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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真相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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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下无人应答。过了许久,承德帝缓缓开口道:“皇叔特意重排了‘砍柴郎盗密信’这出戏,是为了将这‘花灯盗物之法’演给朕看吧?既如此,朕就大胆地猜一猜——放榜夜,那个女子与四名同乡进士共饮,趁机所盗之物,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关节’,可对?”

    宿流光淡淡一笑:“陛下聪慧。”

    说着,他又轻轻咳嗽起来,苟儿丁甲前前后后服侍着,苟儿小声问他:“爷,我给您煎一剂药去吧?”

    宿流光却摇头:“谁也别走出此间。我不过是有些乏力。待我长话短说,将此案结了,便回后山歇息。”

    承德帝转身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宿流光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徐徐道来:“此案可从九年前,陆昶第一次科举失利说起……”

    陆昶的眼皮重重地跳了跳。

    “江城南县有一句儿歌,所谓‘南县荒,待陆郎’。”宿流光低声道,“南县毗邻江海,常有水患,土木不能兴,稻米不能熟。所幸二十年前,陆家村出了一个七步之才,自幼饱读诗书,过目不忘,落笔生花,信手文章。因此,才有了‘南县荒,待陆郎’这一句俗语。”

    “陆昶十五岁遍读经书,野心勃勃参加科考,却未能得中。父母劝他留在家中一心读书,勿为家事分神。后有一日,陆父出海未归葬身鱼腹,陆母久病不医,活活饿死。”

    他说到此处,又低咳两声,承德帝皱眉道:“皇叔休再操劳,这些小事,晚点写个折子呈上来便罢了。”

    “我来说罢。”陆昶忽然阴沉沉地开口,他的发丝有些凌乱,眼白上发病一般覆着一层浅红,“这些事情从旁人口中听来,倒显得古怪。”

    他背负双手,直立于堂下,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有些恍惚:“娘亲走时,我尚在考场,未见得娘亲最后一面。幼妹无力,乡试九日后,娘亲尸身已在家中腐烂,我二人齐力葬了母亲,却又得到了落榜之讯。”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不通人情世故,便去县衙击鼓鸣冤,被乱棍打出。正当我走投无路时,一个誊录官偷偷给我看了头名解元的文章,我一眼认出,那文章……本是我写的。”

    众人唏嘘。陆昶抬起头,目中无悲无喜:“那誊录官告诉我,我虽有才学,却不懂‘规矩’。当地豪绅,不乏妒恨我者。若不另谋他路,此生恐不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宿流光冷冰冰地扬了扬唇:“此后你便遇到了岑氏人马,可是如此?”

    陆昶垂目道:“我暗怀怨恨,冒着狂风暴雨,在那新解元院中潜藏数夜。终有一日,他家一小童在院中焚烧布条时被我逮到!我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他哭辩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又问他那布条写的是什么,他说是‘三百两银’,还有一句意味不明的诗词。”

    “我回到家中,翻遍书文,终于从前朝案卷中找出了这‘关节’门路。”陆昶的眼睛微微亮起来,他的身体绷紧了,神情狰狞古怪,“我又想起那誊录官的言语,只觉话中有话。我前去找他,他却说我家境贫寒,无以取信。”

    “我回到家中,十分懊丧。仙儿见我面色不虞,问我遇到何事,我如实相告。仙儿思索许久,咬紧牙说:‘既想做,便做到底。男子汉大丈夫,优游不断,如何成器!’第二日,她便不辞而别,只在桌上留下一袋银两,数目不多,对我们而言,却是劳苦一年都难得的家累。”

    “当地有个戏班,专门趁人之危,卖良为贱。”宿流光道,“你妹妹是自愿跟他们离开。”

    陆昶没有回答,只抬起头,看着天边,轻声道:“我拿着那些银两,几经打点,最后到手的不过是两条布帛。从头到尾,我既没有见到岑大人真容,也没有得到任何允诺。我也曾向那誊录官埋怨,那誊录官却道,岑大人的笔迹就是最好的承允。”

    “从此之后,这科考之途可谓一路通畅啊,不仅回回上榜,还次次高居榜首。”他说着说着,忽然大笑起来,“可笑啊可笑,我素来恃才自傲,却不知道自己这名次中,有多少是真才所致,又有多少是关节疏通?直到殿试之上,圣上亲点我为状元,我才敢抬起头来走路,叹一声天不负我,我陆昶原来是有真才实学的啊!”

