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待长风
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两个有心想要遇到对方的人,是绝不会错过的。
默韶慢悠悠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慢悠悠路过荷塘与长廊,终于,在路过假山时,听到一阵萧声,低低地传来,如怨如诉,孑立之感油然而生,心知是温长风出现了。
垂眸调整了一下状态,俞遥叶很快就入戏了,她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循着萧声而去,见石桥上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他转身,像画里出来的人。
这个人有一副欺世惑人的好相貌,漫天月色融入他眸中,被春风裁成一点点细碎的波光,帘卷西风,淡色的唇方在连绵的雨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长发以玉白色的冠束起,乌亮的发丝服帖地顺下来,又被风轻轻吹起。
温润如玉,君子无双。
温长风。
默韶呆呆地望着他,只觉万籁声寂,天地黯然失色。
然而别人看她,又何尝不是这种反应。
温长风见此,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雅笑容:“姑娘可是王府的客人?”
她一愣,才想起自己并未绾发,被误会成了未出阁的姑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摇头。
石桥上的温长风拿出手帕擦拭洞箫,动作不疾不徐,自带说不出的优雅贵气,抬眸笑道:“那侍女姑娘可愿陪我在这园中走一遭。”
俞遥叶内心暗搓搓吐槽道:这温长风明明故意堵在默韶的必经之路上,也明明知道她不是姑娘,明明认识姒韶那张脸,明明知道默韶的身份,还能误以为误以为,真是厉害了,你看我穿得像个侍女吗?
虽然心里不停吐槽,默韶的表面还是乖巧纯真地拉开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温长风可以认为她摇头是否认客人身份而不是姑娘,她也可以点头表示愿意陪他逛逛而不是承认侍女身份,礼尚往来。
一路上,温长风谈了许多见闻,他的才识和见解让一个人的对话也不显得枯燥,默韶安静倾听着,微笑着点头或者摇头。
“长风甚少见到姑娘这般安静的女子,”温长风哂笑道,继而问道,“不知长风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之前的对话,默韶可以用点头和摇头回答,但名字,是必然要开口的。
俞遥叶心里门清,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于是面上,默韶的神色便落寞了,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喉咙,摆了摆手。
温长风适时表现出诧异,又极快收敛,遂露出几分怜惜的神情,提议道:“不如先借王府书房的笔墨一用,以便交谈。”
观察到温长风脸上一系列变化,俞遥叶不禁感慨,幸好是早知道剧情和真相,不然老练如她,指不定也要信了温长风此时装傻的模样。
不过去书房是什么鬼,书房一般不是“机密重地”吗?瑞王府的书房这么好进?
见默韶不点头也不摇头,温长风先一步去往书房,默韶便跟了上去。
到了王府书房前,外面的侍卫不知道为何并不在此,温长风也仿若无人地领着默韶进去了。
俞遥叶知道温长风的身份特殊,不过能肆无忌惮支开侍卫,肆无忌惮进入书房这种地方,怕还是使了什么手段。
只不过这种事情,她一个深闺姑娘,懵懂妇人,是不会去思考的。
想到这儿,她踌躇了一下,提起衣裙迈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里,却见书房四壁都是美人画像:哭的、笑的、生气的、调皮的、娇嗔的、卧榻而睡的……都是与默韶无比相似的脸。
默韶知道,那是姒韶,她的姐姐。
不过瑞王还真是倒霉,明明和姒韶两情相悦,偏偏扶家人看不上小小瑞王。
扶家,是太贪心了。
难怪会招致祸端。
俞遥叶低头,整理表情。
温长风见此挑眉,低头观察默韶的神情,果然见到一丝的受伤委屈。
他唇角勾了勾,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又很快隐藏了起来,装作不知情的模样问道:“这画中人倒与姑娘十分相像,难不成王爷在娶了第一美人的双生姊妹后,还想纳了姑娘?”
啧,还在装傻。
俞遥叶保持着面上的表情,抬头望向案上笔墨纸砚。
默韶走到案前,取一张白纸写道:徵国第一美人,扶姒韶。然后将白纸放到画上,抬眼看他,似是问他明白了吗?
