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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春北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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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68年,同治七年,秋天。

    春北还没结婚,村上比他大的小的,除了家境很穷和有残疾的都结婚生子了,有的都有两个孩子了;九贞很着急,托了几个媒人,说了五六个大姑娘,春北一概拒绝,他忘不了西荷。

    女佣阿四病了几天,让女儿乔秀来顶几天工;七月十五日祭祖,给亡灵烧纸送钱,乔秀帮着忙这忙那,急得九贞不停地喊“我来!”“你别动!”乔秀是堕民的女儿,九贞怕她插手祭祖事亵渎了祖宗,便叫春北领她去北塘采菱角。这天晚上,春北送乔秀回来,对母亲说:“我要娶乔秀。”

    九贞大吃一惊,断然说:“不行!”

    “为什么?“

    “她是堕民的女儿,是贱民,不要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穷人家都不与堕民通婚。“

    春北固执地说:“我要去江北给西荷扫墓,给她烧点纸钱,我带乔秀去问问西荷,她同意我就娶乔秀,她不同意我就谁也不娶,我就打一辈子光棍。”

    “人家要笑话的。”

    “我不管人家怎么看。”

    九贞无奈,只能寄希望于亡灵了,她说:“你问了西荷再说吧。”

    乔秀十七岁,个子高挑,身段柔美,头发乌黑有光泽,面孔白里透红,眼睛像清澈幽深的水潭,她走在街上,总吸引好多男人贪婪的目光,像蜜蜂见到一朵硕大的鲜花;她人漂亮能干,却嫁不出去,因为他是堕民的女儿,祖先的罪过,让这个族群备受歧视。据说南宋金兵南侵时,守将焦光赞率部不战而降,金兵退后,焦光赞为世人所不齿,他及部下被贬为堕民,永远不得入士农工商之列,成了一个社会最低下的阶层。这些堕民虽非同姓,形如同族,聚居一处,在宁波,绍兴,松江,苏州四地有堕民村数十个,他们都是内部通婚,从事贱业,如收旧货、剃头、演戏、帮佣、轿夫等等。乔秀家原在宁波,乔秀的父亲剃头,母亲当佣人,母亲帮佣的那人家,大儿子是个好色之徒,看乔秀母亲漂亮,按在猪屋地上强奸,乔秀母亲拚命反抗,折断了大公子下身那个硬物,折断处血流不止,大公子最后失血过多死亡,一家人吓坏了,连夜逃亡,一路逃到皇塘,在横街上租一间小屋过日子。

    天色灰暗,小雨刷刷的下着,落在稻田里,落在高邮湖上,形成无数小小涟漪。春北和乔秀,经过几天跋涉,傍晚时分到了湖东镇,他们想找个客栈住下,第二天一早去陈家村,可是仅有的两家客栈客满,连加床都住了人。二人很是焦虑,顶着小雨从东街往西街走,两边店铺多数已经关门,开着门的几家点的灯,送一方灯光到潮湿的街上,让行人看清坑洼和泥水,两边的屋檐往下滴水,水落在砖石的小坑里,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在镇西的一个茅草棚屋里,有孩子的哭声传出来,春北把装着纸钱的布袋递给乔秀说:“我去看看能否借宿  ,你在廊下等我。“他踩着泥水走到门口,往里一看,便知是个很穷的人家,真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两张板凳,一盏油灯搁在桌上,火苗很小,随时可能被风吹灭。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女人,坐在凳子上,搂着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站在两腿间,就只见头顶黑发,瘦女人把她抱到腿上,安慰说:“丫头,别哭,不把你送走。”  里屋也亮着灯,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春北觉得这人家可怜,好像出了什么事,走进门问瘦女人:“出了什么事了?”

