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冷暖
我们这边正闹得欢,前院却是跑来个丫鬟,看穿着打扮像是卫蕊母亲、卫国公夫人身边的管事婢女。
那穿杏色挑线裙子的婢女靠在卫蕊身边弯下腰来,刚低声说了几句,结果本来正美滋滋吃着酥酪的卫大姑娘就皱起了眉毛。
她先是藏不住心思地觑了下谢望切的神情,这才等到婢子讲完话才眼巴巴转过身来,对我道:“说是陛下有圣旨到……我娘唤我一同去接旨。”
于是我们几个便也各自散了。卫蕊去前院找人,谢望切和秦遮便打算再去宴席上坐一会。
临别时秦遮没骨头似的挂在谢望切身上,还没忘记回过头来朝我扬起唇角:“姐姐不去一起热闹热闹么?”
我白他一眼,心说这几年我哥他老人家的脾气倒着实是愈发好了。随即就淡定回头,搭着翡翠的手:“走,我们去更衣。”
“……”
拐弯的时候我借着花木遮挡,隐蔽地回了下头。刚刚我刻意没压低声音,所以秦遮那小王八蛋肯定是听见了我的话的,不过他倒也不害臊,只是摸摸自己的鼻子,然后就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在原地傻笑。
谢望切看二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
……也是,家里有这么个需要关爱的脑残,任谁都迟早得被磨平了脾气。
果不其然,等我收拾好回到前厅的时候,整个酒席已经是宾客与酒杯齐飞、喜字与醉颊同色的混乱状态了。管他是黄花梨木圆桌桌沿,亦或者是桌席之间供人通行的空隙,总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一时让我忍不住怀疑整个帝京城的人是不是都被强行塞进这座花厅里了。
幸好女眷席这边的情况还好些,有珍珠翡翠和几个卫蕊吩咐跟着我的丫鬟帮忙开路,我也就是努力深呼吸收紧了小腹,还不至于在这么大好的日子享受一把小蚂蚁被碾死的快感。
但虽说是挤了点吧,场面总体还是很欢乐的。
太太们聊着家长里短,几个相熟的女孩就在旁边聊着什么钗环发髻之类的话题,眼神还不时朝对面悄悄瞄上两眼。不过我也没什么闲聊的心思,干脆绕开她们,稍微多走了几步,到一处因为只同男宾隔着一扇屏风而没什么人的小几边上坐下了。
我借着这边是大家的视线死角,就偷偷伸手揉了揉小腹。结果却刚好被去给我斟茶的珍珠逮了个正着,她连忙凑近了一些,问:“姐儿怎么了,可是刚刚吹了风有些胃疼?”
倒也不是。
就连忙摆摆手,朝她安慰地咧咧嘴:“没事的,估计就是刚刚挤过来时收小腹收得太狠了。”
珍珠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但见我不愿多说,便也没再讲什么,只是给我递上一碗补气血的红枣茶。
卫蕊他们家的枣子还怪甜的。我咂咂嘴,试图在人群里找找有没有什么熟人。
但说来也巧,熟人没瞧见,坏话倒是听见了一箩筐。
而这就要感谢卫国公府今日的布置了。
今日卫邓两家结亲,前来观礼的自然是男女宾客兼有,也因此循常规分别设置了两处宴席,中间又以一扇巨大的红木嵌贝壳青花四条屏分开。
但这屏风的设计却是独具一格——
从男席的方向来看,这面四条屏只是装点着梅兰竹菊的丹青图,自然也是全然密闭、完全瞧不见屏风另一侧模样的;
而若是从女宾的方向望过去,在那四幅图之间的屏板却并非常见的木头或者其他材料,而是刚据说刚从海那边的西洋贩来不久,一种泛着淡淡青蓝色、被叫做“单面玻”的好东西。
我猜,卫国公夫人说不定从前是在宴席上吃过亏,这才别出心裁,想着让各家夫人都能不动声色盯着点对面呢。
不过这倒是也给了还未出阁、平日也多是绣花读书不见外男的姑娘们些走动的机会。
说远了。总之此刻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倒是刚巧对隔壁发生了什么都了若指掌的。
旁边的男宾席上有几位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少爷显然是喝高了,一边扯淡还没忘记互相敬酒——倒确实是把“假惺惺”三个字刻进了骨头缝里。几个人一个赛一个的脸红,额头上两撇出门前刻意画过的眉毛也跟着像是蚂蚱腿似的一阵乱晃。
说话的那个穿一件墨绿色袍子,正醉醺醺并自以为是压低了声音地叨叨:“你当今日嫁人的是谁?那是邓大学士的掌上明珠!邓大学士!”
他对面那位瞧着要更年轻些,眼神也很清明、一看就是偶然坐到了这桌,并没参与此前拼酒活动的青年却像是不解般问道:“邓大学士怎么了?”
绿袍子纨绔讥笑地看他一眼,随即潇洒地一挥袖子:“邓大学士可是一等一的文臣清流,按理说全天下的学子都该称他一声先生的!你没看见刚才卫国公都出去接旨了吗?那就是宫里派了人来,特意赏赐给邓家姑娘做人情呢!”
