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供品
洛枫刚睁眼，身体还有些虚弱，被塘水打湿的额发湿淋淋贴在鬓角，额外显得这个平时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无助又可怜。
他脸色苍白，听到孟西眉的名字，明显不想回答这个话题，把头瞥到一边：“哥，你别提她了。”
少年不依不饶：“到底怎么回事？”
洛枫垂着头，避开他的眼神：“哥，别问了，我身上好冷，我想换衣服……”
少年伸手将他拉起来，却正好看到他手掌和膝盖上被瓷片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他紧紧皱起眉：“这些伤又是怎么回事？这些伤也和孟西眉有关？她是怎么当姐姐的……”
“乔黎！能不能不要提孟西眉了1
洛枫猛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推开他，朝他怒吼：“人家没把我们当亲弟弟，人家根本不想当我们姐姐1
“我去叶家找她，她和叶东初睡了一晚，被东阳哥……知道了。”
洛枫说起这件事，仿佛极为不堪一般，语气有些艰难。他嗓音有些呜咽，眼圈发红：“她说要解除和东阳哥的婚约，和叶东初在一起。我不同意，她说我们之间又没血缘关系，我没资格管她1
“她疯了？”乔黎听到这件事，匪夷所思，“她和叶东初？叶东初哪是什么好人1
乔黎脸上的表情很快又转为了讥讽：“她该不是看上了叶东初的权势，想要攀附上去吧。也是，攀上叶家这棵大树，总比守着我们孟家这艘破船好。”
“她当初说得好听，给我们赚钱打工，结果被我看到她进了酒吧，厮混在一堆老男人里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乔黎越说越气，最后冷笑出声，“我就知道她孟西眉一定会抛下我们1
如果是以往，洛枫早就打断了乔黎。他和孟西眉关系好，平时跟在她身后像个小迷弟一般，最是听不得别人说她坏话，因为这个事情不知道和其他两个哥哥闹了多少矛盾。
然而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好像默认了，乔黎口中说的就是事实一样。
他感到一阵疲倦，轻轻闭上了眼睛。
而乔黎也坐在床边，背对着洛枫，没有让弟弟看到自己眼中的脆弱与受伤。
“好了，不说她，我扶你去换衣服。”乔黎的语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安安说想要踏青，大哥带着安安出门了。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等大哥回来，我们一起去找孟西眉，和她划个一刀两断1
……
叶家老宅，北房。
叶老太太靠在椅子上，慢慢撩起衣袖：“秀芹，来帮我揉一揉手。人老了，鞭子都拿不动了。”
叶家老嬷心疼地拿了药油，倒在手心化开，给她从手臂至手腕按摩。
“老夫人，”她语气中有些埋怨，“你这是何苦呢，打了两名少爷，自己也落不着好。要我说啊，都是那个什么孟西眉的错。要不是她夹在中间挑事，两名少爷能闹成这样？”
“别这么说，西眉是个好孩子。”
叶老太太垂头，淡淡笑了一下。
她望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仿佛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我也年轻过，知道年轻人是什么样子。我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心浮气躁，西眉不是。”
“当时我在孟家看到她，孟家给她过生日，结果孟家上下都围着孟安安，把她落在一边。她不仅什么也没有说，还处处关照着妹妹。最难得的是，她的眼里也没有一点怨气。又沉稳，又良善，还有感恩之心，所以当时她十六岁，我立马就把她定了下来。”
叶老太太悠悠道：“现在来看，我的眼光没有出错。”
“孟家一下子出事，她一个养女，不仅担起了孟家的债务，养育起了弟妹，还主动来找我，怕自己成为叶家的负担，要和叶家退掉这门婚约。有情有义，不过如此。”
老嬷不知道这件事，惊讶道：“她居然还说过要退掉婚约？”
“是埃背着其他人，一个人来找我，说是可以暂时不告诉别人，等过上一段时间再公开，省得叶家背上逢高踩低的名声。一心为我们叶家着想，居然都没有想过可以借我们叶家的力来缓解自己的处境。这样的好孩子，上哪去找埃”
叶老太太笑道：“她的要求，我当然没有答应她。人年轻的时候一朝一夕的磨难算什么？这点小波折不会压垮她，反而等她成长起来，会是我叶家的助力。”
老太太说着，叹了口气：“东阳性格软，就需要娶这么个媳妇来掌家，可东阳……看不上她。他和西眉没有缘分，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嬷不禁问道：“那大少爷呢？她现在，可是自愿跟了大少爷埃”
“东初啊，”老太太的眼神变得幽深，“东初这性子，和西眉两个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老太太沉默良久：“算了，年轻人的事情，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折腾吧。”
……
叶家老宅，祠堂内。
孟西眉依旧还跪着，只不过肩上多了一件外套，替她挡住了冷风。
把外套给了她之后，他又伸手将供桌前一个蒲团拖过来，塞到她面前，垫在她膝盖下面。
然后他问她：“饿不饿？”
孟西眉刚要摇头，叶东初打断她：“别摇头，我看到你剩了半碗粥。”
孟西眉垂头，有些赧然。
