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折花
扶慈愣在“茗风堂”的门外,抬手一指,嗓音干涩道:“我渴……”
策灵焉顿然清楚他的想法,玉扇轻轻揽过他的肩,笑道:“哦,那我们进去喝口茶吧。”
斜着伞,扶慈望了眼头顶那座两层楼的高雅茶坊,不禁欣欣然点了点头。
小二殷勤赶来问候:“两位客官,里面……”请。
请字未说完,只见那两人徐徐将伞收起的那一刻,抬头鲜嫩的容颜再次惊艳四方,面对近距离的两倍美颜暴击,小二目瞪口呆,并且奉献了第一抹鼻血以作欢迎。
策灵焉眨了眨眼,愣了一下,随即从袖中拿出一张素净的手帕,温柔地递给那呆若木鸡的小二:“小兄弟,擦擦吧。”
哪知小二这次不留血了,直接泪流满面,登时给跪了:“我滴亲娘诶~我这是升天了吗?咋遇到这么美的神仙啊!”
说完,一骨碌倒地上晕了个半死。
扶慈低眉,看了眼地上‘瘫痪’的小二,神情冷淡,傲娇一哼。
策灵焉追上他上楼的步伐,热情套问:“诶,谢兄以前常来这里喝茶吗?”
“……”扶慈余光扫了他一眼,随后垂着脑袋,默默点头。
“哦。那谢兄是本地人士吗?”
扶慈淡淡摇头。
策灵焉跟着他进了一间厢房,边走边问:“那谢兄是有什么朋友在此地吗?”
扶慈推开窗户的手一顿,江风徐徐吹来,楼外柳枝轻荡,他垂眸不语。
“岚晚,自你入了道门之后,每次叙旧,都是请我喝的茶诶……你以前三百杯的酒量哪里去啦?”
……
策灵焉见他站在窗边失神,不禁沉默抿了抿唇:啊,他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啊?我说错了什么话了吗?
“呃……”
“你怎么了?”
策灵焉上前扶住他欲倒的身形,愕然不已。
“头,头疼……心,心痛……”
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扶慈扶额垂泪,为脑海中莫名出现的回忆感到伤心。
策灵焉将他搀至桌前,倒了一杯温茶,轻柔道:“先喝口水缓缓。”
“你到底是谁啊?是遭遇了什么难事吗?如果你肯相信我,可以跟我倾诉,我会不遗余力帮助你的。”
扶慈眼神惑然起来,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些什么,又发不出声音来似的。
“啊,不着急,你慢慢说。”策灵焉误会他是心急,宽慰道。
扶慈蹙眉,磕磕绊绊道:“有,有人……追我……刀,刀……”
“嗯?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追杀你?”策灵焉猜测道。
“是何人?”
再问一句,回应他的便是沉默了。
策灵焉也不想一直提起他的难处,又换了个问题:“那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你现在修为被封,仇家找上门,是很危险的……我也不是无缘无故要帮你,只是觉得你身上的剑意很纯清,和我的道侣很像,直觉你是个好人……”
他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因为扶慈一直没理他,神情木讷地盯着窗外的天。
“呃,谢兄……”
谢字一出,扶慈突然眼神一焕,双眸湿润,艰涩吐字:“谢,谢……阑峥……”
“嗯?谢,阑峥?”策灵焉重复他的话,莫名奇怪:此人刚刚抢伞的时候,还逻辑清楚,口齿伶俐,为何现在提到被人追杀,以及念个名字都变得这么吞吐,甚至神色十分悲痛欲绝……难道这个叫谢阑峥的是他的兄弟,或者……儿子?
