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兔子
从青后书阁出来,柳玄英舒缓地叹了口气,转眼却见巫医提着药箱神色疲惫地赶回来。
他上前关心:“巫医前辈,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了吗?为何一脸愁色?”
巫医无奈一叹:“哎,是少主带他的师尊回来了,经下山这一遭,他师尊的病啊,更严重了!”
“嗯!他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柳玄英脱口而问,就差把担忧二字写满脸上。
巫医沉默片刻,如实相告:“哎呀,小柳,你这些天闭关钻研蛊毒,有所不知。就是之前少主……”
“啊!他疯了?!”柳玄英愕怒不已,紧紧捏着手心,目光低垂。
“哎,造孽啊。当初把人逼到那样的地步,现在少主回心转意,又逼着我治好他,可老朽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巫医倾诉难处,一把年纪也是急得满头大汗,无处着手。
柳玄英隐忍惊与怒,眼神一冷,默不作声。
这时,有人前来传唤:“名医大人,青后宣你上殿议事。”
柳玄英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应着:“嗯。我稍后便去。”
……
*
扶慈被谢阑峥带回百丈黑峭,醒来后心性大变,从沉默寡言,温吞学语到现在吵吵闹闹,畏生惧人,成日将自己裹在床帐中,不吃不喝,自闭成病。
他抗拒见任何人,其中最不受待见的就是谢阑峥。
“不要,不要过来!”
“师尊,师尊别怕……我是阑峥啊。”
谢阑峥一边轻声哄着墙角的扶慈,一边谨慎地佝偻着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怖。
“呜——求你,别打我……好疼啊……轻一点,求你……”
“不要,我不要杀人!我没有杀人……”
哪知扶慈连多看他一眼,也会怕得胡言乱语,急得哭闹不止,抱着脑袋,泪眼汪汪地痛苦哀求。
“坏人,我不要看见坏人……阑峥,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徒徒回来。”
“啊——师尊!”
谢阑峥人都快被逼疯了,手足无措地望着这样可怜的师尊,无奈心酸,痛不欲生。
那一声声隐忍许久突然爆发的求饶,控诉着他曾经把人逼得有多绝,如今每一个字都在凌迟他的心。
谢阑峥不愿再逼他,罢手退出房门,一拳砸在石柱上,墙面登时鲜血淋漓。
他无力滑倒在地,捧脸而哭:“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恨他,还是会心痛……”
……
临近晌午,守在门外的谢阑峥,听闻屋里的动静不那么激烈了。连忙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将手中的温热的饭菜端进去,哄道:“师尊,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快过来吃吧……”
扶慈从纱帐里钻出一只脑袋,歪了歪角度,好奇地盯着他脸上的兔子面具看,突然很开心,笑着赤脚跑过来,轻轻抚摸那惟妙惟肖的面具。
谢阑峥激动地僵在原地,泪水汹涌而出:原来只有这样,师尊才不会抗拒他,厌恶他。
“咦。大兔子……”扶慈戳了戳他的兔耳朵,拍手嬉笑:“好好好!阑峥最喜欢白兔子了……”
“呃。”谢阑峥递给他米饭的手一颤,心里满是酸楚。
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却是最戳他良心的刀。
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却不料脱口还是一声哽咽:“师……师尊,乖,先吃饭好不好?”
扶慈微笑着,乖乖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盛宴,却迟迟不肯动筷,目光一直在搜寻着什么。
谢阑峥困惑不解,耐心询问他:“师尊想先吃哪一个菜,阑峥……呃,大兔子帮你夹。”
扶慈不理他,把桌上一百个菜看了个遍,终于在角落发现了一碗毫不起眼的蛋羹,连忙开心着伸手去捧。
谢阑峥惊呼:“师尊,烫!”
终究晚了一步,蛋羹洒了满桌,扶慈的手心一片红伤,登时哭得委屈不已:“呜呜呜……洒了,洒了……”
谢阑峥赶紧抓过他的手,用灵力帮他止痛,却还是听见他哭地停不下来。
又吩咐下人:“快去,重做一碗蛋羹送过来!”
扶慈惋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碗洒了的蛋羹上,不住落泪:“阑峥,阑峥……很喜欢……吃……”
“啊——”
听闻这声低语,谢阑峥的心撕裂地支离破碎,无助望着扶慈的侧颜,呼吸都在发疼,面具下的脸涕泗横流。
“师尊啊……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扶慈没了食欲,开始闷闷不乐,抓住他毛茸茸的“兔爪子”,摇晃问:“大兔儿,我的阑峥怎么还不回来?我在等他,一直在等他诶……”
“呜……”谢阑峥再也忍受不了了,崩溃地逃出门去,扶住院中的苦心花树,哭得撕心裂肺,“啊——师尊,我的师尊啊……为什么疯的人不是我啊……”
扶慈有些呆傻地找出门来,看见他蹲在树下哭,好奇扯了扯那两只假耳朵。
语气有些悲悯:“兔子哭了……”
他怜惜地抱住谢阑峥的肩膀,抚摸他的脑袋:“兔子不哭,你是不是饿啦?等我的阑峥回来,我叫他,叫他给你吃灵草……”
久违的温暖突然在这一刻降临身畔,谢阑峥绝望靠在扶慈怀中,面具里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种纯善的容颜,苦笑:“就只有这一刻,师尊,你爱我吗?”
