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嫂嫂
“当然是你的眼睛有福了啊。”卫蕊倒是颇为诧异地看我一眼,这才又继续托腮道:“定国将军本就同你父亲交好,秦遮自然时常到你们家走动。眼下七皇子也要过继去给你当哥哥了……啧啧啧,你说我怎么就没有被美男子围绕的好运气呢。”
原来是说这件事。
这大起大落刺激得我忍不住捂上胸口。好容易长吁一口气,却猛地想起梦里、上辈子的卫蕊似乎也曾在我被指婚给谢望切时讲过类似的话。
所以当真是好运么?或许只要不是家破人亡的祸事便已经足够了罢。
我不愿意再深想,便打算到水榭那边去吃些点心,化满腔愁绪为满腹食欲。
“吃”之一字本来是我和卫大姑娘难能可贵的共同爱好之一,结果不曾想,眼下这家伙却是朝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今儿这裙子太紧了些。过会还有宫宴,现在吃了只怕等下就真的不成了。”
我这才想起来,刚刚只顾着谴责她甫一见面就上手掐我的问题了,倒是忘记问她今日这么盛装出席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我娘。”卫蕊漫不经心地靠着水榭边上的汉白玉围栏,大约是以为她要投喂,于是池子里一群金红色的锦鲤都凑了过来,“今天一早拉着我捯饬了快一个时辰,说什么怕我嫁不出去,得早些相看着才行……”
“所以呢,你究竟有没有喜欢的?”我把吃空了的盘子搁回到几案上,又给自己倒了盅茶水润喉帮助消化,“像是燕微兄长那般的,不先下手为强,等再过几年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
闻言卫蕊脸上便飞起两抹淡淡红晕。
我难得见她羞涩,本在猜想难不成她当真对燕微她哥有意?卫国公府对上永昌侯家也算得宜,家里离得近不说,就连姑嫂矛盾都顺便解决了。
然而我还没替她操心完终身大事,却见一口小白牙都笑得露出来的卫姑娘最终还是摇摇头:“喜欢却也不至于啦,只是燕微她哥生得实在是太好。”
她讲话时眼睛乌溜溜的,像是两粒井水沁过的黑葡萄,很有些十三四岁女儿家青涩却憧憬的意思,“我可是早就想通了,总之早晚都要出阁,倒不如自己选个瞧着中意的。且不管之后到底是相敬如宾还是横眉冷对,起码看着我喜欢的俊脸也能多吃两碗饭呀。”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思考了半晌便点点头,觉得卫大小姐这番话可以入选我认识她这十年里,最有见地发言的排行前三。
这时候附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时辰已经不早,皇后娘娘同命妇们只怕也要过来了。
我眯着眼,本来是想张望一下坤宁宫的方向,结果却不想见到水榭另一侧、那苏杭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假山后头正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个子高的那人眉眼俊秀极了,面若冠玉,远山深黛一般的长眉斜斜飞进鬓角。而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姑娘却还不及他腰高,紧紧地抱着少年的手不放,半个身子都要黏上去似的。身上穿着一匹千金的孔雀锦织就的翠纹羽缎挑线裙子,模样倒是玉雪玲珑,只是美中不足,那一头头发瞧着却委实稀疏枯黄了些。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我还没进门的便宜哥哥七皇子谢望切,还有他那位一母所出、比黄金还真的亲生妹妹安宁公主。
我正欲扯了背对来人方向,正倚着栏杆逗鱼的卫蕊一同行礼,结果还没等动手,这位出身将门、素来以胆子比天大横行整个京城贵女圈的小姐却是先眉飞色舞朝我道:
“对了酉酉,咱们大尧模样最俊的不就是七殿下了么。你说要不我去给你当嫂嫂可好?”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偏偏就慢了那么一步。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有这么慢过,平日里骑马射箭也好,烹茶下棋也好,就连绣花画画都还比眼下更好些。此刻水榭周围的气氛就跟快要凝固了的琥珀似的,而我同卫蕊则好死不死,偏偏就是里面垂死挣扎的两只大飞蛾。
刚刚我们俩就一直在这边晃悠。因着现在正是夏日,穿的上袄下裙便也都是凉爽轻便的面料款式,本来步子走得紧了急了还觉得微微出汗,结果这会不知道究竟是湖中泛起凉气,亦或者是七殿下身上的威压当真那么可怖,我甚至感到有些脊背发凉。
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抬头扫了谢望切一眼,却发现他抿着唇,脸色隐隐有些苍白。平时温和恬淡的面孔此刻也是彻底变成了面无表情,漆黑的眼深得像是寒潭,叫人半分情绪都摸不着。
书上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开始在心里作法,希望七殿下能看在我昨儿还给他送了食盒的份上稍稍给我们打点折扣。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去怼卫蕊,开始和她使眉眼官司。
我瞪着眼,把头缓慢而细微地往谢望切的方向朝她示意:“愣着干嘛,还不道歉。”
结果不成想,卫蕊的眼睛却瞪得比我还大:“怎么道歉啊?立刻跪下三拜九叩说‘对不起殿下我错了殿下我只是说说而已的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啊’吗?”