策灵焉困惑不已,却不知道他正是因祸得福,被那群人追杀才逼出了现在的声音,能够稍稍正常地说话。
策灵焉心想:算了,他神志不清,问下去也是白费时间。剑武大会即将开幕,我也必须尽快赶去剑宗,与小奈汇合,见证他夺冠的荣光……此人既然原本武艺高强,那我便用补元丹试试能不能恢复他被锁的修为,这样遇到危险,也不怕没人在他身边保护……
策灵焉心中盘算落定,掏出身上唯一一颗关键时刻补元的灵丹,趁扶慈走神,一下推入他的体内,同时,点穴击脉,助他保持专注复元的状态。
扶慈疼吟一声,忽感神思紊乱,许多不堪的回忆,随着身心的动荡,纷至沓来,他抱住脑袋,痛苦悲鸣,记忆忽然慢慢归位,却是加重了他的负担。
策灵焉见状,迅速停手,掐住他的手腕一探:“啊?竟然是蛊毒,可惜了,只能恢复他两成功体。”
“呜呜……”
“嗯?我弄疼你了吗?怎么哭了?”策灵焉松开他的手,关切询问。
扶慈意识不清,喃喃道:“我饿……”
“啊?”
策灵焉松了口气,叹道,“我马上去帮你端点吃的,你就在屋里等我。”
……
上街买了一些点心,策灵焉匆匆赶回,刚一踏进客栈门口,就见几名南道因之人聚在一桌,商讨着什么。
他心里一沉,下意识误会其是除恶扬善的正道栋梁,而暗自思忖:呃,是道门中人,现在道魔两界关系紧张,若是他们因岐苍魔教之事,迁怒于魔世,此刻交手,容易暴露身份,对我不利,还是暂避风头,绕后门上楼吧……
走了一小会儿,策灵焉才转回厢房,轻轻开门,笑道:“谢兄,我帮你买了一些点心,你先尝尝,好吗?”
回应他的是安静的沉默。
策灵焉疾步进屋,早已没有人影,心叹:才两成功体,就这么简单地破了我设的结界,既然如此,那一般人定然是不能轻易欺负他了,我也可心无挂碍地前往剑宗了。分别多年,不知道侣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一定也很想见到我吧……
*
隐隐林峦,清秀洗眼,山腰落日,暖晕微醺。微风间,一片黑色花瓣,自山亭上缓缓飘落,落到一道焦急心慌的足音下。
梅花香到山脚就变淡了,转而是一丝苦味包围着鼻尖。
“这是……”谢阑峥收却白梅术法,拾起草路上的花瓣,沉吟一瞬,“苦心花……是从山上凉亭处飘来的么?”
碧云天的天空,他小时候只见过几月,谢阑峥现在身处林中,周围并无苦心花树。
他只记得幼时,冒着夏雨,抱着伞去飘雨落花亭接师尊回家时,不小心将口袋里的一棵苦心花树种,丢到了亭外。
后来,师尊带他回道宗之前,他还曾去看过那棵小树苗,已经在顽强成长,甚至将旁边那棵杏花树的生存空间都占据了……他曾一度惶恐,又把师尊的花树给弄死了。但扶慈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也没责怪过他。
往昔历历,难忘难舍。谢阑峥目光一哀,随后疾步往山上行去。这是他辗转许久,好不容易知道扶慈去向的消息,无论师尊在不在山上,这都是他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一丝希望。他在心里暗暗祈祷,师尊一定不要有事。
直到视线越来越窄,多年未走的石子路,已是荒草凄凄,苍苔深砌。前方花亭中,似有一道模糊微晃的人影。
一阵很轻微的呢喃传来:“阑峥来,阑峥不来,阑峥回来,阑峥不来……”
谢阑峥脚步一顿,登时屏息凝神,拨开眼前层层漫过脖颈的蒿草,张大眼眸,望着山亭中端坐的一道温文尔雅的青衫碧影,熟悉不已,他的脚下一片新鲜的花瓣……
“师尊……”
喜极而泣的眼泪哗然淌落,这一刻,失而复得的欣慰疾冲心神,谢阑峥手脚几度无措,苦苦望着师尊折花的背影,抬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近他。
就快靠近扶慈身侧,谢阑峥怕惊扰到他,小心翼翼俯身,正欲轻声喊他,却听对方还在对着眼前虚无的风声,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
“……”
谢阑峥顿时感动万分,欣喜亦心酸:失智失声的师尊,早已与孩童无异。自己这一路费尽心思地刺激他恢复声音,却没想到此刻,他的哑病不治自愈,喊的却是自己的名字……师尊把他刻在了生命里最深最深的记忆里啊。
谢阑峥悲喜交加,愧疚又欣慰地拍了拍扶慈的肩身,乖巧喊道:“师尊。”
扶慈闻声一顿,握紧手中的苦心花枝桠,缓缓回眸,满目漠然,轻轻皱眉,无辜问道:“你是……谁啊?”
