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下元
安宁这次来我们府上住的事,是谢望切特意去向陛下讨了旨意回来的。因为大约要住上七八天,继母又想着指不定日后殿下会因为她兄长的缘故常来走动,干脆就给安宁收拾出了一处单独的、叫做“栖子堂”的小小院落来。
栖子堂正好处在谢望切的院子和我的暖阁中间,无论是去哪一边都方便的很。我和谢望切一块把安宁送了回去,又耐不住被学乖了的人类幼崽委屈巴巴扯着袖子、仰着脑袋和你保证会好好听话,干脆就把雪团儿和平时照顾猫的两个小丫头都留了下来。
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就都交代给了安宁身边的主事人。之前那个阿谀奉承的嬷嬷早就被打发回去给慧贵妃娘娘处置了,这会栖子堂里品阶最高的便是之前到宫里赴宴那日、我曾见过一面的严肃女官。
眼下安宁正抱着小猫,一副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的样子。那女官便在旁边立着声音轻柔地哄,手里还端着一盏梨子糖水。
我在门廊下看了半晌。方才耽搁了一会的谢望切便跟上来,同我说这是贵妃娘娘的心腹,从安宁幼时就一直随侍在她身边的,不必担心。
我抱着兔毛小手炉点点头。谢望切便说送我回去。
昨日钦天监便传出消息,说今年的冬日怕是要比往年都更冷一些。恐怕也正因为此,虽然眼下还是秋天里,呼吸时却已经能瞧见空气里飘着的、一圈圈白悠悠的潮雾了。
我和谢望切并肩顺着小路往回走。出门的时候珍珠到前头替我们打帘子,她今儿穿了一件深橘子色的马面裙,让我看着不由得就想起剥开外皮,里面也是这个颜色、热腾腾金灿灿的烤红薯来。
“你吃过烤红薯没有。”我被冻得不愿意伸手,干脆就用臂弯撞了撞谢望切。
结果他却很是迷惑地望我一眼,认真思考半天,最后明确摇头:“不曾。”然而唇畔又噙起一丝淡淡笑意来,似像是追逐落红花瓣的锦鲤摆尾时荡起一片晶莹水花,“是什么帝京里时兴的点心样式吗?”
我把手炉抱得更紧了一些,不禁为他竟然没有品尝过这等、由百姓巧思心血凝结而成的珍馐而倍感惆怅:“你非要说是点心的话……也行吧。改天有机会,我做好了喊你来吃。”
“你自己做么?”谢望切起初像是有点错愕地转过来看我,随即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点点头:“就是你前日大闹小厨房,给阿遮送去的那种罢。”
说完,他就一刻不停、又把漂亮的脑袋转了回去,先我一步走下结了一层薄霜的青石台阶,这才又朝我伸出一只修长如玉、腕骨微凸的手掌:“慢些。”
这都哪跟哪啊。
我无力望天。只能跟在他身后小步小步往前挪,慢吞吞把指尖搭在他掌心,怏怏道:“才不是呢。”
“嗯?”谢望切抓着我的手,一双清清冷冷的凤目却是淡淡往上一挑。
我忍不住想起之前费了好些时间心力、才做出来的那一盘红糖糍粑。还有再之前的某次,我陪燕微到风荷榭去试菜,明明都瞧见了对面二楼临河的包厢里,某人漂亮得跟玉珠子似的侧脸。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那日难得秋光明媚柔润,他穿一件银白卷云纹的袍子,端着一只碧玉小杯趴在桌上,整个人都沐在日光里有种暖和的气味。尽管眉眼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郁色,但依旧是色若春花般的模样,像是睡在紫藤萝花架纷飞里、却因为没吃到骨头在生闷气的毛茸茸小犬。
然而下一秒,那撑住隔扇的竹制格挡却立刻被人用石子一砸,沉甸甸落下来遮住了视线。
去他娘的色若春花,色若狗尾巴草还差不多。
一想到这里就不免有点懊丧。虽说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但是秦遮这混球一直都不肯见我——就跟他是什么绝世美人,而我是色迷心窍、跟在他尊臀后面跑个不停的采花大盗似的——我都抓不住他,更别提当面道歉了。
我气呼呼地踹了一脚小径边上的落叶,于是枯黄的杨树、艳红的丹枫都哗啦啦随着风飘起来。走在前头的珍珠没听见我们的对话,像是不明白我又在因为什么火冒三丈,便疑惑地回头望我一眼。
但是谢望切却依旧是不慌不忙的,即使被我踹飞的落叶滚了一身,也只是淡笑着弯腰拍了两下,甚至还从地上拾起了一枚形状完整的银杏递过来给我。
“昨日你不在府中,父亲下朝回来的时候说父皇……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谢望切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随即改口,又继续道:“秦叔叔一家这会儿大抵都忙着准备出征回北疆的事呢。”
“阿遮倒是要留在帝京,但他心里应当也不好受,”他温温柔柔地帮我把额角的碎发拨到了耳后,“且给他些时日缓一缓罢。”
这本来是大家都一早知晓、只差尘埃落定的事情。
然而真正听到谢望切开口,我心里却突然涌上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战场无眼刀枪,多少儿郎随军出征时意气风发,然而最终却成了青山下累累忠骨,裹尸尚不知可否有一卷马革。
书上常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是每一个死去的“报君之臣”却也是活生生的人——
有父母,有妻儿,有挚友,身后也会有人为他们牵挂千里,化作解不开的愁绪与信笺思念。他们每一个都有血有肉,会流血会痛苦,也会抵挡不住天有不测风云,终遇人有旦夕祸福。
我看着谢望切指尖捻着的那枚银杏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默默颔首:“我知道了。”
谢望切摸了摸我的脑袋,似乎看出我心情不好,便颇为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道:“过些日子就是下元节了,到时候带你和安宁去河上乘画舫放灯好不好?”
“嗯。”我起初还没回神,只是随意点头附和了两声,后来想想却是不对:“安宁殿下不用回宫去,同陛下和娘娘一起过节么?”
往年的下元节里,皇上他老人家好像都会带着慧贵妃娘娘和几个皇子皇女一起去祭祖的呀。
他静悄悄抬起眼眸看我一眼。
我却还浑然不觉,复又好奇地提问:“说起来,为什么每年陛下都是带着娘娘去呀,不应该是皇后娘娘才对么。”
“按理说,是该由皇后娘娘随行才是的。”谢望切的说话声顿了一顿,然后才漫不经心般道:“但你知道,二皇子并非皇后所出的事么?”
“当然啦。”
“那你知道,皇后本来有一个和二皇子年龄相仿的嫡子么。”
“好像……听说过?”我挠挠头。
“那个孩子没能活到周岁就去了。”谢望切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努力在控制表情怕吓到我,但偏偏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往下沉。
像一只无能为力、命运被牵系住的提线木偶。
然后我便从他口中,听到了这桩真真正正的宫廷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