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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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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过当然不乐意叫郭芙单独去见耶律齐摊牌, 首先他完全不信任郭芙处理事情的能力,其次他从心底里就不想这件事发生。

    但郭芙从来就不是会听他的话的人,她既不把他当回事, 也没有听取别人建议的优秀品质, 人菜脾气大说的就是她, 所以永远叫人不放心。

    他倒是能耐下性子好声好气地摆道理讲事实,但是郭芙似乎从来没有耐心这个东西,上一刻还诚恳地朝他道谢, 现在不耐烦了,就立刻翻脸, 瞪起眼睛,恶声恶气地大声反驳, 叫他别管她的事。

    漫长的过去叫杨过在面对郭芙的时候培养出了很低的底线, 大概就是她砍掉他一条胳膊顺带害死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是他最重要的人后他也只能气得痛哭,完了还要说她不是有意的,说只要她不讨厌他就行的程度。

    所以他把郭芙的话当耳旁风, 只道她要不答应他就自己去告诉郭伯伯。

    郭芙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把年纪这个地位了还对她耍赖皮, 不由问道:“所以你在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想和齐哥单独谈谈罢了, 再怎么说,我也和他夫妻一场,难道这样也不行?还是说你觉得我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和齐哥一起背叛襄阳?”

    杨过没想过自己在郭芙眼中会是那种对她完全不了解也半点不信任的人,所以他听了郭芙的话,只以为她是在胡搅蛮缠, 全然没想到人家还真是这么想他的。

    “好罢, 我当然不敢拦你们夫妻说话, 我只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又或者你说话说不到点上……”

    杨过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许,郭芙本就读不懂他的心理,猜不出他的行动,担心若不顺着他的意,他真去找郭靖直接说开让她没了机会,便只好退一步,道:“那这样,我不说这件事,你且给我些时间,我只和他说别的就是。无论如何,我总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的这心思。”

    杨过半信半疑地不肯答应,郭芙只得冷着脸赌咒发誓,最后才得了允许。

    争执了这么一通,郭芙也不想继续跟这个不顺着自己的意的人深谈了,只不咸不淡地一边往家走一边说些待会儿回去后他先自己去拜见郭靖黄蓉之类的事。

    一回到郭府,郭芙就叫了个小厮去把正在工作的耶律齐叫回家,然后动作飞快地简单清理了自己,换了套干净衣服,等她泡好茶放到桌上,耶律齐也回来了。

    “芙妹,刚回来么?是不是樊城那边有事,爹爹叫你找我?”

    郭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觉得这举动挺没意思的,便收回了视线,垂下眼一边倒茶,一边示意耶律齐坐下。

    “不是正事,是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不想等了。”

    只因为不想等就直接把统管天下第一大帮事务的丈夫叫回家——这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是狂妄无礼,放在郭芙身上倒是无比自然,仿佛她生来就该这么干似的。

    耶律齐也没有话说,只好奇地问郭芙她是有什么问题想知道。

    郭芙于是问:“我们成亲已有十二年,但我却一直未能有孕,叫你至今膝下单薄,齐哥,我真心实意地问你,愿不愿意纳妾以延续血脉?”

    耶律齐一开始惊愕难言,然后反应过来,忙问郭芙是不是有谁说了闲话,还是她见了什么心里难受了。郭芙不答这些,只板着脸要他别扯三扯四的,只管回答她的问题。耶律齐无奈,又奇怪,只好叹了口气,说自己不愿意,说子女一事只看天意,他即使有时心生遗憾,却也绝不怨她。

    郭芙不知道耶律齐的回答是不是真心话。

    当你发现自己被一个原本很相信的人欺骗后就是会有这样的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轻易相信他的任何言语。

    不过他真不真心,事到如今,其实也不重要。

    郭芙根本只是想……

    “这话只在我们两个这里说,绝传不到爹爹妈妈耳朵里,你只管诚实回答我。爹爹待你没有像待他心目中原定的女婿那样好,妈妈也因为你的身份而多有保留,你住在郭家,心里是否有过和我们其实并非一家人的想法?”

