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都市小说 > 赛火车 > 第39章 第38章 苹果熟了5

第39章 第38章 苹果熟了5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5、

    爷爷从看守所里出来后,苍老了很多。他的花白头发快变成了全白了。爷爷更不爱说话了,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爷爷在里面呆了三天。可把我爹刘长河急坏了。

    我爹是个瓜农,没有本事,他解救不出我爷爷来。他拿了钱托我们村上的书记去说情,书记去了一整天,醉醺醺地回来,进了苹果园,说,老刘家,这次赶到风头上了,找谁也白搭。镇上领导说了,必须把王小娟拿去换人才行。我爹一屁股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我爷爷脾气倔强,就怕一口气顺不下,在里面弄出个三长两短来。我爹叹气说,唉,株连九族了呀。这可咋办呀。我大姑我二姑还有我的两个姑夫也都来了,他们都叹着气,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我大姑说,找刘长水去,让他媳妇去换咱爹!我二姑也说,对,都是那个臭娘们闹着要孩子要孩子闹的,让她去流产去!我大姑和我二姑一直对我二婶子有看法,这次更有看法了。我两个姑夫都是外人,人家只知道吸烟,什么话不说。我娘到底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老娘们,她插嘴说,那我们的钱不是白花了?好几百块钱呢,书记?

    书记白她一眼,打个咯;又白她一眼,说,钱都吃肚里了,我还给你!

    书记扶着树哇哇地吐起来,很快就吐了一堆秽物。一只狗跑过来,舔吃了,脚步马上踉跄,摇头摆尾地摇晃着走了。书记吐完了,用手抹一把眼泪,说,嗷噢,舒服些了。舒服些了。我爹站起来,冲我娘一挥手,说,滚你。滚你。我娘气呼呼地摔门走了。书记看着我娘的背影,说,刘长河,你瞎了这个娘们手里了。我爹急忙赔不是。我爹把一个大西瓜砸开,递给书记,书记啃了两口,更清爽了些。书记点着一支烟,说,刘长河,你说我图个啥?我喝酒喝得我肚里难受,你们还给我要钱!我爹说,对不起,书记。对不起,书记。

    书记说,快拿人去换吧。那里面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爹说,他们不会打我爹吧?我爹这么大年纪了?

    书记说,哼,那些人,那些人,没一个好人,不打才怪哩!

    我爹急得转圈。我二姑干脆坐在地上哭起来,哎哟,我的亲爹呀,我还能见到我的爹吗?我爹过去一把把我二姑薅起来,说,哭啥哭,咱爹还没死哩!我二姑这个人也真是的,我总觉得她缺个心眼似的,没心没肺地,说风就是雨。我二姑夫也发话了,他说,你瞎咧咧啥!

    我奶奶坐在里边床沿上,抹眼泪,一句话不说。我大姑和我二姑过去,问我奶奶说,娘,娘,你说句话,你说该咋办咱就咋办!我奶奶叹气,不说话。我爹也过去,说,娘,你说吧,要我爹还是要孙子?我奶奶擦擦眼,说,去把长河找回来,让他拿主意吧。对,对,去找鱼贩子。我二姑说。这是就该他承担。

    让鱼贩子去替我爹也行,我大姑说,他倒好,一个人拍拍腚跑了。

    过了黄河,就是河南界。我姨奶奶家(也就是我爹的大姨家)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她家就在台前县。台前县很乱,听说那里计划生育抓得不紧。我二叔一定就在她家里呆着。派人去找吧,越快越好。书记说。镇上领导说了,这个事弄不好我也要受牵连,说不准把我的村党支部书记也给抹了。

    把你也给抹了?我爹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我这就去找刘长河,把他揪回来,让他送他媳妇流产去。

    我二婶子那天闹了个底朝天,她腆着个大肚子,最终还是乖乖进了镇医院流产科。我爷爷出来看守所那会,我二婶子王小娟正躺在镇医院的流产椅上大呼小叫。她把我们刘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又把镇政府领导祖宗八代也骂了,但是,她还算清醒,她没有敢骂给她流产的大夫和护士。我的鱼贩子二叔难受得拿头直撞墙。一边是他儿子,一边是他爹,他该咋办呀?