轰——
谢阑峥目瞪口呆,心口剧痛,踉跄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师尊,陷入无限迷惘的沉痛当中。
他不信邪地凑上去,认真道:“我,我就是你的徒儿谢阑峥啊!”
“啪——”
扶慈反应灵敏,毫无犹豫,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暴怒瞪视:“胡说!狗东西!”
谢阑峥偏着脑袋,他一时忘却思考,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眶酸涩,头晕耳鸣,心脏钝痛,整个人没有一处是好受的,这句反问像无数根毒针,密密麻麻扎满了他的心。
师尊,在喊他的名字,却……再也认不出他了。
这个事实宛如天塌地毁,日月失色一般恐怖。
扶慈瞧了失神的他两眼,摇摇头,似是觉得他脑袋有病,不想多理会,径直走出亭外。
见他天真从自己身侧冷漠地擦身而过,谢阑峥骤感慌张,利落转身,疾步上前,从背后一把猛抱住扶慈,紧紧不肯撒手,情急大喊:“师尊,师尊,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失忆的扶慈已经不记得他了,被捏痛了,像个小孩一样扭捏着钻出他的怀抱,气得急忙拍打自己被弄皱的衣裳,瞪着谢阑峥,轻吼:“无聊的小流氓!你怎么随便乱抱人啊?”
谢阑峥窘迫无措,委屈望向他,有些受伤:“我怕你又离开我……”
“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当然各走各的啊……”
“那你要去哪儿?”谢阑峥惊讶他此刻说话利索,转而更不愿与他分离。
扶慈臻首,愉悦笑道:“我?我当然是要去找我的好徒儿啦!他还在等我回家给他做蛋羹吃呢……”
谢阑峥唇齿颤抖,手心脚心都在发软,强装镇定地跪在师尊脚边,扯着一抹勉强的苦笑仰望他:“师尊,我,我就在这儿啊,我就是你的徒儿啊。”
闻言,扶慈暴躁推开他,不悦且厌烦:“呸!”
“小流氓,不要脸。谁是你师尊?我家阑峥才没你这么不懂礼数呢!”
“不准你再喊我师尊!烦人……”
“师尊!不要这样!别不认我!”
谢阑峥膝行几步,苦苦拉住扶慈的衣袖,崩溃哭求,绝望之下,他狠狠掌掴自己,含愧陈述罪行。
“我混账,我该死,是我不好,是我惹师尊生气了,任何报应我都愿意承受,只求师尊,不要,不要忘了我……求你了,师尊!”
他快疯了。
师尊真的不认识他了。
师尊忘了他!或许以后也不会记住他了!
师尊心心念念的谢阑峥永远只存在于回忆当中。而活着的谢阑峥,在他心里早就死了。
这样的事实,谢阑峥无法接受。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扶慈不耐踢开他,扯回自己的衣衫,匆匆跑开草丛。
谢阑峥又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跪在他脚边拦路,垂首哀求:“师尊,我求你,我求你好起来……”
“你……”扶慈忽感一阵莫名的动容,他捏紧手中的苦心花,有些为难地盯着谢阑峥。
脑海中的回忆,像夏夜的萤火虫一般,扑扑闪闪地飞着,声声乖觉的“师尊”,在耳边忽远忽近,重叠混乱。
“师尊,我今日比剑又是第一耶!”
“师尊,我好难受,我想吃糖。”
“师尊,我想把这支漂亮的苦心花送给你。”
……
“呃!”扶慈抹去眼尾的泪,扶额趔趄几步,头疼眩目,闭眼倒入谢阑峥怀中,不省人事。
“师尊!”
……
夜幕低垂,山亭已孤,唯有寒风瑟瑟北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