    宴客尽嗟。

    解盈摇头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就此收手?为何还要对你妹妹痛下杀手、恩将仇报?”

    陆昶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颓然靠回椅中,不再作声。

    宿流光盯着他的眼睛,开口道:“解盈。这捷径,是会走上瘾的。”

    解盈一怔。

    “不论你有多少真才实学,又遭遇多少不公际遇。”八王爷恹恹道,“污点如斯,一旦有了,便会永世相随。”

    陆昶嗤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你初到京城,便听说了杨柳楼陆仙儿的鼎鼎大名。亲妹近在眼前,你并不欢喜,反倒胆战心惊。因为世上知晓你最大的污点的人,竟然就在这天子脚下,周旋于显赫权贵之间。”宿流光阖目道,“你本欲借入赘之名,攀上岑敬廷这个二品大员。他受财,你舞弊,你与他看似一见如故,实则互握把柄——如此,陆仙儿便成了你似锦前程上的绊脚石,她知道你家中有糟糠之妻苦苦相候,她知道你和岑敬廷曾暗通款曲。她一日活在世上,你就一日不得安眠!”

    “哈哈哈哈!”陆昶猛一甩袖,笑道,“谁能比我更明白‘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难道真要我和许怀肃、周渚那两个窝囊废一样,散尽家财买通关节,只为到穷山僻壤去当个芝麻小官?”

    宿流光看也懒得看他,掩唇又咳了声。他被自己咳烦了,将一旁的烧酒取来灌了两口,才沙哑着嗓子道:“你杀心暗起,恰逢京城出现了一个流窜作案的采花贼,正如天要助你。于是,你定下计划,一面住进岑府,一面准备好这装神弄鬼的伎俩,只等放榜之日,将你妹妹赎回岑府,加以暗害。”

    “到此为止,岑敬廷岑尚书,都只是个局外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哑,“不料放榜当夜,出现了变数。”

    承德帝道:“可是陆仙儿盗关节一事?”

    “正是。”宿流光眯起眼睛,有些倦怠地枕着椅背,“也是无巧不成书,江城四位同乡进士同榜高中,相庆于杨柳楼,正好约在了陆仙儿屋内。四人相聚一堂,为了庆贺是假,焚毁‘关节’才是真。”

    “他们四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却又互不信任。这‘关节’对每个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证据,须当着彼此的面,尽数烧成灰烬,从此才能高枕无忧……只是谁晓得,这房间的主人陆仙儿,早就对舞弊之事知根知底。”宿流光一拂袖,又饮了一杯酒,“她虽不识字,却知此物干系甚广,干脆铤而走险,将其盗来。得手后,她又将字条拿去‘梧桐书画’,与达官贵人们的笔迹一番比对。很快,她就确信那东西正是岑敬廷亲笔写下的‘关节’。”

    “精彩,精彩啊!”

    堂下响起干巴巴的掌声,众人瞪向形容狼狈的状元郎。

    陆昶收回手,古怪地看着宿流光,摇头道:“你一个局外人,竟能看得如此明白。”

    “蛛丝马迹,均有所指。”宿流光冷笑了声,“此后之事,我便也只能猜上一猜了。”

    陆昶抬手道:“请。”

    “放榜第二日,你去杨柳楼替陆仙儿赎身。她听说你和岑家娘子的婚事,与你大吵一通。我猜你不敢把她惹急了,只好哄骗她说,这婚事是岑敬廷以仕途相逼,你不得不从,只好暂时屈居篱下。”宿流光顿了顿,“你妹妹不疑有他,便告诉你,她已盗得许怀肃等人的关节,可助你与岑敬廷抗衡。”

    “你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拿着布条去见岑敬廷,告诉他你的杀人计谋,央他相助。”宿流光的声音冷下来,“岑敬廷是当朝二品大员,手眼通天,立刻便要派人将陆仙儿暗杀。但你二人马上又发现了一件事,就是陆仙儿给你的关节少了一条!”

    承德帝指了指桌上的布带,插话道:“可是此物?”

    宿流光颔首:“陆仙儿虽爱兄心切,却并非没有脑子。她给自己留下了一道‘保命符’,交给与自己交好、口风又紧的哑女红杏。”

    “岑敬廷不知此节,他派人搜遍陆仙儿的行囊与她在杨柳楼的住处,始终一无所获。然而,陆仙儿不得不除。他干脆依陆昶之计,将陆仙儿之死伪造为‘雷震子’所为,又变本加厉、散布谣言,把陆仙儿传为妖女,令众人谈之色变——太后寿辰在即,更是天时地利人和,岑敬廷趁操持寿宴之机,向太后进言,施力强压这不详之案。如此一来,凶犯落网,妖女殒命,纵使布带流出,也可斥为‘妖言惑众’,一笑置之。岂不万事大吉?”

