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们走吧
沈岁宁在府里养了两天,下颚上的红痕已消退,脖颈上的伤口不细看也瞧不出任何痕迹。她吩咐碧荷收拾几套浅色夏装,准备回丞相府照料大长公主。
天气越发炎热,屋外芍药早已凋零,上下绿叶莹莹繁茂,偶尔飞来几只蜜蜂,停留几只蝴蝶游戏。沈岁宁手执纨扇,慵懒自怡,左手支着下颌,一下一下给自己扇风。缥碧罗裙倚着软塌,藕白的手腕随着纨扇轻轻摇晃,窗牗暗红透微光,好一幅“美人执扇”图。
“小姐真不用我和紫玉陪着一起回府吗?”碧荷把平日她喜穿的衣衫收放整齐,装在箱中。
沈岁宁望着窗外思绪放空,没细听碧荷说了什么,由着话头“嗯”了一声。
仲夏时节热闹,麻雀飞来,转悠几圈栖在梧桐树头,叽叽喳喳相互亲啄,而后扑腾扑腾翅膀,前后相随飞走了。
麻雀尚知世间情爱,相伴而行互相倚靠。
而她春时动的凡心,那日被他冷水一泼,就如这满园芍药,过了盛开的季节,便凋落成泥归尘土。
他有未婚妻啊!
风凉丝丝游走在她发梢、耳后,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底的躁意,沈岁宁手上动作愈发急促。
他入大瑶为质,是为那个没见过面的指腹为婚。
这得多喜欢,才能把自己置身于这般境地。
沈岁宁无端地羡慕起那个人来。
“小姐,马车已备好,现在走吗?”紫玉从外进来,脸颊晒得红扑扑的,双眼弯弯跟那枝头的麻雀般叽叽喳喳不停,“公子忙了一早,给夫人准备了礼。”
沈岁宁回神,让她擦了擦额间的汗,笑问道:“准备了什么?”
紫玉擦了擦脸,从门边拿了一把油纸伞,笑嘻嘻说:“蘑菇炖鸡啊!”
蘑菇炖鸡,沈岁宁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忽略掉心底传来的酸涩,“公子可有说什么?”
紫玉摇头,“小姐想知道可以亲自去问啊。”
问?
问什么?
问他为何要给她母亲炖汤?还是问他,如果找不到那个人,会不会喜欢上她?
她是骄傲的沈岁宁,萧渊祈背叛,她选择转身嫁给陌生的季景澜。即便如今成了质子妃,她也不允许自己委曲求全,向人讨要爱意。
“我们走吧。”沈岁宁没回紫玉,径直走出了房门。
“小姐不给公子说一声吗?”碧荷问。
沈岁宁脚步停顿半刻,碧荷看着她的背影,单薄却坚定,明明是热闹非凡的夏日,却透着孤独伤悲。
“不了,走吧。”
注定不可能的人,就别硬凑上去,免得最后感动的只有自己。
沈岁宁回到沈府时,正值午膳时间,沈天华和萧淡晚坐在正厅等她,萧淡晚轻咳,沈天华举着水杯给她喂水。沈岁宁站在庭前,犹豫是该进还是该等。
好半晌,见他二人终于喂完了一杯水,才款款入内福身请安。
萧淡晚见着女儿,眼里盛满笑意,忙招手让女儿坐身边。沈岁宁见她还带着病容,里面穿了靛蓝宫裙,外头罩了同色双鸾锦衫,发间虚虚簪了根碧玉簪,微微蹙眉。
萧淡晚拉过女儿的手,上下打量,“胖了点,胖点好,以前太瘦了。”
一旁沈天华看着喋喋不休的妻子,说道:“好啦,先吃饭,吃完你再和女儿说私房话。她这次要在家里住段时间,你一下说完了,后面就没话说了。”
萧淡晚眼睛瞧着女儿不放,心里满是欢喜,听了丈夫的话,忙点头,“是是是,今天做了很多你爱吃的菜,爹娘陪你吃。”
沈岁宁眼圈泛红,看着爹娘直点头。
这两个人,生母因其中一个而死,生父可能因另一个而死。
然殷殷关切是真的,万般呵护也是真的,眼里的关爱骗不了人。沈岁宁感受着来自他们的关爱,平复了几日来的焦躁,现下只想做普通人家女儿,承欢膝下,与他们用一顿平常的午饭。
