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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4章 江湖往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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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几个孩子中,最命苦的是狗蛋。狗蛋的爹娘在狗蛋六岁的时候双双跳黄河自杀,撇下狗蛋跟着他爷爷长大,基本上算是个野孩子。腻味也不幸,腻味的爹身上有病,整天病病怏怏,走一步路得咳嗽半天,据说是肺心病,怕累,也怕气,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出头露面都是腻味的事,所以腻味打小就在家里挑大梁,也就比我们早熟,比我们心眼子多。歪头呢,歪头爹思想解放,是我们乔庄第一个去广东打工的,开始那几年,还一年回来一次,后来,多年就不回来了,再回来的时候,就领了一个女的和两个孩子,是回来离婚的。都说歪头爹在南方发了大财,又找了个老婆,孩子也生了,歪头娘哭了三天,答应了离婚,但离婚没离家。歪头爹走的时候,到歪头爷爷奶奶坟上烧了纸,痛哭了一场,看样子有生之年不打算回来了。后来,国盛娘牵线,从国盛姥娘庄上给歪头娘找来个男人,是个老光棍,当了歪头的后爹。歪头从此就恶了国盛和国盛娘,但这后爹倒还老实,对歪头也算不错,一家人凑凑合合地过。罗锅家最有钱,罗锅的爹是个瘸子,但瘸子是个能人,原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后来在村头开了一个小卖部,娶了罗锅娘,第一个生了罗锅姐姐,出人意料地漂亮,很多人都说那女儿是罗锅娘怀的野种,第二个是个儿子,没想到天生有点驼背,我们取了绰号叫他罗锅。村上就这一个小卖部,柴米油盐酱醋,日用百货,所以罗锅家日子就过得富裕。我呢,父母都壮壮实实的,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知道在地里刨食,这些年又是种西瓜又是种菜园的,辛苦不少,日子过得一般,特别是生了我之后又生了我妹妹和我弟弟,三个孩子一大家子,一顿饭光面条就得一大盆,家境也就一般。

    初中读到初二,红林、腻味和狗蛋就辍学了,六条好汉剩下三条。读到了高中,歪头不是那块料子,参军当兵去了,罗锅混了个毕业证,子承父业,先是开小卖部,后来开小超市,现在又附带弄了个小加油站,超市也不光日用百货了,还卖化肥农药,生意越做越火,比起有钱的虽然还差点儿,但在村上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富户了。我呢,没有了他们几个的骚扰,有了学习时间,也忽然有一天转变了思想,竟然弃武从文,侥幸考上了大学,端起了公家饭碗,后来为了轻松,调进文化局创作室,成了个专业作家。这些年我写的几本书,基本上都是关于我们几个鸟孩子的破事,打打杀杀,鸡毛蒜皮,没想到拿出去印了,还有许多人愿意看,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兄弟几个同门一场,当年十三四岁年纪,一腔热血,学武练拳,发誓要行走江湖,结果侠客没做成,如今各有归宿,命运迥异,这不得不让我常常感叹,真是造化弄人,视万物为刍狗呀!

    我作为一个读书人,决定了我多年来没什么江湖故事了,罗锅呢,是个残疾人,虽然没少跟着我们跑趟趟,但基本属于点缀角色,除了需要吃喝花钱的时候他总能仗义疏财,从老瘸子钱匣子里偷来钞票救济我们,其他也没什么价值。那次梁山打仗被拘,还多亏了老瘸子花钱把我们弄出来,找了在县城做局长的远房亲戚,认定我们是看热闹的,没给我们记录档案,我才得以考上大学,歪头才得以参军,罗锅才得以毕业,在这个事上,我要一辈子感谢老瘸子。

    诸位看官,你们看,想当初我们一起练武,闯荡江湖,到如今各自命运迥异,这人生无常,真是越想越离奇,越嚼越有味道,我写这个故事,也就是想告诉大家一点启示,正如托翁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认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阴差阳错,命运这个怪东西,真是不可捉摸,有时候因因果果,从小看大,有时候却出乎意料,南辕北辙。这大概就是生命的魅力吧?这大概就是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的人生?