温长风蹙眉,沉吟道:“若瑞王爷画的是扶姒韶,那么你便是……”
默韶提笔,行云流水,又是几个漂亮不失大气的字。
将纸明晃晃放在胸前,写的是:扶默韶,王府新妇。
她抬眸静静地等他看完这句话,等他的反应。
默韶眼中毫无杂质,神情里什么也读不出来。
却见温长风果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原来是王妃娘娘,是在下眼拙了。”
默韶又写下:你是谁?
温长风注视着她,眼中款款深情,又渐渐敛去,转过头嗤笑道:“不过王府中微不足道的食客,无须细说,也不值一提。”
俞遥叶表示疑惑,他这是先发制人的委屈吗?第一表示自己身份低微,又模棱两可,不说到底是何身份,第二让默韶慌乱。
真正的默韶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刺激到了某“食客”脆弱的心灵。
可惜俞遥叶不会。
默韶醴泉般清冽的眸子里便充斥着疑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温长风被这双眼睛看得一愣,就仿佛所有的心思对上了一汪清泉,肮脏不堪。
但他还是语焉不详地将戏继续演了下去。
“王妃,可信一见钟情?”
默韶点头。
温长风抬手,似想抚上她的长发,她见此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椅子,闷哼一声,本就盈盈的眸子里盛满了泪水。
温长风连忙俯身关心道:“怎么了?撞哪儿了?”不顾男女大防前后打量,就像是真的在关心她一样。
俞遥叶再次忍不住出戏吐槽:渣男真不愧是渣男,装得连声音都不忘压低撩人。
可要论撩人,温长风的套路能比一个写了几年言情看了十几年言情的俞遥叶强?
根本不够看的,俞遥叶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各种言情套路和梗,挑挑选选最为简单但百试不厌的。
于是默韶便摆了摆手,上前画了几笔,寥寥几笔,画出了温长风在石桥上的背影,遗世独立。
温长风愣怔,望向少女如画的眉眼,才发现或许她不止拥有一张同姒韶一样美貌的脸,甚至可能拥有不输姒韶的才华。
可惜,是个哑巴。
温长风惋惜间,默韶又写了一行字:你在石桥上时,很美。
这是句实话,默韶和俞遥叶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美色毫无抵抗力,默韶从小到大都对她姐姐没有半分嫉妒,就是因为这姑娘觉得她姐姐有着会发光的美,既有皮囊的好颜色,又有由骨子里美出的形与气质,她们爱所有看起来美好的事物。
但这种爱,一视同仁,不掺杂其他东西。
比如俞遥叶的确爱温长风这模样,也的确狠得下心心安理得布局虐到他心碎为止。
她笔下哪个主角不是用人间极丽的描写去形容的呢,可她想虐时还是毫无心理负担。
美?
温长风笑了,她竟用美这一字形容一个男人。
大约,华灯初上时,他先遇见的人是她,那么如今,或许又会是另一番风景。
只是现实便是,他先一步爱上了姒韶,如疯似癫。
他不允许有任何人能替代掉姒韶的位置,什么双生姐妹,这世上只要有一个姒韶就够了。
姒韶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在任何人心里,都必须是不可代替的。
温长风笑得温柔。
默韶见此也笑了,写下一句: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如二月春风一般,柔和地笑。
就在两个戏精各自散发魅力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温长风静听三秒,也没有去管案上的画与字,说了句“时候不早了,长风就此别过”,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默韶则毫无动静,慢条斯理地收起那几张纸,折好放进怀里。
温长风倒是走得干脆,留默韶一人在这里,自然也是要默韶自己想脱身之法的,不然等瑞王一来,解释不出她为何会在书房,她又看见了满书房姒韶的画像,瑞王的羞耻心和本来的心理抗拒会使得默韶将承受一番怒火和磋磨。
男人啊,两只大猪蹄子啊……
俞遥叶又取一张纸,思索片刻,慢慢书写。
“你在本王书房做什么?”