    若说上一个问题还能用郭芙之前被谁、什么刺激了所以问出口解释的话,那么这个问题的严肃程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耶律齐并不蠢,所以他沉默了下来,出奇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他当然不可能马上想到是自己行为暴露郭芙知道了,在他的认知里,若是郭芙知道了,绝无可能和他面对面坐着交流。

    但是绝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他知道要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只能顺着郭芙的意走,因为郭芙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而且最恨别人把自己的事看得比她的事还重。

    于是他继续叹气,继续摇头,真诚无比地表示自己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她这么问实在是太伤人了。

    郭芙听了,却没有任何的心虚愧疚,这叫耶律齐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种他不愿意看到的糟糕氛围。

    郭芙避开他的视线啜饮了一口热茶,她能感觉到耶律齐沉稳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着。

    她抬头看向耶律齐,神情平静到了像是假面。

    半晌,郭芙也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悲伤且苦涩的微笑,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柔了下来,像黄昏时飘落的雨丝,像大寒时谷中的薄霭。

    她用十分温柔,同时也十分无情的姿态,对耶律齐说:“齐哥,因为我们终将死在襄阳一事,我一直无法平静,总是在想,我们凭什么要为了南宋朝廷那种垃圾东西去死,又为什么要为了那些注定会死的百姓去死,我还没活够,不想时不时地想起自己已经注定要在某个时候就去死了——我当不了死而后已的大英雄……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想法了,现在我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无论是我自己的命还是父母弟妹的命,我都已经接受了会成为襄阳城的陪葬品的事实,这大概就是我们郭家人的命运吧。我既然是郭家的女儿,那么当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你不一样……齐哥,我这么说,你千万不要生气,我不是把你当做外人。正因为我重视你,所以才会这么说……齐哥,你不一样,你没必要和我们一样把命留在这里。现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争位,两国战事不频,可是等他们内斗完了,就是襄阳城破的时候。我这段时间……不,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想这件事了。身为妻子,我万万算不上贤妻,甚至连母亲都没当过,实在失职。”

    郭芙叹息着,把话说出来,明艳的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疲倦的解脱。

    那种柔弱感几乎叫耶律齐变色。

    “我做人太失败了,平生唯一值得骄傲的只有爹娘和丈夫。我会和爹娘共死以报生养之恩,可是对你……对你,我除了愧疚还是愧疚,你娶了我,什么好处都没有,反而被郭靖女婿这个枷锁困在了襄阳,我已经快受不了这件事了。”

    郭芙说到这里,其实双方都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但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那么她其实也不必继续说下去了。

    这对桌子两侧的夫妇住了十二年的屋子里横冲直撞着乱葬场一般的寂静,他们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绝不会比把耳朵贴在对方胸口上去听更模糊。

    他们是十二年的夫妻。

    郭芙看得出耶律齐的身体僵硬,他们之间的武力值差距起码隔了一对大小武,耶律齐的异常能明显到郭芙都能看出来,本身就说明了许多事。

    可是郭芙却神奇地一点都不担心。

    她一边对耶律齐的话语丧失了所有的信任,一边却还无比自然地确认这个人不会伤害她。

    这绝不仅仅只是搭伙过日子的情谊,他们之间,也确实曾存在过平淡如水的幸福。

    这并不是男女之情,这或许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但这样的情谊已足够叫人在它消逝时感到悲伤。

    至少郭芙就很悲伤。

    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一股令她可耻的轻松。

    她始终是个看重自己超过别人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可能只是过于漫长又过于短暂的一瞬间,耶律齐终于开口了。

    “在绝情谷外重逢之后,我看你是个格外漂亮的小姑娘,只是脾气大些,不过你爹娘是郭靖黄蓉,那么就算你脾气再大些也正常。那时候我们在古墓,你误伤了龙姑娘,杨过悲愤欲绝,恨得几欲发狂,你反而和他吵了起来,说是大胆,倒不如说是莽撞不计后果,我忍不住担心你的安危,深怕你被暴怒的杨过杀了。”

    郭芙听着他追忆往事,不知其由,便静静地听着。

    “不过他没对你下手,只抢了二妹去,之后还是李莫愁捉了你才叫你遇险。那时候我和大小武站在小溪里,和你隔着两丈高的烈火,我听你喊你娘救你,无比可怜,却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救不出你,最后幸好你没事……”