    看看,看看,我本一介武夫,自从写作,成了酸巴文人,总爱胡思乱想,越说越酸,越聊越拽,什么人生哲理、命运玄妙都出来了,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文人的通病,写作害人不浅呐!要是不搞这劳什子,像红林一样坚持行走江湖,洒脱自在,哪里会这样多愁善感,扭捏作态呀?罢罢罢,还是言归正传,说一说狗蛋、腻味和歪头这几个鸟孩子的破事吧。

    辍学之后,扔掉了学生这层身份,自由了,但是也就扔掉了可以做寄生虫的资本,回家后每个人都要面对艰难生活,自谋生路。狗蛋辍学回家,在村上晃荡了半年。原来的时候,读着书,全村人都同情他,吃百家饭,交不起学费叔叔大娘也解囊凑一凑。现在不行了,你游手好闲,像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别人不仅不再接济你,还要挖苦你,笑话你。狗蛋的爷爷日渐苍老,种了二亩薄地,整个家庭越发拮据。狗蛋爷爷的意思,想让狗蛋跟着大伙学种菜,那几年,我们乔庄不知从何时起,几乎家家都种起了蔬菜,那一片一片的菜园,成了我们村的象征。但种菜辛苦,要舍得下力气,浇地、薅草、打药,特别是下菜的时候要舍得早起,天不亮带着露水摘下菜来,天亮前骑着自行车驮着筐篓摇摇晃晃送到县城里去,或者批发给贩子,或者自己赶集去卖。

    狗蛋不屑于干这些活儿。他不舍得下力气。他自小就好吃懒做,被爷爷宠坏了,因为父母走得早,全村人都无私地关心呵护他,他反而被惯坏了。特别是学了几年拳,自恃武功在身,大丈夫应该闯荡江湖,金钱粪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怎么可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吃土里的食儿呢。

    想个什么门路呢?既不辛苦又可以来钱的门路可真不好找。后来,他就和村西的红军搞到了一起。红军也是我们村上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混子,但是红军每天叼着过滤嘴烟卷,喝酒吃肉,过得好不潇洒,好不自在。不知道他有什么窍门。据说狗蛋那天去找红军,本来想着得受一番屈辱,因为红军姓路,历来和我们几个不合,有几次差点都动手打架,这次去找他谋生活,岂不是明摆着要被羞辱一番?但事情远远出乎他的意料,红军一看狗蛋亲自光临,不知哪根神经错了,竟然热情得好似亲兄弟,亲兄弟也没有这么亲,又是递烟,又是倒茶,还喊来三娃和国盛,去村口罗锅家小卖店里买来一大包猪脚、鸡爪、腌肉什么的,又让他瞎眼的老母摸索着炒鸡蛋、包饺子,热情招待了狗蛋。

    三瓶酒下肚,几个混蛋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据说,红军打了保票,说,兄弟,以后你就跟着哥干,只要有哥的饭吃,就有你的酒喝。以后天天鸡鸭鱼肉,尽管吃来!

    狗蛋都快感激流涕了,说,我操他娘,老子练武多年,江湖多年,才刚刚找到梁山泊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感觉哩!后来,我们听说了这件事,都觉得狗蛋这家伙完蛋了,那红军是什么人呀,偷鸡摸狗,装逼做样,你跟着他混,真是瞎了兄弟们的感情!红林为此还找过狗蛋,但狗蛋态度坚决,他说,和红军在一起干定了!

    唉,这真是印证了“人生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是真理啊。只不过,他不知道,还有一句话,那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呢!

