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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梦(11月29日补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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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一下。

    不知道因为什么,听到安宁这话的瞬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遮。

    过几日秦叔叔同王夫人回北境了之后……他便也是一个人了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和忧心。

    不过留给我一个人怅然寂寞、感慨什么人生如梦的时辰并没有多少。不多时,刚好我爹、继母同谢望切都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继母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模样,也不忌惮外头罚跪的下人里有大半都是宫里派出来的,该罚就罚,毫不心慈手软。只是听了嬷嬷的禀报后倒是特意单独把那个叫茜草的女官拎了出来,说是念在她当时不在、但一接到消息立马赶来的缘故,让她领完罚照旧主管栖子堂的一干大小事务。

    至于我爹则立在继母身后,目测其前来的主要意义是——给继母加油助威。

    我对于他的这一行为深感痛心,但是江国公他老人家显然很有那么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甚至还得意洋洋地朝我一挑眉。

    我实在是非常无奈,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了。可巧这时花白胡子的老大夫却正好提着药箱退了出来,我便跟着继母紧忙上前,得到大夫说安宁只是年纪尚小,一不留神便受了寒风,煎药静养即可的回答才算稍稍放心。

    谢望切把人送到屋外,又盯着丫头们把安宁同雪团——依着宫里不养小动物的规矩,我猜雪团倒是沾了光,万分荣幸地成为了大尧这些年第一只同公主殿下享有相同待遇的小猫——一并安顿好了。他还穿着祭祖时的衣裳没换,任谁瞧着都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却是还停下脚步来问我:“怎么愣在这?可不要安宁还病着,你却又倒下了。”

    他大约是顾忌着回来后还没更衣洗漱,本来想伸出来捏捏我双环髻的手便微妙地停在空中。

    我刚好仰头去看他。

    这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他背后玫瑰紫色的天幕里悬挂着一轮清冷皎洁的银勾。至于少年的脸虽说在继母带着小厨房的精心调养下略微圆润了一些,但总体却还是清瘦,充其量就是由一棵只长个子、不长宽度的青竹演变成了一棵稍微匀称了那么一丢丢——最多不过小拇指大小——的竹子。

    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就无论如何都喂不胖呢。不过眼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人家亲生妹妹病了,心里恐怕正不好受着。

    转转眼睛,我又想起方才同安宁勾了手指、谁违背了谁就是小狗的诺言,于是扁扁嘴,便把今儿翡翠用南边新进的粉珍珠给我梳的双环髻递到他手边,很是大方地道:“我不嫌弃你手脏,想摸就摸吧。”

    结果谢望切却是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一种很是哭笑不得,可以解读为“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又在说胡话了,要不趁着大夫还没走远给你也看看病罢”的神色。

    我心说这什么反应,正常人看到了什么可爱的不行的小京巴或者小土狗想摸又不敢伸手,最后得到了旁边主人允许,不应该挺高兴地立刻上手去捏捏挨挨的么。起码以我自己的经验推论应该是这样的啊,于是更加不解地抬起眼睛,温声细语开口:

    “你放心罢,我今儿也还没洗头,大家彼此彼此。”

    ——都一样脏,就不要互相嫌弃了,好不好?

    这次谢望切却是终于忍不住了,也不顾忌什么形象,站在徐徐夜风里竟然就笑了起来。

    疯了,绝对是疯了,这个世界没救了。

    我嘴角忍不住颤了两颤,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在风里有点发凉的后颈,这才拉过旁边翡翠的袖子:“谢望切他……莫不是去了一趟祠堂祭祖,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吧。”

    结果翡翠倒像是被我这句话吓坏了。要不是我见机行事拉了她一把,这丫头肯定就要扑通一声直接跪下:“姐儿切莫胡说。再者,怎么能直呼七……少爷的名讳呢。”