    瘦女人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春北,低声说:“这孩子命苦,不到两岁,父母双亡,  王老太婆可怜她,收养了她,现在王老太婆又死了;邻居们在里面商量办丧事,商量把她送人,实在没人要,只能送尼姑庙了;这孩子知道又要送她走,在这儿哭呢,我们几家也穷,都有好几个孩子,也养不了她呀。”

    小女孩不哭了,抬头看着春北,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春北的眼眶湿润了,他摸出手绢,蹲下身子,给孩子擦脸上的泪水,怜爱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看着他不说话,瘦女人说她没有名字,大伙儿就叫她丫头,春北说:“我家在江南,逃难时我在陈家村干活,这次是去村上看看,明天就回家;这孩子挺可怜的,她要肯跟我们走,我就带他走。”

    瘦女人欣喜地说:“太好了!丫头碰上贵人了,江南总比江北好,家里总比庙里好;丫头,你肯跟她走吗?”

    小女孩点点头,瘦女人朝里屋喊:“石柱,丫头有人要了,这个好人要带他走。”

    在里屋商量丧事的人,走出来三男二女,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名字叫石柱的男人说:“太好了,我们正为丫头发愁呢。”

    瘦女人说:“人都有不忍之心,好人会有好报的。”

    春北叫乔秀进屋,给小女孩梳头擦脸,带着小女孩和人们告别了。

    次日上午,雨停了,太阳像捉迷藏似的,在灰白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风凉凉的,带着稻花的香味,也夹有路边死动物的臭味;荒途少行人,时时见废墟。春北和乔秀带着小女孩去陈家村,二人轮换背着抱着,有时也领着小手走一段。小女孩似乎知道自己逃离了苦海,在地下走时蹦蹦跳跳,很是兴奋。从小受苦的孩子也不认生,按瘦女人的吩咐,叫春北爸爸,叫乔秀妈妈,叫得乔秀心里暖暖的,脸上红红的。水灾过了几年了,陈家村仍是一片狼籍,流水绕孤村,群鸦凄惨鸣;绝户的人家是一块块废墟,断墙残壁成了无人清理的一堆堆垃圾,长出了茂盛的杂草,有蛇鼠出没,青蛙也在草丛中呱呱叫着,呼喊亡灵回家看看,有少数几家屋顶的烟囱有烟冒出,无精打采的飘向天空。山羊胡子老头还活着,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抽着旱烟,春北上前打招呼,他认出了春北,进屋端出一张长凳请他们坐。

    “陈大爷,你身体怎么样?”春北问。

    “马马虎虎。”

    “村上的祝郎中没了,生了病怎么办?”

    “小病顶大病扛,扛不住了见阎王。”

    “发大水,村上死了不少人?”

    “是啊,比瘟疫还厉害!死的人比瘟疫还多。”说到那次水灾,老头还心有余悸,说:“太可怕了,大水一来,一个村子就没了,陈老爷一家都死了。”

    “西荷葬在哪里?“

    ”还葬什么?都被大水冲走了,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没处找了。”

    春北心里悲伤起来,默默坐了一会儿,对山羊胡子老头说:“洪先生和朱八斤两家都到我们村上安家落户了,你也跟我们走吧,我们给你养老送终。”

    “谢谢你,不用,我还有一个女儿呢,在高邮城里。”

    “我们去看看陈老爷家的房子。”

    “你们去吧。”

    陈老爷家的房子,除北墙立着,别的梁和墙都倒塌了,木头被人捡走,废墟上剩下破砖烂瓦和泥土,草长得有半人高,有一只小母鸡在草丛中觅食,咯咯叫着;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小母鸡看,直到小母鸡跑到另一户人家的废墟上。春北取出纸钱,搁在门前的石板地上烧,乔秀和小女孩也帮着往火堆上放纸,风带着烟,吹着纸灰往断墙残壁飘去。烧完纸钱,春北在心里说:“西荷,你属蛇,你要是收到我烧给你的纸钱,就变成蛇,出来看看吧。”  话毕,草丛中习习有声,真的有一条小花蛇游出来了,一尺多长,圆头白肚,背上有青绿花纹,蛇直盯住春北看,春北又默默的说,我身边是乔秀,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我想和她结婚,你要是同意,就摆摆尾巴。小花蛇似乎听懂了,摆摆尾巴,钻入右边的草丛里去了,那地方曾经是西荷的闺房,如今除了青绿的草,还有几朵白色的花,有两只彩蝶在鲜花上飞舞。