刚刚发问那人却似乎面露不屑。他腰间悬着块云雷纹玉佩,一双剑眉微微上扬,估计是个自认铁骨铮铮的忠臣:“陛下真龙天子,怎可为这般小事低头行拉拢之事!”
这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有三分耳熟。
不过……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你懂什么。”绿袍子倒是带着七八分醉意,颇为好笑地看了看这个说话的剑眉小年轻:“宫里出来的东西,又不代表是陛下的意思。”
“你是说皇后娘娘和二殿……”
“飞白,酒后可莫要多说话,那句话怎么讲得来着?言多必失啊。”
这时候旁边那桌上倒是施施然有个身影端着酒盏越过来,隔着光滑的织锦衣料拍了拍剑眉青年的手腕,又明媚地去撞了撞他肩膀,这才笑道:“怎么。一别三年,认不出我了?”
是秦遮。
于是另一人的身份便也自然呈现在脑海。
我当是谁——不就是几年前为了自家妹子心意、一路追着这傻狗跑到了我家墙边的小灯笼顾飞白么。
三年前定国将军府出事,陛下在破格擢封了秦遮宁远侯的身份,命他长居帝京之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让秦叔叔原本的副将、那时本来正要进京任指挥使的顾安重返北疆,暂时代为接掌天纪军。
而顾安也确实不负圣命,苦战两月后终于将瓦剌人逼回了清阳关外,而后全家便一直驻守于此。
所以……顾飞白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过此时却也由不得我多想,甚至秦遮和顾飞白也没来得及叙旧,因为旁边那位醉酒的绿衣纨绔却是已经又将两杯酒下肚,讥笑道:“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慎言不慎言的?”
顾飞白皱眉望过去,刚要开口,却是再次被秦遮拉住了手腕。
“宫里的人,除了陛下不就是皇后娘娘和二皇子么?”然而秦遮拉得住他,却拉不住另一边酒后的狂徒。那绿袍子笑嘻嘻的,“其实也是,七皇子几年前就被陛下过继走了,眼看着这太子之位迟早得落到二皇子头上了,人家提前和朝廷里这些肱股之臣搞好关系罢了……”
我慈悲地看了这位大哥一眼,心说二皇子能不能继承大统我不晓得,但你的小命我看今天是要玩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所幸他声音不算大,除了他们桌上的人和一屏之隔外的我之外应该没人听得清楚。加上秦遮的站位又很巧妙地遮住了另一边的视线,所以情况暂时还算是处在可控范围内。
“卫茗兄呢?”秦遮回头喊来一个在席间服侍的小厮,“杨兄醉了,你带两个人送他去休息。”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结果这纨绔却还不领情,还半睁着他的小眼睛继续在叨叨:“别说是今天卫家是和邓家结亲,就是前些日子永昌侯府的公子娶妻,那陛下不也有赏赐送过去?但是你们看看咱们过继出去的七皇子呢?”
“都三年了,就是慧贵妃娘娘恐怕也没多问候过她这个儿子一句吧。”他油光满面地一笑,又开始感慨:“人情冷暖哟。”
桌上一时更安静了。
这倒不是因为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毕竟更胆大包天、足够他掉九颗脑袋的疯话这位杨兄弟方才也说过了。只是……他这番发言的正主可还就坐在他身后、刚刚秦遮掠过来的那桌上呢。
我借着屏风朝那边望过去。谢望切的背影依旧很挺拔,一如前世,一如这一辈子我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如青竹沐雪,屹然不动。
身边珍珠却很是忧心地点了点我的肩膀,显然是怕我丹田气血上涌,一个不小心聚拢到头顶再跑过去跟人动手:“姐儿……”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其实一直到刚才对面那傻缺提起谢望切之前,我的心情都很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澜——有人要作死我拦他干嘛?至于二皇子,他爱去哪去哪,只要不再扯上我们家随便他发疯。
最多我也就是怀疑一下这一世没有谢望切分权,现在老二一家独大,难道老皇帝就真的能放任这个局面不管,自己安心睡大觉?
又或者说,皇上他老人家真的能像上辈子那样、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七殿下一直按捺着忍下去,直到最后才配合着对老二完成致命反杀吗?
不过这也想得有些远了。毕竟就算二皇子真的又莫名其妙跑过来朝我们家狂吠不止,那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好,总不能叫我这难得诈尸一回白玩不是?
然而他开始扯上谢望切了。
这些年诚然如缺心眼的杨兄弟所说,皇上和贵妃都不曾同他有过什么往来,别说是关怀,就是逢年过节的慰问也半个都没。
要不是安宁还隔三差五跑来我家蹭饭,我面对着着实是在把七殿下当自己儿子养、对着他笑得比对着我笑得开怀一万倍的老爹和继母,真的都快要怀疑谢望切是不是本来就是我亲哥,至于过继什么的才是在做梦了。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即便我爹、继母,还有我全在尽可能爱他,陛下和贵妃对于谢望切来说都始终是不可逾越的一道伤疤。
我的指甲嵌进手掌心。
然而就在这样诡异的寂静里,隔着那扇精巧漂亮的四时图景屏风,却突然传来了秦遮笑意盈盈,甚至还带着点从容温柔意味,乍一听绝对不像是在阴阳怪气和辱骂傻子的声音。
“但是。”
“关,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