“爱……我爱……阑峥……”
扶慈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谢阑峥呜咽不止,回身拥他入怀,一遍一遍嘶哑哭喊:“师尊,师尊,师尊……我也爱你啊。”
……
夕染云空之时,巫医带着柳玄英一起来到小园门口,叮嘱他:“诶,小柳啊,记住青后交代你的任务,我先进去找找少主,你蒙好脸,就在这边上等我。”
“嗯。”柳玄英有礼点头,识趣站在门扉外。
待巫医去找谢阑峥时,他的余光轻瞥了一眼身后,沉思片刻,他毅然推门而入。
园子的布局有几分落闲南园的熟悉感,柳玄英恍惚了两下,转身之际,一眼望见花树下伏桌作画的扶慈。
正专心致志地玩着笔纸墨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柳玄英心念一沉,缓步过去,右手慢慢伸进另一只袖中,摸索匕首的形廓。
就是此刻,他毫无防备,我若杀他,必能成功!清清,为兄这就为你报仇,杀了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让九泉之下的你,也让……饱受折磨的他,有一个痛快的了结!
柳玄英心乱如麻,双眼猩红。扶慈却还浑然未觉,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不亦乐乎。
匕首即将见天的那一刻,柳玄英闭上眼,准备狠下杀手,却听——
“玄英……是,我,永远,永远的……知己。”
听闻此话,柳玄英睁开双眼,轻轻瞥见扶慈心思单纯地在他的画下写着这行小字。画上的内容,也是自己与他当年在烟霞巷中秋赏月的场景。
登时,苦涩的泪滑落至嘴角,柳玄英僵在原地,看着这样痴傻天真的扶慈,他心中一时淡却了恨,反倒生出一阵痛心。
多年来,他眼中的高岭之花就这么染了尘,耀世的明珠便这般失了色……他恨扶慈,恨不得他以死谢罪,但他不想见到这样可怜的扶慈,更不想在他最艰难,最卑微的时刻,动手杀他!
无奈至极,满心悲凉。柳玄英放弃了自己的恶念,徒然盯着昔日好友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惘痛之中。
“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这时,谢阑峥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游走.
柳玄英回过神,淡定站在一侧,伪装哑巴。
巫医及时赶来,急忙解释道:“少主,少主息怒。这个人是老朽的徒弟,专程前来帮助老朽医治道宗掌门的。”
“嗯。我知道了,师尊现在情绪比较稳定,你们先不要去打扰他。”
谢阑峥语气温和,看向扶慈的目光,十分宠溺。他拿着手上的面具,随时准备戴上。
巫医诺诺点头,道:“是,少主。那我们改日再来。”
“走吧,小徒。”
柳玄英被提醒回神,临走时,依旧心神难安地望了一眼扶慈,更是憎恶地瞪了一眼谢阑峥的背影。
……
柳玄英快步疾走,心乱一团,说不清是怒还是疼,他停在墙下,眼眶鲜红,用手烦闷砸向红墙,浑然不觉血肉的疼痛。
心却酸楚而悲凉:为什么我还是要心软?为什么我总是要惦念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施舍?风岚晚,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更恨……我恨你……
就在这时,巫医在他失神间,赶了上来,怪道:“哎哟,我说柳名医啊,你好歹体谅我这一把老骨头吧!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了。”
“呵。抱歉,我只是太着急去回禀青后了。”柳玄英不着痕迹掩饰恨意,恢复神色。
巫医顿时狂喜:“这么说,你知道夜爻少主的反常是怎么回事了?”
柳玄英不急于回答,而是抬望了一眼这四周的苦心花枝,目光渐沉。
空气中一直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苦味。
……
“如何?名医前去细探爻儿的症状,可知他为何要忤逆本后的意愿?为何成日对一个痴傻之人百般讨好?”
夜青问了许多疑惑。
柳玄英却淡淡给了一个回答。
“因为是扶慈。”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因为扶慈,我问得是他体内的永生恨毒性怎么减弱了?他为什么不恨扶慈了。”夜青不耐瞥了他一眼。
柳玄英淡笑:“因为苦心花开了,此花的香味能够压抑毒性的蔓延,长时间摄入,甚至能完全解毒。”
“嗯?”青后冷眼一觑,反问道,“这,是你当初留的后手吗?”
柳玄英默然不应,半晌,否认道:“自然……不是。这只是个巧合。”
“无解之毒,如今竟被一种花香所扰,看来柳名医的能为也不过如此。”
柳玄英并不在意她的讽刺,客气道:“再怎么样,此毒也曾有用过。”
“哼。本后命你加大毒性,研制新药,让谢阑峥继续沉沦恨意!”
“这恐怕不行。”柳玄英摇头道,“物质的本性相克,再怎么加大毒性,都是枉然。倘若青后想要继续控制谢阑峥,可以将这十里之内的苦心花树砍光,让此地花香不复,此毒便永远无解。”
“不可能!苦心花乃族花,先辈们舍命都要护住的根脉,怎么能砍?”青后勃然大怒,拍案道,“你一定有其他办法!”
柳玄英垂眸轻笑:“是啊。不过这个办法,青后会答应吗?”
“说来听听。”
柳玄英目光顿时坚毅:“我要治好扶慈的疯傻之症。”
“嗯?你不是恨他吗?怎么要救他?”青后语带迟疑。
柳玄英烦恼道:“一个什么烦恼都没有的人,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世上,本就令人嫉妒啊!”
“何况这个人还是我的仇人,我怎么能容许他这般恣意快乐地度过余生呢?”
“……”夜青沉吟。
柳玄英又道:“谢阑峥如今对他怜惜更甚以往,不也是心疼自己的师尊沦落疯傻的处境吗?只要扶慈正常了,他自然能重新提起恨意。青后,你说是吗?”
夜青思忖半晌,缓缓点头:“好——本后同意你为他医治,不过……”
“不过什么?”柳玄英淡定自若。
“本后只给你三天时间,若是治不好他,你,也没有必要留在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