很快,书房门口就出现了瑞王惊怒的声音。
默韶仿佛受到了惊吓,染了一滴墨在纸上,看上去像受惊的小鹿,脸色顿时有些白。
瑞王皱起眉头,忍不住露出三分戾气,显然很是不满。
默韶不知所措地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攥着衣角,低下头。
瑞王冷着脸上前,取过案上的白纸。
纸上写着:双色豆糕,一盘,豆沙糕,一盘,豆沙凉糕,一盘……
瑞王:……
恰好此时默韶的肚子适时叫了两声,她捂住肚子,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像是觉得自己表现有些丢脸的小孩子,脸红到了脖子。
瑞王:……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王妃是个哑巴,但自己并没有在房间里放纸笔,她就不好吩咐下人。
一时间瑞王心里百感交集,不知该怒该气该怕还是该心虚。
于是瑞王找了个台阶下,还顺便威胁了一下默韶:“王妃吃如此多糕点未免太腻了,屋内很快会让人布好纸笔,本王的书房闲人不可进,像今天这样的事,没有下次,王妃刚才无论在书房看到什么,都最好忘掉。”
默韶抬头确认只要这样就好了,然后甜甜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好乖……
瑞王别开眼。
这一日便算有惊无险度过了。
后来那么多糕点,也全数进了默韶肚子,瑞王本不想如何关注这个王妃,却还是被这事留下了颇深印象——
她嗜甜,还能吃。
当你留下印象并觉得你无法理解时,好奇会让你不由自主去关注对方,了解对方。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又找不出什么错误时,哪怕你注意不到,但其实好感在一点点累积。
只是俞遥叶真的不在意瑞王对默韶的好感度怎么样,她写男配感情线的时候都是顺其自然的,大多靠评论区的读者脑补。
脑补的内容之丰富,她都叹为观止。
有时候真想将笔递给读者。
俞遥叶坐在玉阑干前喂鱼的时候,还在想着下一场戏怎么演,反正过了一场对手戏就能知道温长风是个影帝的材料了,她自然不能懈怠。
让她想想,默韶原本的轨迹是如何呢……
偶遇温长风,他骗她他只是府上门客,处处撩动她心弦。
他表明心迹,她便喜欢上了他,可是身份之隔,宛如鸿沟。
她想不到法子和离,又在瑞王面前受尽委屈,想过不顾一切与他私奔,却不忍因此坏了扶家女的名声而影响了姐姐。
那天夜里,她本是与他相见,想了却这段缘分,却被他下药带去了宫中。
她这才知道,权利之争里,入了宫的姐姐本要作为牺牲品不日“病逝”,温长风爱慕的人一直是姒韶,为了她,不惜动用所有关系,调换了姐姐和她的身份。
冷冷的夜里,她等来一杯鸩酒,不能说话的她只能无声地哭。
她不怪瑞王,她和瑞王不曾有情,也就谈不上恨,她不怪姐姐,或许这一切她并不知情。
可她放不下温长风,放不下爱,亦放不下恨。
俞遥叶想起任务上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惩罚温长风。
如何惩罚呢?
情债自然当以情来还。
痛彻心扉,该让他也尝一尝。
懒懒地洒下一把鱼食,锦鲤便都游了过来。
俞遥叶的笑容逐渐变态:老娘有一湖的锦鲤,温长风有什么?
这边俞遥叶还在苦中作乐,那边温长风又去了宫里。
“拜见丽妃娘娘。”温长风行礼后抬头,目光正大光明地停驻在姒韶脸上。
姒韶头戴点翠金凤冠,身上是用银丝绣着花相纹理的裙,洒金的披帛软软地贴在手臂上,她被精心修饰过的妆容上露出一丝裂痕:“温大人,你逾越了。”
“娘娘何出此言,臣并无越矩之举。”他眉眼间尽是温和。
“温大人是国寺培养的下一任国师,世人奉你为半神,有进出京城任何地方的权利,但是温大人别忘了,国师,不可谈婚论嫁,不可儿女私情。”她冷冷道。
温长风闷声笑了起来:“娘娘多虑了,长风并无婚嫁之意,若真有了儿女私情的谣言——”
他停顿几息后放声道:“那世人也只会先谴责那个勾引长风的妖女,不是吗?”