我:“那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卫蕊翻白眼:“得了吧,谢望切又不是傻子,你觉得他会信吗?”
我开始底气不足了:“……万一呢。”
卫蕊:“再说了,我又没骗人,那可都是我的真心话啊。你看,等他成了你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嫁过去一是离得近,二是和你亲上加亲,岂不美滋滋。”
我:“……”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卫蕊是指望不上了。瞧她越琢磨越起劲、眼睛都亮起来了的模样,我总感觉下一秒指不定卫大姑娘就要跑过去和谢望切分析娶她的好处了。于是我干脆切断了同她的目光交流,临了还没忘记给了她一个我自认为十足凶狠、代表着“小姑奶奶请您装会哑巴好吗”的眼神。
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回忆了半天上辈子在得知我被指给了谢望切后,继母特意请嬷嬷进府教给我的礼仪,终于强作淡定,力求完美无缺、端庄大方地上前一步福下身来:
“见过七殿下。方才卫姑娘只是在同臣女玩笑,想着日后如有机缘能引荐一二罢了,还请殿下勿怪。”
据那位从宫中卸任出来荣养的教养嬷嬷说,这是刚好能让对方瞧见我唇角的笑容,却还兼具有琵琶半抱朦胧美感的角度。
许是因为我们四个恍若静止一样横在路上有些引人侧目,我隐约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慢慢靠近了。许是来查看情况的婢子吧。我茫然地想,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睫,实际上心里则是在苦笑——
上辈子我为了做一位合格的天家儿媳,担当得起七皇子妃、乃至日后有可能的东宫太子妃,更或许是坤宁宫里、唯一能站在帝王身侧的皇后重担,曾经忍着痛咬着牙挨了嬷嬷那么多下板子。三指宽的翠玉竹板落在人身上,一打便是一道浮肿起来的红痕。
然而前世缠绵病榻,最后我也没能真正穿上绣九尾彩凤的大红嫁衣,对那金灿灿龙凤双烛前,伸手挑起我头上喜帕之人福身行上一个礼。
不想如今倒是有亲身实践的机会了。
前世今生,恍然便如水月镜花,匆匆一场大梦。
我正盯着谢望切脚下地砖上的釉面粉彩花样出神,冷不防却瞧见他竹青色的身影从我眼前擦了过去。倒是粉团子似的小小一个、头上还用红宝石璎珞梳着双丫髻的安宁公主刻意朝着我的方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就这样放过我们走了么?
我愣了愣,随即大喜,等到直起身子的时候却是发现后背上不知不觉已经浮起了一层冷汗。紧接着便因惯性使然,加上脚下一个不稳猛地踉跄了一下。
余光里我瞧见卫蕊是要上前来扶我的,只不过有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就像话本子里踩着筋斗云的孙悟空一样。我恍惚里感知到那人捏紧了我的腕骨,随即是手臂虚虚环在了我腰后,然后便有一阵熟悉而好闻、芝兰清桂般的气味扑在鼻尖。
“我才同人说了会话的功夫,你这又是闹出什么事来了。”我半个身子都靠在秦遮胸口,眼角余光只能窥见他衣衫上繁复的图腾。他本就生得身材颀长,这会更是声音清清朗朗地都从我头顶传来:“姐姐,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我脸一红,紧忙想从他怀抱里退出来,结果却又被他往回扯了一下,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只牵线的皮影傀儡。
我正忍着疼在心里骂这家伙半点也不怜香惜玉。结果秦遮却突然凑近来压低了声音,少年温热的吐息全都细细密密吹在我耳垂。
他笑眯眯说:“姐姐等着,我这便替你报仇去。”
我听着少年珠玉碰撞、又或者山泉泠泠一样的好听音色,满脑子突然控制不住的只有两个念头,一时竟都忘了琢磨他要替我报什么仇——
一个是秦遮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生辰比我还小些,怎么就能长得那么高?
另一个则是阿弥陀佛列祖列宗在上,幸好我今天起来洗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