丫环上好菜,摆好盘,沈岁宁一看,炸春卷、清蒸鲈鱼、三鲜笋炒肉、麻辣豆腐、红梅珠香……全是她爱的。
她抹了抹眼角,笑着说:“公子不能同我回家看望爹娘,听闻娘亲身体不适,今日一早就进厨房给您炖了一锅鸡汤,这会还热着。”
沈岁宁吩咐人将汤取了来,装进骨瓷中。沈岁宁盛了一碗放萧淡晚面前,又盛了一碗放沈天华面前,笑意翩翩说道:“这汤需足足煨上两个时辰,爹娘试试。”
萧淡晚早从沈子陵那儿听过一些关于女儿与质子的传闻,今日看见这碗鸡汤,心觉女儿嫁了个好夫君,又感慨季景澜为人恭孝,颇为有心。
“他质瑶多年,日子难过,你嫁给他时,我千万个不放心。堂堂圣京皇子,如今却为你洗手做羹,看来他并非不是良人。”萧淡晚喝了口鸡汤,赞叹道:“鸡汤鲜美入味,好喝。”
良人,沈岁宁心想:他是别人的良人。
沈岁宁与父母愉悦地用完饭,陪着萧淡晚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她许久没有这般闲情逸致慢悠悠陪着母亲,心里暖洋洋的,抱着萧淡晚胳膊不撒手。
萧淡晚哭笑不得,笑话她在季府是否也是这般胡闹自己的夫君,手上却是紧了紧沈岁宁挽着的胳膊由她去。
“母后,这是儿臣整理出来的名帖。”
章华宫内,沈宛宁把各世家女名帖小像呈给太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举止大方优雅。
萧渊祈年过二十还未有自己的子嗣,延绵子嗣是帝王首要任务,哪怕世宗萧雍后宫只有兰后一人,二十岁时先帝也已出生。
反观萧渊祈,除了中宫皇后,还封了一品贵妃一名,四品美人两名,个个都是国色天姿,百媚千娇。按理说,皇上如此年轻,嫔妃们不应该没有任何动静啊。
于是,百官合奏,后宫萧索,皇上应当广选嫔妃,早日为大瑶开枝散叶,延绵大瑶国运。
萧渊祈咬牙切齿看完奏折,怒火冲脑,直接把奏章撕了个粉碎,暗暗记下这些不怕死的人名字。
然而,他小看了这些老东西的倔劲,纳妃作为国事行不通,那就走家事的路,脑筋竟然打到章华宫太后那里。
太后本不欲与儿子对着干,但转念一想:一来皇上兄弟们都已有了嫡子,还有几个顶聪明的,而自己家的肚子没有一个有动静。二来,苏娉现下宠冠六宫,端午宴直接拂了自己的面子,皇后性子好压不住,来几个新人正好治治她,便金口一松同意了。
天助她成事,端午宴那日,章华宫走水,恰好给了她一个演苦肉计的机会。
万般不情愿的皇上最终还是沉着脸同意了。
于是,这事太后手一挥便落到了中宫皇后身上。
沈宛宁眼看着又要选妃,心血翻腾,险些气出病来。
然太后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合情合理她都该做出皇后的宽容大度,国母风范。
“各家你都有所权衡,做事稳重妥帖,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太后接过名帖,粗略翻了翻,放到一边矮桌上,示意她坐下。
沈宛宁目光跟着名帖,落在矮桌上,听到太后的话,方才恭敬坐下。
太后将沈宛宁的神情尽收眼底,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拍了拍,道:“我听赵嬷嬷讲,最近皇上歇你宫里的日子越发多了起来。看到你们小夫妻和美,哀家打心底高兴,就等什么时候你能给哀家生个金孙,哀家就心满意足咯!”