早上她心思浮动，确实没有好好吃饭。
叶东初……连这都注意到了？
她抬眸看他，正好见他随意地拿起供桌上的苹果，递给她一个。
——前一天是清明，供桌上刚换上供品，苹果还水灵灵得新鲜。
孟西眉看着苹果，又望向叶东初：“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叶东初挑了挑眉，“人又不会死而复生，从牌位里钻出来把这些东西给吃了。供品，还不是给活人吃的。”
死而复生……
她算是死而复生吗？
孟西眉有些迷茫地看着手中的苹果。
上一世，她拒绝了叶东初三次，没能和他在一起。
第一次是被捉奸，叶东初说，她可以跟了他，被她拒绝；
第二次是全网黑她抄袭，叶东初说，他可以帮她，被她拒绝；
第三次，是她去演戏，角色被人抢，演了具死尸，十个小时都躺在泥地里。叶东初说要带她走，还是被她拒绝。
她当时以为叶东初执拗地想要让她跟着他，只是因为那荒唐的一夜，对她的补偿——
而她敏感又脆弱的自尊，不允许她接受这样的帮助。
这样的帮助，在她看来，是卖身钱，是耻辱。
她不想被他囚在身边当金丝雀，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被他另眼相待。
她远离叶东初，默默打拼，想让自己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能够平等地站在他的面前。后来她也的确机缘巧合，爆红翻身，然而，叶东初在这时出了车祸。
她匆匆赶去看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双目失明，狼狈到了谷底。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却被他拒绝了。
他说，你走吧。
他说，孟西眉，我不需要你因为同情而回头，收起你那多余的同情心。
再后来……就是那一场大火。
她久久看着苹果没有动，耳边忽然传来了叶东初的声音：“不喜欢吃苹果？”
她顺着声音，偏过头去。
他的五官棱角锋利，表情却是闲散轻松。他永远是这样，像一只蛰伏的猎豹，体态慵懒，浑身的肌肉却早已经积蓄着猎食的力量。哪怕他后背被皮鞭打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依然肆意飞扬。
此时的他二十八岁，有着成年人健壮的体魄与坚韧的心性，还有着少年般永不服输的锐意。
他还没有遭遇车祸，还没有被无可逆转的生理缺陷所打倒。
而她……也还没有和他错过。
她轻声道：“没有。没有不喜欢。”
她把苹果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又脆又甜。
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供品是给活人吃的。
她现在，是一个活人。
她跨越了时间与生死，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不管前世怎么样，今生，她一定会好好地守护他。
她一口一口地将手中的苹果整个吃完，冲他粲然一笑：“很甜，我很喜欢。”
孟西眉从来气质冷清，极少有这样的笑容。她的笑靥明亮又温暖，仿佛连这昏暗的祠堂也被随之照亮。
叶东初一愣，也低低笑出了声。
“喜欢么……喜欢就好。”
他也拿起一个苹果，大口咬了下去。
然后他勾起嘴角，看向她：“不错，确实很甜。”
……
孟家，洛枫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
乔黎守在洛枫的身边，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
他心情低落，心里莫名有一股浮躁之气，不管屏幕上出现什么都看不下去。
最后，他干脆放下手机，站在了窗边，翘首以盼，等待着大哥回来，等待着主心骨回来能够给他们支撑。
等他又坐回床头时，忽然发现，洛枫的脸色不正常，双颊通红，像是有火在烧。
乔黎一惊，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乔黎惊慌地推了推他：“小枫1
洛枫半天才被叫醒，迷蒙睁开眼睛，声音虚弱无力：“哥……我饿。”
“好，你躺着，我去给你煮面。”
乔黎手忙脚乱地进了厨房，水烧开后下了面条，他突然惊醒，应该给洛枫吃药，又匆匆去翻找药物。然而老宅太久没有人住，药品都过了期，他看着过期的时间发愣，又听到厨房里传来响声。
他跑进厨房一看，水直接从锅边溢出来，淌满了案台，面条糊成一坨，黏在锅底，整个厨房一片狼藉。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用——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孟西眉安排，她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条，从来都不用他们操心。
他又跑回到洛枫的身边，看他烧得越来越难受，没有其他办法，拿了条毛巾打湿覆在他额头上。
他茫然无措地站立了一会儿，最终拿起了手机。
床上的洛枫半醒半睡地睁开眼睛：“哥……你打给谁？”
乔黎用力地按着手机，发泄着自己憋了满腔的怒火：“打给孟西眉，赶紧让她回来1
听到这个名字，洛枫沉默了。
他抿了抿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乔黎的手机，眼中莫名带了几分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