温长风笑得张狂。
这世上有种人最危险,他们不惧生死,没有信仰,拥有权力,极度偏执,不论后果,就是个疯子但看不出来是个疯子。
在温长风的笑声里,姒韶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然冰凉。
这个疯子!
瑞王府的人对待默韶还是很不错的,默韶毕竟是女主子,又天生好皮囊,对待仆人脾气也好,倒也有想过轻慢她的人,却都在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前败下阵来。
就连瑞王,在相处后对待默韶的态度都温软了许多。
默韶养了一院子花,让人看着心情也好,平日里有人路过,就会看见默韶浇花或者在群花中看书,美人美景,赏心悦目。
瑞王府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温长风看见秋千上一晃起一点止,阅读书籍的默韶时,倒说了一句合适的话:“像个乖孩子。”
瑞王二十又七,没有子嗣,面对宛如稚儿的默韶,有养了个妹妹甚至孩子的感觉,因而忍不住温软了态度。下人们和温长风看到的,也都是一个安安静静的乖孩子,不忍欺负,不忍苛责。
特别是当默韶抬头看见温长风时,那种仿若孩子等待大人带回礼物后的喜悦神态,那种欢喜,让温长风心中一悸。
“在看什么?”温长风站在秋千后,俯身看了一眼。
不是儿女情长的话本,竟是三国史记。
诧异之下,发现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温长风对默韶产生了探究欲。
“看这些做什么?”温长风问道。
默韶见身旁没有笔,手足无措了一番,灵光一闪,拉过温长风的手,一笔一划写道:喜欢。
温长风挑眉:“不觉得枯燥吗?”
默韶摇了摇头。
三国史记这本书温长风八岁便已熟记于心,对此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当年也不觉得枯燥,但现在觉得。
如此好天气,只对着书本可是太可惜了。
抽出默韶手里的册子,他唇角轻扬。
在她略显诧异和茫然的目光下,温长风将默韶的手拉往秋千的绳索上,在她耳边吐气:“抓紧了。”
默韶乖乖抓紧了绳子。
下一秒,高高飞起。
耳畔的风声猎猎,她笑得比满园花色更美。
倏然,默韶手一松,掉了下来,却顺势掉进了一个有着淡淡佛寺檀香的怀抱里。
两人都沉默了,默韶欲起身,温长风却双臂一拢,收紧了怀抱,抱紧了怀里的人。
他低声问:“默韶,你喜欢我吗?”
默韶伸手又拉过他的手,放在两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一笔一划写到:喜欢。
于是他便在她头顶低低地笑了起来,抱得更紧了。
当温长风以为就如此成功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默韶的眸子,依然干净,澄澈。
你在她面前时,她眼里一个干干净净的你。
你离开她视线后,她眼里依然是镜面一般的湖,不留一点痕迹。
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记起她写的这句话,方明白这句喜欢,又是自己多想了。
简直是最难落网的鱼。温长风如是想到。
但是不急,离风起云涌、天地变幻,时间尚早。
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让她,懂得情爱。
默韶送走温长风后又去喂鱼了。
看着满池的锦鲤,俞遥叶不禁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祷:求欧气!
又想起温长风,第一个任务就遇上这种人物,也真是不幸,不过也确实让人有了斗志。
俞遥叶闭眼回顾了一遍白日的一幕幕,睁开眼,目光悠远,内心感叹:确认过眼神,是戏精都比不过的人。
而在下人们眼里,则是美貌的王妃殿下落寞地喂鱼,双手合十的模样也是说不出的美感,或许是在求上苍分一点夫君的恩宠吧。
下人:“唉……王妃她,真是个可怜人。”
瑞王:“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