    回家的路上,春北对乔秀说:“我问过西荷了,她同意我和你结婚,回家我就和妈说。”

    乔秀有些担心地说:“我家是堕民,你妈不会同意的,她要是不同意,你也别争,我就带着丫头过,老了也有人照顾了。”

    春北说:“几百年前的事了,老祖宗有错,也不能株连子孙,再说军令如山,将军要投降,士兵有什么办法?“

    “可村上人和街上人会说的。”

    “谁当我的面说我抽他嘴巴,我娶你关他什么事,  到常州我给你买条白裙子,洋人结婚,女的穿白不穿红,结婚那天,让你当个最漂亮的新娘子。”乔秀笑了。

    到家后,春北把烧纸钱时,问西荷和蛇摆尾的事跟妈说了,也说了领养小女孩的过程,母亲说:“你说西荷同意就算了,也是命中注定吧,乔秀到是个好姑娘,我也想通了  ,堕民总比鞑子和洋人好吧。等过了年,就给你们办喜事,乔秀家屋子小,过些日子就让她带丫头住我屋里,加一张床,我也能帮着照看一下。”

    “小丫头还没名字,妈给起个名字吧。”春北说。

    “百香快要生了,你爸说要是生个女孩儿就叫惠,丫头就叫敏吧。”

    “好,孔子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妈真会起名字,丫头就叫蒋敏。”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多云,不仅头顶上的一块乌云特别大特别圆,似一顶巨大污秽的瓜皮帽,帽沿周围是浅灰色,再往下是一圈白色,近地的一圈是稀疏的黄色;前一天风很大,树被刮的左右摇摆,此时风停了,树都呆呆的直立着,枝不动叶也不动。收割后的稻田里有蛐蛐在跳在叫,村上人家的晒场上堆着脱粒后的稻草和未脱粒的稻把,按收获的情况看,今年是个丰收年,从男人和女人的笑脸也可以看出,人们心里是高兴的。太平天国期间,江南地区战争时间长,伤害大,战后朝廷降旨,江南地区七年不收田赋,五年不征民役,今年是第五年,许多人从丰收想到了卖粮后到手的银子,想到了还债、置地、盖房、做新衣,买酒肉。

    春北在门前的湿地上撒了层草木灰,一手牵着大碌碡木架两侧的两根粗麻绳压场,别人要两个人拉,他一个人就行,还只要一只手,碌碡滚动着,石眼与圆木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村东口有狗叫起来了,春北朝东看,见保长王余田到了村口,一条黄狗和一条白狗冲他吠叫着,跟着他往村子里面走。王余田个子不高,头也不大,颧骨很高,一对三角眼,脸上有长疖子后留下的三个瘢疤,保长是他自己毛遂自荐当上的,凡经他手的事,必定雁过拔毛扒一层皮。他走到蒋家门前,瓮声瓮气地问:“春南呢?”蒋康去世后,村上人推举春南当了甲长,王保长有事就找他。

    “什么事?王保长。”春南从屋里走出来问。

    “钱谷师爷来说,今年潮区遭灾,县里要收赈灾银,每亩一两,一个月内交清。”

    春南沉下脸问:“有这事?”

    王余田说:“我哪敢假传圣旨,荆家祠堂南墙和巡检所门口贴着告示,你去看看。”

    春南说:“我不是不信,我觉得这银子收得不合法。“

    “怎么不合法,你说。”王余田瞪大了三角眼。

    “丹阳的牙税,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高,高了好几倍,县里应该有银子;潮区受灾,按规定该向山区收赈灾银,不该向平田区征收。”春南有理有据地说。

    康熙年间,丹阳县衙根据地势位置将全县乡镇分为三个区,东边南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为平原区;西北有小丘陵,为山区;北边临长江为潮区;规定潮区受灾山区多收,山区受灾潮区多收,潮区山区都受灾,就平原区多收,今年潮区受灾,山区无灾,按规定应向山区收赈灾银。

    王余田摸摸黑色瓜皮帽,眨眨眼睛说:“这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我说了你就清楚了,你该和钱谷师爷说,该据理力争,不能他说收我们就交,该交的一文不少交,不该交的我们也一文不交。”

    王余田说:“交就交吧,一两银子也不多。”

    “一两银子不多,一亩田打多少粮卖多少银子,你不知道吗?你去问问别的保,看他们有什么打算。”

    “好吧,我打听打听。”

    过了两天,王余田又来到村里,对春南说,他问了几个保长,他们几个人都和你的说法一样,于是大家想一个保出两个人,一起去县里申诉,不能当软柿子;他还对春南说,你懂得多,嘴也会说,咱们保就你去吧。”

    “你当保长,一年拿六两银子和二百斤米,你不去?”