    我爷爷那三天基本没吃东西,出来时脚步踉跄,眼有些睁不开,并且留下了不少浑浊的泪水。他回家来躺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我爹把一只三年的老母鸡杀了给我爷爷熬了鸡汤,我爷爷喝了两锅鸡汤,吃掉了一只老母鸡才勉强下得床来。他迎着阳光来到苹果园里,看到满地晃眼的斑驳的阳光,他扶着苹果树站直,抬头看见苹果已经比鸡蛋都大了。青青涩涩的苹果散发着细微的甜腻酸涩的味道,我爷爷使劲嗅了嗅。他来到枣红马跟前,他那匹老马差不多和他一样老了,春天的时候我爹商量着我爷爷把它卖掉买台拖拉机,可我爷爷没有答应。我爹只好贷了点款加上自己的积蓄买了一个拖拉机。我爷爷拍拍枣红马,枣红马打个响鼻,用嘴轻轻啃啃我爷爷的手。我爷爷露出了回家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是个男婴。七个月大了。有鼻子有眼,小胳膊小腿的,那么真切。我二婶子昏了过去,我鱼贩子二叔看着那团血肉,差点儿疯了。他呜呜地大哭起来。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悲凉,他的哭声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小暖被吓哭了,也哇哇地哭起来。我二叔一手托着那个死男婴,一手搂着小暖,哭得更起劲了。我第一次见我二叔这么搂着小暖,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得到小暖真是我二叔的孩子了。我的大姑和我的二姑也哭起来,我的奶奶早哭得呼天抢地,拍了床啪啪地响。我爷爷没有哭,只是不停地掉泪,眼泪扑嗒扑嗒地砸到地上,不一会儿就砸出了一个小坑。

    全家大哭一场。苹果竟然也扑嗒扑嗒掉下来十几个,滚到院子里,那么萎缩,好像是一个干瘪的落果。小孩子被埋到了苹果园里,我爷爷决定的。在西北角,一个小小的土堆,微微隆起,旁边是一棵结满了果子的苹果树。

    这个家完了。完了。我爷爷后来念叨。从那之后,我的鱼贩子二叔极少到苹果园来了,我的二婶子王晓娟自此一次也没有来过苹果园。他们把二妮子从她姥娘家接回来,也把小暖接到了家里去住,他们一家人就这样和苹果园和我爷爷奶奶断绝了关系。基本断绝。小暖偶尔来一趟,也不在这里住了,我奶奶还想再搂着小暖睡一夜,可是很快的,小暖长大了,长成了大姑娘了。就在这年夏天,小暖突然懂事了许多,长大了许多。我也仿佛明白了许多事,也长大了许多。

    爷爷每天还是给他的枣红马梳理鬃毛,奶奶种着菜园,每当包了韭菜水饺,都会喊我去吃。也会踮了小脚给码头上的鱼贩子一家送两碗去。可事后来,我奶奶听说,那次我二叔鱼贩子没在家,我奶奶送去的水饺转身就被我二婶子给倒掉了。我奶奶回来哭了一场,从那之后,到死也没有跨进过鱼贩子家里一步。我奶奶有时候很想我小姑,有好几次,她都在梦里哭醒,喊着我小姑的名字。我奶奶明显地老下去了,她说话重音更厉害了。

    6、

    苹果熟了。

    转眼到了秋后,苹果都变成金黄或通红的颜色。苹果熟了。整个果园里洋溢着香喷喷的苹果的香气。我们去了苹果园,随手摘了苹果就吃,我爷爷再也不出来阻拦。爷爷的牙齿又掉了两颗,生苹果已经咬不动了,奶奶就把苹果放到锅里蒸了,蒸烂了给爷爷吃。爷爷说,这是什么味道呀,一点儿苹果的甜味也没有了。不好吃。爷爷说,不好吃。

    爷爷说,今年的苹果一个也不卖了。等过几天苹果收下来,大家分了吃。苹果树都老了,还能结几年果子呢。不卖了,不卖了。给你大姑二姑家都送一筐去,村上的邻居百舍也有送点儿去,大家都尝尝。都尝尝。我问爷爷,那给不给小暖送苹果吃呀?我爷爷就叹口气,说,给,给,就由你给小暖送一筐子去。我那一年刚学会了骑自行车,我说,好啊,好啊,我用自行车驮过去。

    我爷爷说完呆呆地发愣,烟灰都掉在了他裤子上他也不知道。他裤子上已经被烟灰烧出了好几个窟窿,我奶奶也懒得给他补了,就那么露着。

    我奶奶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她说,小暖快一个月没有来了吧?来了吧?又对我喊,涛子,你给你妹妹送几个苹果吃去,吃去。问问小暖还想奶奶不?想奶奶不?

    摘苹果那天,全家人都到苹果园来了,除了我的二婶王晓娟。我大姑和姑夫,还有表哥西西;我二姑和我二姑夫,还有表弟吉根;我爹和我娘,还有我鱼贩子二叔和小暖。我小姑还是没有消息,但是我奶奶捎信把小木匠也喊来了。

    摘苹果了。谁摘了谁要,奶奶说。爷爷也笑眯眯地吸烟,没有反对。那一天大家都很高兴,大姑和二姑买来了烧鸡和烤鸭,鱼贩子提来了两条黄河大鲤鱼,都杀了炖到了锅里。我爷爷和三个姑爷还有我爹和我二叔慢悠悠地喝着酒,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苹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苹果园,呼吸着苹果馥郁的香气,那天大家都喝醉了。爷爷醉的最厉害,他哆嗦着端起酒杯,两条眼泪像两条虫子一样流下来。最后,他嘴角蠕动了半天,说出了两个字:

    干杯!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