很能耐么?为了你的状元小情郎打小爷板子,嗬,多神气!”薛直笑着捏了捏她脸颊,笑意陡然冷却,气红的眼近乎狰狞,“过了今夜,小爷倒要瞧瞧你还怎么神气!”
闻言,萧瑶骇然,薛直竟是有备而来!
不,她决不能让薛直这个畜生得逞,散发浓浓酒气的黑影兜头罩下来,萧瑶才真真切切地慌了,眼前无数道重影,她甚至辨不出哪个是薛直,哪些是影子,凭着本能剧烈挣扎,却无异于蝼蚁撼大树。
酒气拂过面颊,萧瑶干呕着别过脸,牙关紧咬着,泪意模糊了视线。
“啊!”
一声急促的嘶嚎声中,笼着周身的森然酒气,像被贴了什么符咒,顷刻退散。
混混沌沌中,有人抬手遮住她的眉眼,萧瑶眼前一黑,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泠淡香,似晨雾中的翠竹,莫名熟悉,却混着些许脂粉香,仿似竹枝上落了尘。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心,小巧鼻尖蹭到对方微凉的手,体内升腾的热意被压下些许,像酷暑天里吃了一盅冰酪,极熨帖。
“乖,别看。”季昀掌心触及她长睫上的湿意,柔声哄了一句。
转而望向捧着一只断手,痛得面红颈涨的薛直时,面如寒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
薛直正满头大汗捧着折了的手腕,面前寒光一闪,他眯起眼睛,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噔噔,有脚步声小跑过来,在厢房门口戛然而止。
季昀越过满口血污,痛得晕过去的薛直,一面就着薛直的衣摆擦拭带血的刀刃,一面轻描淡写吩咐:“丢出去,找到那两个丫头。”
方才见着有人扛着两个麻袋,往转角处跑了,料想应是她身边服侍的。
常轲目瞪口呆,依言迅速清理干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他实在不明白,就闹肚子多蹲了会儿茅房的功夫,他家公子怎么抱着个男子如珠如宝,还争风吃醋把沐恩侯府的纨绔断手割舌丢出去?
第一回见公子这般干脆利落地染血,得多大恨啊。
常轲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今日之事可千万别传出去,便是尚公主,那名声也该比好男风好听吧?
一心这般想着,直到他拽开麻袋,认出里面的两个人。
厢房中,重新归于宁静,季昀盯着地上暗红的血渍,双目发红,若他今夜不在画舫中,或是来晚一步……
掌心痒痒的,季昀回身,却见被他遮住眉眼的萧瑶,正拿小小的鼻尖、侧脸轻蹭他的掌心。
画舫行至河心,涟漪摇动画舫,烛光随之摇曳,轩窗处,月色将荡漾着的水光送进来,一波一波往房中推进。
季昀手腕颤了颤,掌心痒意窜入血脉,传遍周身。
冰冰凉凉的触感,萧瑶下意识想贴得更紧,勉力抬手,却捉了个空,她愤然撩开眼皮,对眼前看不太清,却明显不识相的人怒目而视,带着她平素从未有过的委屈。
她蜷长的睫羽轻颤着,犹带湿意,水盈盈的眸子盛满雾气,睨着季昀,眼尾淡淡桃花□□说还休。
虽着男装,一样美得令人心惊,偏她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反而来扯他的衣襟。
季昀握住她手腕,将她带入怀中,喉结轻滚,喑声轻叹:“小磨人精。”
他体质寒凉,周身浸着凉意,这一揽,于萧瑶却像是饮过苦药后尝到一枚甜枣,她忽而攥住他衣领,倾侧芙蓉面,往他脖颈探,循着更多凉意而去。
怔愣一瞬,季昀倏而被颈侧轻微刺痛感拉回神志,抬手在她颈后轻轻一按,小磨人精终于安分下来,软倒在他怀中。
体内陌生的燥意,压下去,又涌上来,萧瑶睡得很不踏实。
直到有人掰开她的嘴,不知给她喂了颗什么,苦苦的,带着异香,萧瑶不想吃,却拗不过对方,只得咽下去,才总算睡了个踏实。
醒来已是午后,日光自轩窗照进来,七扇落地纱屏的影子覆在冰盆上,更增凉意。
萧瑶揉了揉脑袋,有些懵,后知后觉发现她今日误了早朝。
待把半夏唤进来方知,董嬷嬷一早已入宫去母后处给她告了假,说她身体抱恙,今日早朝,百官只上了折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瑶发现,半夏、白芷两个丫头今日总偷看她,待她望回去,她们又立马别开视线。
把下颚处,被薛直那只脏手捏过的地方,狠狠洗了几遍,直搓得发红,萧瑶方才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用膳。
折子批了一半,萧瑶展臂伸伸懒腰,一抬头,又对上半夏欲言又止的目光,终是忍不住,丢开笔,扬眉问:“你们两个,今日是怎么了?昨天被欺负了?”
说罢,又暗自摇头,应当不会,虽然没想通为何薛直吓唬她一通,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可既然她没事,半夏、白芷自然也无事。
或许,薛直怕母后责罚,临时改了主意,只是为了把她吓晕?
她只记得半夏、白芷被带走,薛直对她意图不轨,后面的事她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便认定自己是吓晕了。
“没……没有。”半夏赶忙摇头。
见状,萧瑶又把目光转向正往茶壶中添水的白芷,眉心动了动,往嵌玉石椅背上一靠:“白芷,你来说。”
“否则,本宫今日折子批不完,就赖你们。”
耽误朝政,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压得白芷胳膊都抖了抖。
抖着眼睫,捏着软布拭去案上茶渍,白芷才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萧瑶朱唇动了动,撩起眼皮,压下疑惑,好整以暇反问:“本宫该记得什么?”
闻言,白芷脑中闪过昨夜对好的说辞,心一横,压低声音禀道:“公主,昨夜……昨夜包下那画舫的不是旁人,乃是翰林院季大人。”
嗯?
萧瑶眉心一动,坐直身子,微微前倾,来了兴致,捞过青白釉茶盏捧在手里。
原来是季昀?可真有意思,难怪他迟迟未曾定亲,还把余家小姐拒了,向她表忠心也只是个幌子,他心里想的,竟是那未见其人,闻声便能让男子酥了身子的花魁娘子。
才子佳人的戏本子,诚不我欺!
昨夜本就是去青菱河边散播流言,顺带瞧热闹的,都怪薛直横插一脚,两样她都没干成,连状元郎流连风月场的名场面都错过了。
哎,可惜,可惜!
“他不是在听花魁娘子唱曲么?你们见着了?那花魁娘子果真惊为天人?”将心中惋惜按下,萧瑶端起茶盏,缓缓送至唇畔。
朱唇贴上水面,茶水微凉的触感衔住她的唇珠,萧瑶脑中闪过什么细碎的画面,没来得及抓住便散了。
她摇摇头,将脑中怪异的情绪甩开,正待饮茶,便听白芷回道:“不,季大人养的是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