    “我见了知县腿就发抖,也不会说话,你就辛苦一趟,两个人你算一个,你再找一个人作伴。”

    春南看他一副可怜又可恨的样子,既生气又有些无奈,毛遂自荐当了保长,有好处在前,该出头时又往后缩着。此时就像二人进山,遇到了老虎,同伴是懦夫往后退,为了自身的性命,也得上前一搏,春南只好答应说:“好吧。”王余田高高兴兴走了,九贞从屋里出来,责怪说:“你怎么答应他呢,百香马上要生了。”

    春南说:“都在一条船上,船漏水了,怎么办呢?总得有人补漏,要不让春北和洪先生去?我们两家田多该出头。”

    九贞见事已至此,也不再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和你爸一样,为公的事吃亏的事,麻烦的事危险的事,都是自家扛着。”

    皇塘四个保八个人在巡监所门前聚集,春北和洪先生先到,春北说:“人还没齐,我到金百先家去一下,拿一下积善会章程。”

    “什么积善会?”

    “说来话长,有时间告诉你。”

    半个月前,春北去谭家村,请箍桶匠来家修澡盆,进村后碰到一家办丧事,没有家人哭丧,大小六副薄皮棺材一字排开,摆在门前。春北感到奇怪,向人打听,原来夫妻二人生病,又借不到钱看病。担心自己死后,四个孩子没法过日子,便把四个孩子勒死,然后夫妻二人上吊自杀了,情景十分凄惨。那天晚上春北情绪低落,一直坐在门前的大碌碡上想心思,月光洒落在他的黑发和宽阔的肩膀上,春南走过去,劝他回屋睡觉,春北拍拍身旁的圆石,说:“二哥,你坐,我和你说点事。”

    “你说。”春南在石头上坐下,兄弟两人一人脸朝东,一人脸朝小沟塘。

    “谭家村那户人家死得很惨,一下死了六个,一家人都死绝了。”

    “听说了。”

    “其实他家要借到钱,渡过难关就好了,并不要很多钱就能救了命。”

    春南说:“没错,有的村子自杀的老人多,说起来是为孩子着想,实际上还是走投无路,有几个钱也就不会走绝路,谁不想多活几年。”

    “我想有的地方有积善会,有钱人家捐一点钱,积少成多,扶危济困,众人帮一人,能使绝望的人家不至于走绝路,比如田地多的人家,每卖一石粮食认捐一厘,数也不多,积腋成裘,谁家有难,先从积善会里借钱,太困难的就不要还钱。”春北说了自己的设想。

    春南说:“你这个想法好,不过得有人牵头,要动员一些富户参加,还得有个章程。”

    春北说:“我来找人牵头找人写章程,我们家算一份,我结婚就简办,省下银子搞积善会;我还要在婚礼上说说积善会的事,动员一些人参加,怎么样?”

    “我支持。”

    此后,春北去了青墩村,想请该村首富伍步东当会长,伍步东说,这事儿还是街上人出面好一些,召集人议事方便,春北又到街上找人,两个德高望重的人没明确表态,东街秀才金百先答应起草章程。

    春北从金百先家出来,其他六个人也到了,搭了一辆马车前往丹阳县衙。刚出发时,天气还好,过了导士天就变了,乌云翻滚着,从西北往东南涌去,太阳恐惧地钻入云层不见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飞鸟投林,行人奔跑,闪电一个接一个,霹雳声让人心惊肉跳,怕要天崩地裂,雨云跟着风到了人们的头顶上,一会儿大雨便从天而降,落在田野里,落在人身上。马车上只有一块不大的油布,几个人都往自己头上拉,春北坐在边上,他不去抢油布,让雨点打在他头上身上,没多会儿,身上的衣服便湿了,好在阵雨下的时间不长,到县衙门口,春北衣服半干半湿,身上觉得有些冷。到了县衙公堂上,八个人分两排跪在地上,郭知县听了申诉,惊堂木一拍,大骂皇塘刁民拿康熙年间的县规来压他,他吼道:“都给我打!”