    他话音一落,岑敬廷便大怒咆哮道:“八王爷这出戏,编得好生完满!”

    宿流光慢悠悠地斟了杯酒,才抬起眼皮:“嗯?岑尚书还有何见解?”

    “你咬定老夫受贿舞弊,全靠一口伶牙俐齿,还有这似是而非的‘银’字!”岑敬廷道,“你信口诬陷于我,可能拿出点像样的证据?”

    “怎么?”宿流光垂目道,“状元郎的口供,不算证据吗?”

    “此人已经疯了!”岑敬廷颤声道,复又叩首不止,“陛下啊,陆昶杀人灭口是真,科举舞弊也是真,他是走投无路,要拉老夫垫背啊!老夫身为春闱主考官,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贪赃枉法,在座诸位大人……皆可为我作证!”

    “是呀,岑大人一生清廉,为春闱一事更是殚精竭虑,怎可空口指摘?”

    “陛下,这杀人案已定,舞弊案还需再查呐!”

    岑敬廷久久顿首。承德帝“唔”了声,沉吟片刻,道:“皇叔,既是关节舞弊案,若见不到真正的关节,朕以为,还是难以定罪。”

    宿流光动作微顿,半晌,却又忽然微笑起来。

    “解盈。”他含笑道,“我曾跟你说过,此案要结,只差两件证据,一件易得,一件难取。你还记得么?”

    解盈眨了眨眼睛,忙点头道:“那易得之物,就是状元郎府上的骏马吧?”

    “嗯。”宿流光取过一旁的折扇,摇了摇,扇去酒面上漂浮的热气,“现在,我便要将这第二件证据取来——丁甲!”

    “在!”丁甲的声音从东厢传来,很快,两个随从抬着一只白釉鱼缸,从状元郎房中走出。

    陆昶的脸上忽然浮现出近似癫狂的笑意,岑敬廷也抬起身,眼神中却有些茫然。

    “我早盘算着,状元郎如此秉性,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宿流光轻笑,“一进状元郎的屋子,我就注意到了这只鱼缸。这鱼缸位于床头,正对门口,从布局来看,有害风水,显然,是强加于室内。”

    陆昶盯着他,久久才哂道:“八王爷好似会读人心一般,着实可怖啊!”

    承德帝也转头看向宿流光。

    “我岂能会读人心。只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宿流光慵懒地合上双眼,“起初我不过是觉得此缸奇怪。要发现其中玄机,还是靠解侍卫那件破官袍。”

    解盈一怔。

    苟儿笑着将大红官袍呈上,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继而从破口处取出一小截细韧的细线。

    “此乃何物?”承德帝好奇道。

    “钓线。”宿流光摇头笑道,“状元郎令人划破此袍,用绷紧的钓线将剖口密密缝合,缝完之后又挑断一处,才穿在了解侍卫身上。”

    “此为何故?”

    “钓线有弓力,崩紧后挑断,便会慢慢回缩。”宿流光点了点解盈,“因此解侍卫一开始无法察觉,直到夜深过半,钓线脱出,才渐渐为百姓目睹。”

    “原来如此。”解盈讶然,“怪不得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府衙中却无人发现。”

    承德帝挑眉道:“只是这与那鱼缸,又有何干系?”

    “状元郎出身江波,所以擅用钓线。”宿流光喝完最后一杯酒,再倾壶时,已然一滴也倒不出来,“我猜这游鱼腹上,怕是也缝了一道钓线吧?”

    岑敬廷骤然抬头,脸色一片煞白。

    “好啊。”承德帝一拍桌,笑意不达眼底,他喝命道,“剖腹一看!”

    左右动作飞快,拎出一尾金鱼,手起刀落。

    一截油纸赫然显露于脏器之中,宿流光忍着腥气,亲手将那油纸小包取出,露出今日第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

    雪白修长的手指展开纸包,从中抽出一卷绢布,徐徐打开。

    但见绢布之上,笔饱墨酣,遒劲有力,正是四个笔迹熟悉的墨字:

    “揖峰指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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