    算了算了,我就不该多嘴瞎问的。反正就算真的中了邪,他们谢家皇族的列祖列宗也不可能就撒手不管咱们这位小宝贝。只是我八百年都难得梳一次的双环髻又做错了什么呢。我思忖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将万般沉默与痛苦尽数吞进自己肚子里,摇着头走了。

    想来我捏着自己发髻、孤单行走在月色下的背影应当很是萧瑟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从栖子堂回去后,我便恍恍惚惚地、连续做了几夜的梦。

    那梦中似乎流逝过了无数人事,只是都琐碎若水月镜花,一旦醒来就尽数成空。但因着之前大病那一场的梦为日后之事带来了种种预兆,于是我每日晨起、在安宁来读书之前都会坐在床上努力静思冥想,试图回忆起一些片语只言,就当聊胜于无。

    只不过很可惜。我绞尽脑汁,头发都掉了三把,但想起来的依旧都是些什么,譬如幼年时秦遮带我去骑马、然后摔了个狗啃泥般的小事,又或者是前世里继母带我去看为我嫁入皇子府、我爹特意找了百十位手艺绝佳的苏绣绣娘做好的大红嫁衣之类令人伤怀的情境。

    珍珠和翡翠也不知道我到底在焦虑紧张个什么劲儿,便总是劝我,说些什么只是时候未到之类的好听话儿来宽慰一二。

    我知道她们瞧着我每日洗漱时掉下来的那一大把青丝很是忧心,却也不能将什么梦中前世今生之事对他们全盘托出,也就照旧笑眯眯拎出个“想吃山楂凉糕点”或者“今日小厨房能做松子鲜虾饭么”的借口搪塞过去。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我暗自下定决心,还要继续努力。

    但我没想到的梦想成真的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十月廿二,小雪。

    我又做梦了。

    或许是白天陪安宁给雪团儿洗澡当真是累着了,等晚上回到暖阁,简单沐浴洗漱后,甚至都没等到涂香膏便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熟悉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头重脚轻感再一次袭来。我顺从地跟着变得轻盈起来,心说这次倒要看看又是去哪里,真有能耐的话不如便带我去什么西凉瓦剌之类没去过的地方走一圈啊,起码也是长知识了不是。

    结果可能当真是有什么掌管梦境的神灵存在,这一次我竟然是被带去了皇宫。

    皇宫这个地方,无论是朱门深墙的西殿十六宫还是金碧辉煌的东方九龙殿本身都并不稀奇。而真正令人震惊的则是——

    这里不是我所熟知的、见过无数回也走进过无数块青石粉彩釉砖的那座皇宫,而是……

    我十八岁死翘翘了之后、谢望切同秦遮最终将谋逆作乱的二皇子谢冕一党尽数除去时的那座皇宫。

    之所以说是我上辈子“芳魂归西”了之后的那座皇宫,是因为此刻每座宫殿金黄色的九重房檐上都悬挂着冥旌和白巾。远处西山间的重重朱红庙宇间则传来悠远的阵阵钟声,一切都暗示着……

    陛下他,已然驾鹤了。

    我跟着婢子们穿行过曾经无比熟悉的重叠宫墙。深白静雪覆在无休止的赭色砖石上,她们脚下织进了棉絮的翘头鞋在残留的雪渣上留下浅浅足印,然而寒风吹起那轻盈雪粒,从墙头瓦楞上摇曳飘落,最后却落不在我掌心。

    顺着西华门往东行百步,再折向南方一盏茶功夫。金黄深红宫门紧闭,婢子们最终停于门外柔顺福身,禁卫军则是持盔森严守于门边。

    那座在我记忆中从未迎接到主人的宫殿终于出现在我眼前——

    东宫。

    这是长安末年的冬日。二皇子及其党羽最终伏诛,陛下临终前立下遗诏,择立七皇子谢望切为太子,以储君之位监国理事。而后不过数日,陛下便驾崩而去。

    然而比银杏树还要更高的宫墙也好,穿着刀枪不入金丝软甲的禁卫军也好,他们拦得住叛军贼子,却瞧不见也抓不住我这一缕早该归于九幽的游魂。

    我飘飘荡荡地坐上了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机会爬一爬的东宫墙头,摸着下巴心说,难道神仙是怕我们大尧刚刚去世的天子他老人家找不到路,怕误了他去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时辰,所以特意安排了我过来接应一下?