    耶律齐按着时间顺序一路说下来,说到绝情谷事件结束,他们一起返回襄阳,杨过和程陆二女留在绝情谷解毒。

    “到了襄阳,你和大小武经常来找我们,平常出城迎战也一起并肩杀敌,你武功算不得顶尖,性子又有些粗心急躁,时常遇险,我也免不了多挂心你几分,有什么难题也经常事先替你解决了免得之后一路担心……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之后的事郭芙也记得很清楚,大小武同时和耶律燕和完颜萍定了亲,只剩耶律齐和她还没有着落,六个人的小团体里只剩他们两个单身的,还互相有暧昧,自然就经常被他们打趣,于是耶律齐也不等了,好不容易请了师傅周伯通来下聘,郭靖犹豫了大半年,最后还是矜持够了,允了他们的婚事。

    “婚前说好我们就住在郭府,我大概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觉得岳母这么爱你有什么不对,还想着婚后一定要加倍对你好,免得他们以为我没照顾好他们的掌上明珠……”

    耶律齐婚前的那些许诺誓言,他没有丝毫违背,实实在在地对郭芙好了十二年。

    “其实大小武他们说我委屈,阿燕有时候也说我太软和,我半点不这么觉得。我本就年长你许多,又早就知道你是个心宽性直的姑娘,既然不忍心教你失了本性,那么处理相应的麻烦也是自然。就算有时候觉得烦了,你也无知无觉,傻乎乎地冲我笑,我就算原本想说什么,也不忍心叫你不高兴了。”

    “世间有千百万个人,就有千百万对夫妇,哪能都一样呢?芙妹,从以前到现在,我都是真心和你过一生一世,做一辈子的夫妻。”

    郭芙不知道什么时候低下了头,盯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出神。

    她突然问:“以后呢?”

    耶律齐想叹气,又忍住。

    他今天见到郭芙后就开始叹气,好像不把这辈子都叹息过去就不算完。

    “以后,自然也是这样。”

    郭芙听了,百般滋味在心头,欲要开口,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芙无话可说,耶律齐却有。

    “你一定要知道这些年里我有什么怨言,要我老老实实、真心实意地回答你,那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一定要追根究底,那么我就算怨,也只偶尔怨你不太爱我,这件事时常叫我沮丧伤心,你若是还记得我情绪不佳却又说不出理由来的时候,便是因为此了。”

    耶律齐眼见郭芙被他的话吓得一颤,差点又忍不住叹气,他条件反射地下坐过去把人搂到怀里好生安慰,说上一大堆软话——他知道自己已是不能这么做的了。

    “不过现在再看,这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耶律齐用这样一句话不容置疑地赶走了郭芙心中的百般滋味,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盖棺定论。他的这句话,就是对他们这十二年夫妻之情的盖棺定论。

    郭芙缓缓抬起头,看向耶律齐,看他似苦闷似怅然似惨笑的脸,嘴巴动了动,最后飘出几个字,“是我对不起你。”

    耶律齐的所有表情,连同心跳都因为郭芙的这句话彻底冻结。

    他看着郭芙,像在看一道悬崖。

    那悬崖是没有底的。

    精卫填海也终究只是故事。

    “你对不起的人有很多,我从不希望自己是其中一个。”

    郭芙听懂了。

    她无话可说。

    世人说爱是无法掩饰的,其实反过来也一样,不爱也是无法掩饰的。

    她在无话可说的同时生出了一种预感,觉得他们之间或许就要到此为止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除了言尽于此,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耶律齐和她都是要面子的人,做不来歇斯底里那一套,那么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戛然而止,她出去找郭靖黄蓉,他收拾东西不告而……

    “其实我本没有资格强求你。你身处必死之境的时候,我没有不要命地冲进去救你或跟你一起死;你被人突然攻击,我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并站出来保护你;甚至你一直漫不经心地生活着,我也并未失望并未觉得这样不够……我还连累你受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屈辱,事后还要听你向我道歉。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不过是心有不甘私心作祟,是我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郭芙哑然,怔忡地望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又好像从未认识过他。

    耶律齐见状反而笑了。

    “芙妹,你从来不是体谅别人的人,你之所以会体谅我,不过是着急想和我划清界限,让咱们之间的情份都算个两清。你越表现得包容我做的事,就越……”

    耶律齐住了口,又看了郭芙一会儿。

    然后他重新开口,说:“你信我,我没想害郭家,也绝不会对襄阳不利。”

    郭芙只能道:“对于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你。”

    耶律齐脸上的笑便显出了些许轻松,那轻松是沧海一粟般的渺小,其余沉甸甸的,都是芸芸众生人人生命里皆有的无可奈何。

    “杨兄现在在爹娘那儿么?”