    丁桥保的荆本荣平听说要打,吓得尿都流出来,濡湿了裤子,发出了骚味,春北抬头说:“康熙年间也是本朝代,县规合理也得照办。”

    郭知县气势汹汹地问:  “怎么个合理法?”

    春北说:“地势不同,灾情不同,山区和潮区分担一些,既公平也合理,每次都让平田区赈灾,平田区也受不了。”

    郭知县大怒说:“放屁!我是知县,我说的最合理,胆敢与县衙作对咆哮公堂,给我拖下去,重重打他二十板子!”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走过来,把春北拖出门外,一个按住春北的头,一个用脚踹屁股把人踹倒后,两人举起棍子便打,有人数数:“1、2、3、4……”连打二十下,春北的衣服被打破了,身上好几处地方皮破肉烂,流出了殷红的血,后背和臀部刀割般的疼痛,但春北咬着牙,始终不吭一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真是条好汉。”

    郭县长吼道:“把他们关进大牢,什么时候交齐赈灾银,什么时候放人!”

    狱头说:“监牢关满了,没地方了。”

    郭知县说:“那就关到劝农局去。”

    春北等八人被关进劝农局一间昏暗潮湿的大屋子,地上有几张床板,角落有一个尿桶,好像以前关过人,屋里充满了屎尿的臭味,还有臭虫蟑螂四处在爬。春北忍住疼痛走进屋,屁股疼的不能坐,只能趴在木板上,荆本荣尿湿的裤子有些干了,他躺在春北的左边说:“自古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向后,你不和知县争执就没事了。”

    洪先生说:“他不上前,我们八个人都要挨打,你占了便宜,还说风凉话。”

    张埝保的李合欣说:“知县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一年交不齐,我们就一年出不去,还不要了我们的命。”

    春北说:  “我们不能在这儿等,我们到镇江知府去告郭知县,不能让他胡作非为,有初一还有十五。”

    荆本荣说:“要是知府和知县一鼻孔出气呢?再说谁敢去镇江告状。”

    春北说:“行不行?也要试一下,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们不去,我去,洪先生我们去。”

    “你打成这样能走吗?洪先生问。”

    “还好,只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春北双手撑着床板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还能走,他慢慢走到窗户前看了看,说:“这窗户,关不住我们,能钻出去。”他伸手握着那大拇指粗的窗户铁条,用力一扳铁条就断了。

    洪先生说:“等天黑再走。”

    天黑后,春北又扳断两根铁条,两人钻出窗户,翻墙出了劝农局,从西门出城,披星戴月直奔镇江。。

    皇塘去县衙申诉的八个人,已经去了三天,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家人都很着急;不好的消息不时在街上传开,有人说去县衙的人都被关进监牢了,等秋后问斩;有人说郭知县免山区的赈灾银,是得了三百两银子的好处,皇塘要想免这笔赈灾银,也得给郭知县送银子;还有人说,  郭知县很恼火,放出话来,皇塘人是刁民,敢到县衙告状,蜡烛不点不亮,要让皇塘人吃点苦头,原先每亩交一两,现在每亩交二两,何时交齐银子何时放人。春南去找王保长,王保长说派人去县里打听了,是春北咆哮公堂,与郭知县争辩,惹怒了郭知县,后来挨了打,几个人下了狱,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快回去凑银子吧。春南说:“凑齐银子少说也得半个月,你先去县里说说,先把人放了,我们早晚把银子交上。”

    王保长说:“我可不敢去,我怕挨打,明珠出老蚌老马不迷路,你爸要活着就好了,不至于弄得这么麻烦。“

    春南说:“本该你办的事儿推给别人,还责怪别人。”