    但这也说不通啊。

    诚然我是死过一回又诈尸回来的,但也不知道黄泉地府该怎么走哇。再者,让我去干这事不是摆明了抢黑白无常两位大人的生意么。

    我很是苦恼地琢磨了一会,就连眉心都跟着忧郁地往上蹙起来。最后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却还是趁着此处视野开阔,认认真真地环视了一圈,试图能找到一点陛下那黄澄澄龙袍的影子。

    意料之中的徒劳无功。

    然而却又有意料之外的一些发现。

    比如……站起来看的话,就能瞧见东宫正殿的槅扇门竟然开着。而我印象里,里头原本放着的那扇珊瑚底座翡翠屏风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沉香木几案。

    案前此刻正有两人一立一坐。长身跪坐的那个穿一身九爪的银白鱼龙服,这会子正手执香箸,专注地料理着面前一只古铜色错金博山三脚香炉。烟云般的檀香香气随着他的动作袅袅向上升腾,既模糊了他右后方立着那人的侧脸,也淡淡遮掩了两人头顶宝殿上垂着的那副白宣美人图。

    烟雾慢慢散去,立着的那人却是彻底背过身瞧不见眉眼了,只能借着室内并不明晰的光线,隐约看到他沉香紫袍角上繁复卷云纹模糊的影辉。

    然而我已经顾不上多观察那一点有些眼熟的纹理图案了。

    因为随着香炉里余烬都彻底熄灭,我却是在不经意的一扫而过时看清了上方那张美人图上女子的脸。

    青黛蛾眉弯弯如银勾淡扫,殷红眼尾微挑若三月桃花,一点乌色鬓角微微散开垂在杏子色的襦裙上,手中一柄葫芦形团扇却刚好挡住了其实早就笑到绷不住了的下半张脸。

    虽然这画……有不少来自画师本人的艺术加工,但我依旧能够十分确定的是——

    那宣纸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对着菱花铜镜看了两辈子加起来快三十年,已经马上就要腻歪了的自己的脸。

    好家伙,原来我死后还有人惦记着我呐。

    我大为吃惊,险些脚下一滑从宫墙顶上摔个狗啃泥。所幸现在是出窍模式,真的摔了应该也不打紧伤不到什么便罢了。

    但虽然我足够敏捷动若脱兔,活动间却也不知道是有风刚好吹过、亦或者我这个入梦的状态不怎么稳定,这一动作却是带起了墙头一片雪花。屋内坐着那人似有所感,竟是遥遥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然后却看见了谢望切的模样。

    所以……我就是一百万个很不理解。

    此时他是大尧名正言顺的储君,在这东宫出现并不奇怪。但按理说,上辈子我同谢望切并没有什么交集,非要说唯一的关联也仅仅是在被赐婚后短暂的几次会面。

    就连我都是凭借这一世与他朝夕相处的几个月功劳,再配合上记忆里梦中对他的模糊印象,这才勉强认出谢望切长大后的脸来。至于他对于我这个早死短命的未婚妻……不该有这么多挂念才对啊。

    还给我画画像纪念。这也就是我没死透,要是真的嗝屁了,其实我应该会更期待你给我多烧点纸钱啊,元宝啊,纸折的宫室啊漂亮丫鬟啊之类的吧!

    我这边正忙于腹诽碎碎念,然而这时却听见旁边站着那人突然开口:

    “如今大尧那么多贵女等着嫁你,现在那帮老臣可是要恨死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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