    也不知道红军到底是什么门路,自从狗蛋跟他混在一起,就开始神出鬼没,钱也有了,酒肉也有了,整天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不时回来,还给他爷爷拿个烧鸡弄瓶好酒什么的,真是神仙日子。

    狗蛋的爷爷说,狗蛋在城里上班了,给一个县领导当保镖,每天送礼的人排着队,狗蛋到了福地里了。他也这辈子没有想到,可以沾狗蛋这么大的光。狗蛋说了,等过两年有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就把他接过去,去享清福去。

    可我们都不相信,谁相信狗蛋的鬼话呢。红林在县城混了这么长时间,哪个领导需要他当保镖呀,他怎么没听说?!后来,狗蛋来学校找过我一次,还请我在学校门口的饭店里搓过一顿,向我打听我们班最有钱的一个同学的情况。我说,你现在到底干啥呀?他三杯酒下肚,拍着胸膛说,洪涛兄弟,告诉你吧,红林看着挺牛逼吧,他那玩意我还真看不上!我现在才真正的是闯江湖呢!《天龙八部》里的乔峰知道不?我现在江湖外号叫乔峰了!

    我操,这小子,在我面前拽起来了!我警告他,你小子可要悠着点,我怎么听说红军那小子不干人事呢!

    别听他们胡说,他反驳我,他是他,我是我。他说。

    这就好,你知道就好,我说。

    那之后,他就不再找我了,我也乐得清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那年春节放假,大家都回到家里喝酒,聚到一起的时候,才发现狗蛋没来。我说,狗蛋呢?年年喝酒少不了他,这小子去哪里了?

    红林喝一口酒,幽幽地说,狗蛋出事了。

    出事了?我真是孤陋寡闻,他,出啥事了?

    前一段时间,梁山县公安局破获了一起绑架杀人案,被绑架的人我知道,就是我的那个同班同学的弟弟,老爹做着煤炭生意,据说有三妻四妾,资产千万。几个劫匪灭绝人性,不仅收了钱,而且还撕了票。被绑架的还只是个孩子,八岁,被弄死在黄河桥涵洞里,绑匪劫持三十万元钱,跑了。

    我当时因为面临期末考试,忙于复习,听说这这件事也没有多想,反正这社会仇富的多,杀人越货哪天没有发生呀,实在没想到这是会和狗蛋有关。

    操,这个混蛋!就知道他干不出什么好事来!我们都咬牙切齿。

    那狗蛋呢?抓到没?我问。

    暂时还没有,红林说,不过,快了。红军已经抓回来了。

    红军?这狗日的!我们一起拍了桌子,就是这狗日的把狗蛋带坏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醉了,第二天睡了一天,还是觉得头疼。傍晚的时候,红林到我家里来,进来坐在我床前抽烟。

    咋了?我问。

    狗蛋回来了。他说。

    回来了?我说,狗日的还敢回来?跑呀!

    狗日的还算有良心,回来给他爷爷塞了一卷子钱,吃了家里三个水饺,刚迈出大门就抓走了。他不知道,公安在他家外面蹲守了两个晚上了,这狗日的是自投罗网。

    妈的!我骂。不知道该骂谁。

    秋天的时候,宣判结果下来了,红军和另两位主犯被执行枪决。狗蛋是从犯,死缓。狗日的被押着观看了枪决现场,裤子都尿湿了。

    从刑场上被拉走的时候,狗蛋看见了我们,我们兄弟几个都去了,三叔和师父没去,在家里骂了一个下午。上车前狗蛋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眼里噙满泪水,包含着幽怨、留恋、不舍和忏悔。这狗娘养的,要是他被枪决,是不是也会喊出一句“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来呢?

    大概不会。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狗蛋,红林和罗锅一起去监狱里看过他两次,据说表现不错,正在减刑,但我们知道,即使出来,也不知猴年马月了。

    狗蛋爷爷在他进去之后第二年死了,我们几个披麻戴孝,发送了他。这个消息一直没有告诉狗蛋,直到现在。

    唉,这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江湖险恶谨慎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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