    春南从街上回来,九贞说二条岗的桑田里有好多小虫子,让春南把鸡挑过去放放,吃了虫子还省了鸡食。春南把两大笼子鸡,挑到桑田田埂上,鸡笼门一开,二十几只公鸡母鸡从笼里蜂拥而出,进了桑田,有的往桑田深处去,有的在桑树下低头啄虫,有的拍打翅膀,咯咯叫着。春南把扁担在田埂上一放,当板凳坐着,眼睛朝西北大路上看着,春北他们要回来,该从那条路上走来。忽然他看到十几只鸡,惊慌失措的往田埂上跑,春南想,鸡大概是见到了蛇或黄鼠狼,他拿起扁担往桑田里走,看见一条二尺长的腹蛇,长舌头一伸一伸的,有只小公鸡,不知害怕没逃跑,反迎上去,用嘴啄腹蛇的身子,小公鸡被腹蛇咬住了腿,春南举起扁担便打,三下五下便把腹蛇打死了,尖尾巴摇动了几下不动了;小公鸡中了蛇毒,走路跌跌撞撞,没走到田埂便倒在地上。春南有点难过,把扁担当锹,在桑田里挖了个坑,把小公鸡埋了。小公鸡被毒蛇咬死,让春南的心被揪了一下,回到田埂上,他没心思再坐,有些着急地向西北大路上眺望。忽然,他看到洪先生走回来了,他走路时两臂摆动大,像船工划桨似的,他忙迎上前去,问情况怎么样,洪先生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可以,他笑着说:“告状告赢了。”

    “告什么状?“

    洪先生把他和春北去镇江告状的事说了一遍,脸有喜色地说:“我有个堂叔在镇江给知府当师爷,知府以前在丹阳当过知县,知道丹阳县衙的赈灾规定,他说郭知县做得不对,派人去找郭知县,让他按老规矩办释放关押的人,我们就回来了。”

    “春北呢?”春南焦急地问。

    “我叫春北一道回来,他说答应过一同告状的人,有好消息要回去告诉他们,他去丹阳了,今天不回来明天肯定回来。”

    春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回家和母亲、乔秀一说,他们也破涕为笑了,九贞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知府说话知县该听,春北和洪先生去镇江对了,皇塘种田人家也都沾光了,不用出冤枉银子了。”

    第二天,皇塘街上的人们都知道了,有田地的人家喜上眉梢,家里有人去丹阳的,都心里踏实了。午饭后,有些人就在丹阳回皇塘的大路口张望,等候家人归来,大路两边栽着大杨树,有十几丈高,路边有沟,有田里的流水,也有阴沟里的臭水,水中有许多黑色的小虫在飞。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丹阳的人们才回来,春南数了数,一共六个人,不见春北,他有些着急地问走在前头的荆本荣:“春北呢?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荆本荣回答:“春北到了劝农局,和我们说了知府的话,叫衙役放人,衙役不肯,说要听知县的令;他就去找郭知县,后来县衙来人把我们放了,我们回来没看见春北,或许跟我们走岔了。”

    春南等到天黑,没见春北回来,回家和母亲说了,九贞说:“你就去县衙看看,别有什么事。”

    “好吧,那我先吃饭了。”春南先吃了晚饭,夜幕也降临了,他加了件马褂,沿大路往丹阳去,他怕跟春北交臂错过,看到对面有人来便喊一声:“春北。”过了珥陵,月亮升起来了,一钩残月,腾云似烟,风起影乱,凉意袭人。到了县城快半夜了,街上冷清无人,偶有打更声,他先去劝农局,院子内外安静漆黑,他又去县衙,门房里只有一个衙役在打瞌睡,春南把他叫醒,问了几遍,他才听明白,不耐烦地说:“放了,人都放了都回家了。”

    “有一个人没回家,一个叫春北的没回家。”

    “哦,对,有一个小伙子走的晚些,郭知县派了两个衙役送他,该到家了,送他的衙役都回来了。”