    他问。

    郭芙“嗯”了一声。

    耶律齐于是又笑了,继续问:“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郭芙置于膝上的手揪住衣袍,“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恰好在城外撞见杨大哥,他便把事情说给我听,我看了信,认出了那上面是你的笔迹,就请他先别跟爹爹妈妈说,先回来找你了……”

    耶律齐“哦”了一声,他就像之前的郭芙,也盯住了茶杯里的叶子。

    郭芙本以为耶律齐会问那她又准备做什么,她正在心里斟酌着回答,耶律齐的声音再度响起,说的却不是她以为的事。

    “他是一个人来襄阳的?”

    “他?哦、是,杨大哥一个人过来的,他说意外发现这件事后有些担心我们,加上两年未见,所以就亲自过来了……杨大嫂好像是因为他们古墓派的内功心法的问题不好多生情绪所以在古墓清修。”

    话题不再继续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上打转这点叫郭芙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之前那般纠结复杂的心境,话语也流畅了起来。

    然而耶律齐却再度叹息,并苦笑着轻声说:“他当然担心你。”

    郭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要顺嘴应和,但话到嘴边她猛地一惊,思绪醒转,愣了一愣,继而震惊地瞪向耶律齐,好像他说了什么非常过分的话一般。

    耶律齐见状也只能苦笑,“你以为我说气话?故意侮辱你?”

    郭芙第一反应确实是这么想的,被耶律齐说破,也只犹豫了一瞬,继而闭了闭眼,无奈道:“他原先又不知道是你,你说这种话做什么?又不好听……你要怨我,也别扯上旁的人。”

    耶律齐听郭芙说完,再细细打量她的神情,最后似乎是得出了什么结论一般,最后摇头叹息了一声,便果然如郭芙所说,不扯别人了。

    他只问:“你既然单独来见我,又说了那样一番话,那么显然是希望我赶快走的,是不是?我很感激你到了现在还依旧相信我,但我却不能强求爹娘也像你一样相信我,所以我不能现在走……不管你信不信,就算没人发现,我也绝不会悄悄走了,一定会在临走前开诚布公……只是我本就是遮遮掩掩才做了这么一番事,如今再说‘开诚布公’四个字,倒是显得虚伪。罢了……”

    郭芙红了眼圈。

    耶律齐看在眼里,沉默了一会儿,抽出手帕,轻轻递过去。

    泪凝于睫的郭芙犹豫了一瞬,接过手帕——这帕子还是她绣的。

    “你也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岳母不会叫你跟着殉城的。若有不忍言之日,你就带着二妹和三弟回桃花岛去,那里本就是世外桃源,战火不侵……你想不想桃花岛?”

    郭芙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想的,可是桃花岛若没有亲人在,就不是家,我更想和家人待在一起。”

    “……所以,那几年你才千方百计地留在襄阳啊。”

    郭芙一时间没听明白耶律齐说的是“哪几年”,脑子里疑惑了一圈也就抛开了,反而顺势道:“我是郭家的人,你是耶律家的人,我一家都要因为蒙古战死,耶律家只剩下你和阿燕,父兄血仇未报……齐哥,你没做错,换了谁,都会这么选,是我不值得,也是南宋朝廷不值得,我没有多余的盼望,只求你在有余力时多多顾念平民百姓,我一辈子记你的大恩。”

    耶律齐心道他果然是宠着这个女人宠习惯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只能顺着她的话,叫她顺心如意。

    这是爱么?

    如果是爱,那为什么当初他不能先于杨过冲进火场?为什么杨过比他先发现裘千尺要害她?为什么杨过又是为她断了手又是东海之滨苦等六年,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后他竟也没有半分得意?为什么她被杨过逼得在万军阵中屈膝下跪,他却要因为杨过的救命之恩对这件事一言不发?

    ……

    耶律齐突然意识到,这是爱还是别的,其实都已不再重要,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从今往后,她和他之间再无干系,他们之间到底存在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再关心。

    那个人躲了十多年,硬气到至今不肯喊她一声“耶律夫人”。

    很快,她就真地不再是耶律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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