“皇上年轻,今宫里姐妹众多,定会早日让母后抱上皇孙。”沈宛宁忍痛说道。
太后眉眼一沉,严肃道:“你是皇后,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就该从你的肚子里出来。”
沈宛宁垂眸不语。
“你别妄自菲薄,你是中宫皇后,与皇上有十几年情谊。”太后放开她的手,笃定道:“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比的。”
沈宛宁抬眸,眸中光影细碎,倒映着章华宫富丽堂皇的剪影。
“有的人,仗着姿色无双,才进宫多久,就开始目中无人,为她独尊。”太后冷笑,眸中泛着精光,“你看着吧,皇上也就图个新鲜,得意不了多久的。这宫里,最廉价的就是容颜。”
“儿臣不懂。”
太后看着她,十七岁的皇后,是太小了点。
“宫里的女人,太多了,每一个站出来,都是冰肌玉骨,国色天成,一个比一个漂亮,人多了皇上会看花眼的。”太后感慨,指尖抚上自己的眼角,“可是女人总会老,眼角会生出皱纹,发丝会变白,眼神会黯淡,就连那颗颤动的心也许有一天也会失去活力,就跟死了一样。”
太后拉着沈宛宁来到镜子前,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禁锢在椅子上,指尖掐着她的下颌对着镜子。镜中两个女人,一个雍容大气,眼角眉梢都是养尊处优生出来的贵气;一个端庄优雅,从容得体,新鲜得像含苞待放的花蕾。
“你看,你年轻,漂亮,鲜活,是大瑶最端庄的皇后。可你也会红颜白骨,变成哀家说的那般模样。”太后从镜中直视她的眼睛,“你是想像哀家这般享受着胜利、坐拥荣华老去,还是像冷宫弃妃那般潦倒卑贱地苟且着,亦或像先帝贵妃那般,为帝王殉葬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
沈宛宁被太后冰冷带着狂热的目光吓得脊背发凉,她惊恐说道:“儿臣不知。”
太后松开了她的下颌,沈宛宁动了动下颌,抿唇跪下,“儿臣不知,但儿臣会记住母后的教诲,争取早日明悟。”
“皇上愿意去关雎宫,就说明他心里有你。你们成婚这么久了,皇后你啊平日不必过于端庄拘谨。”太后笑,恢复平日里温和宽厚的样子,“你先回去,这名帖啊,哀家替你送皇上那里去。”
“是。”沈宛宁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待她退出殿门,赵嬷嬷不禁说道:“娘娘,皇上大婚至今,也没和皇后同床,这心里还气着呢!皇上这气发作不出来,只能往皇后身上撒。这夜夜让皇后跪在床前,皇后一点怨言都没有。您今日这般提点,希望皇后真能听进去。”
这后宫啊,有了子嗣,特别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怨啊恨啊不甘啊,迟早能消散。
太后靠在软垫上,凤眸轻轻闭着,说道:“皇上倔,庆幸皇后性格好。但性格再好的人,日夜磋磨也会变。这事若传到大长公主耳里,少不得麻烦。哀家今日急切了些,不过是看那苏娉闹心,皇后再不改变,哀家有心也无力。”
“奴婢已经打点好,关雎宫没人敢乱嚼舌根。”
“岁宁这孩子,做得太绝,逼得皇上里外不是。”太后叹气,“你把名帖给皇上送去,就说哀家身体不适,不便前去。”
“是。”赵嬷嬷收好名帖,往辰元殿送去。
太后盯着空了的矮桌,无声发笑。
这人呐,何时能得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