    春南心想,大概是走岔了,他返回时没走大路,抄小路走近道,想快一些,走了个把时辰却在导士北边迷了路,只好重新走大路,走到丁桥南边,天已蒙蒙亮,东方有了鱼肚白色,近处的房屋,树木都看得清了,晨曦中有六七个人,站在大河边,往河里看什么。他走过去,从人们头顶上往河里看,岸边长着一人高的芦苇,芦苇前边是野生的水莲,开着一些白色小花,水莲中似乎浮着什么东西,有人下水去拉,拉到岸边,有人喊:“一个人拉不动,再下去一个人帮帮忙。”

    一个高个子汉子下到水里,河里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动手,七手八脚把人拉上岸,头朝上脚对着河搁在草地上,水从上往下流着,从草上流到河里。死者穿白色马褂,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长方形的脸上,大眼睛圆睁着,似有仇恨和冤屈而死不瞑目,那熟悉的衣服和面容,让春南震惊和悲痛,他心如刀绞,泪水湿了眼眶,躺在岸边草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春北,有人说:“像是被人打死的,头上有伤。”

    春南抑制着悲痛,请人们帮忙找了一辆板车,拉着春北回家,母亲和乔秀看到春北的尸体,都哭得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才醒过来,九贞被人扶进里屋,乔秀趴在春北身上伤心痛哭。

    王保长来了,春南让他到县衙去问问衙役怎么送的人,春北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王保长畏畏缩缩地说:“我不去问,人家打了也不会承认。”

    洪先生说:“纱帽一戴良心就坏,肯定是郭县长下的毒手,到镇江告状让他怀恨在心了,去问也没有什么用。”

    王保长说:“春北是为皇塘老百姓死的,我和别的保长说说,大家出点丧葬费。”

    春南说:“我家不要丧葬费,知道春北是为皇塘百姓办事死的就行了。”

    春北也是用的松木棺材,刚刷的黑漆,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春北的寿衣是在高邮县城买的一件青布长衫,只穿过一次,春南从衣服口袋里摸到两块董塘,那是西荷送他的,一直没吃,时间长了,糖块儿硬的像石头,颜色也变成了铁黑色;春南看了看,把糖又放回口袋里,他在心里想,黄泉路上水苦,嘴里苦时舔一下,若碰上西荷更好,两人好作伴了。九贞从换下的衣服里发现有一张纸,交给春南,春南一看,是皇塘积善会的章程,稿纸已被水泡烂了,这让春南想起春北忙活积善会的事,说的话还在耳边,如今已阴阳两隔了,春南在心里说,我的好兄弟,我记住你说的话,我一定要把积善会办起来,你放心吧;春南含泪把写有积善会章程的潮湿的稿纸小心翼翼折好,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乔秀哭红了眼,嗓子也哑了,她把春北在常州洋行给她买的白裙子,放到了棺材里,哭着说:“这裙子也穿不着了,让裙子替我陪着你吧,就当我和你做伴了。”

    陈长友也拖着瘸腿来了,含泪说:“春北,你怎么走了呢?我还没报答你呢,没你帮忙,春琴也回不来,我这一条好腿也得让人砸断了。”

    九贞悲愤地说:“都说老天有眼,我看老天是瞎眼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坏人恶人不死,好人善人死了,要我家死一个就该让我死,春北刚要结婚,一朵花刚要开,你就让他死了,我前世做了什么孽?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死在我前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活了。”说着,她用头狠狠的去撞黑色的棺材,撞得棺材“咚咚”响,额头被撞破,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帮忙的女人们忙把九贞拉进里屋去了。

    小女孩蒋敏也哭得满脸泪水,她跪在棺材头前哭喊:“爸爸,你不要死,我不让你死。”哭声凄惨,让人心酸落泪。

    乔秀把小女儿搂在怀里,头顶头一起哭,乔秀说:“小丫头命真苦,不到两岁父母双亡,孤老太婆收养后又离她而去,有了春北这个好爸爸,现在又去世了;人家父女相伴几十年,她都不到几十天,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对小女孩说,“丫头别哭,爸爸没死,他困了,睡着了,过几天就醒过来了,等爸爸醒了,我们和爸爸一起去捉蜻蜓,好不好?”

    小女孩似乎信了,点点头,眼含泪水说:“好,等爸爸醒了去捉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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