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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7章 苹果熟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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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割麦了。小木匠还是来。谁也阻止不了他。我奶奶说,这是人家要求算账退钱来了。我奶奶让我爷爷张罗着把那些小木匠打的桌椅板凳换算成工钱,连同我小姑订婚的彩礼一起退给人家小木匠。钱好不容易凑齐了,给小木匠,小木匠不要。小木匠说,他要等我小姑三年。三年没有音信,他再退婚。这哪里行?!三年多长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都凉了。我奶奶不同意。我奶奶了解我小姑,她知道我小姑这一去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难回头了,让小木匠这样傻等就是害了人家小木匠。我爷爷不说话,只知道吸烟。小木匠来了,我爷爷还和他喝酒,只是喝闷酒。不言不语,沉默。小木匠也沉默,有时候眼里带着泪。我奶奶说这个孩子完了,魔道了。魔道了。唉。害人哪。害人。我奶奶嘟囔着。祸水。祸水。我奶奶这样总结我小姑。我奶奶经历了多少事?看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从小我奶奶看我小姑生的俊俏,并且越长越漂亮,我奶奶给我小姑下了定论——害人精。害人精。长大了是个害人精。果不其然,我小姑不仅坑害了我爷爷奶奶,更坑害了人家小木匠。

    我奶奶让我娘把钱捎给小木匠的父母,我娘回去白落了一身埋怨。人家说话很难听,说我们刘家伤风败俗,说我娘胳膊肘往外拐,联合婆家人坑害娘家人。我娘气得脸色煞白,回家来躺在床上蒙头大睡。我爹没个好歹,掀了被子喊我娘去割麦子。我娘一脚蹬在我爹腿上,忽地跳下来,指着我爹大发雷霆。我娘说,都是你那个狐狸精妹妹,去什么文化馆,唱什么破歌跳什么破舞,又跟野男人跑什么私奔,弄得我这丢人丢得娘家都回不去了!你给我滚!我爹刘长河又矮又跛,本来在人高马大的我娘面前就舒不开身,这下碰了一鼻子灰,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喘粗气。喘了半天,喝了一肚子凉水,拿了镰刀又走了。天气炎热,地里的麦子都要炸落了,得抢收抢种啊。我爹忙坏了,不仅要割麦子,而且还要天天下西瓜,卖西瓜。西瓜一天一个价格,晚一天就降价不少,我爹就联系了西瓜贩子每天早上来拉。虽然批发给西瓜贩子比自己去城里卖要少挣不少钱,但是也没有办法了。早上卖完西瓜,吃口饭接着下地割麦子。拉麦子。轧麦子。人手太少,我娘这又罢了工,那还了得!我二婶子在马家渡口不回来,我鱼贩子二叔每天早上骑着摩托车嘟嘟嘟往城里送一趟鱼,回来也下地割麦子,连口饭都来不及吃。我爷爷腰疼,弯不下腰,不能下镰,就套上枣红马往场里运送麦子。我爹说让我爷爷歇歇,他可以开了拖拉机拉麦子,可我爷爷不同意。我爷爷说我爹要是运麦子的话,那谁割麦子?我爹说,那好吧,你慢慢运,运到场里我开了拖拉机轧麦子总行吧。我爷爷吧咂吧咂嘴,没说话。枣红马是匹老马,我爷爷也是个老头子了,哪里跟得上趟?跟不上趟我爷爷就发脾气,他个子不高脾气最大,见谁嚷谁,弄得全家嘴上都起了燎泡,个个火气冲天。我奶奶颠着小脚往地里送水送饭。连我和小暖都顾不得了。那天鱼贩子让小暖去商店给他买啤酒喝,小暖不愿意去,鱼贩子一脚就把小暖踢哭了。我爹看见我也是眼睛斜斜的,嫌我这么大了白养我,不中点儿用。我平时不怕我爹,可是过麦的时候我还真怕我爹。我爹累坏了,脾气就大。后来,我娘躺了一晌,终于躺不住了,也拿了镰刀脚步踉跄下地干活。只是不说话,和谁都不说话。脸阴的像抹布。

    多亏了小木匠。我娘给他家送钱的第二天,小木匠又来了。把钱拿回来,气呼呼地塞给我奶奶。二话不说,下地割麦。下地一干活,才知道小木匠不仅是个好木匠,也是个好劳力。他挽起袖子,拿起镰刀,跟着我爹和我二叔下地割麦去。他胳膊上的肌肉像两只小老鼠,吱溜吱溜地乱窜。有他加入,收麦速度加快了不少。我二叔鱼贩子偷偷塞给我奶奶二百块钱,让我奶奶去买烧鸡买啤酒,保证好饭食。我娘也大方起来,从地里挑了熟透的大西瓜,一天供应一个。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让着小木匠吃,吃西瓜的时候,大家也都让着小木匠吃,弄得小木匠浑身不自在。我奶奶烧着锅在锅屋里发了狠骂我小姑,这个死妮子!死妮子!害死人了!人了!

    吃完饭,小木匠就去我小姑住过的那个房间坐一会,更多的时候是去苹果树下休息一会,抬了头看苹果。拨拉着苹果树叶子看苹果长大了多少。趴上去闻苹果的青味。那时候我小姑在家,小木匠来找我小姑,我小姑从来不跟他出去,就在苹果园里转悠。小木匠跟着她在苹果花中钻来钻去。可是现在我的小姑不见了,苹果已经有鸡蛋大小,散发着涩涩的青果的味道。可是我的小姑不在了。我和小暖有几次偷偷观察小木匠,看见他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我和小暖都可怜起小木匠来。那个时候,我和小暖特别渴望我的小姑突然从苹果树上跳下来,一下子站在小木匠跟前,骂他傻瓜。可是苹果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来斑斑点点,就是不见我的小姑,也听不见我小姑的一丝气息。我小姑就这样蒸发了。无影无踪。像空气一样不见了。

    就在快收完麦的那天下午,鱼贩子的小舅子也就是小暖的舅舅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来到苹果园。苹果园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小暖在家里玩。他说,小暖,你爹呢?小暖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他又问我,看样子很着急,我就告诉他,鱼贩子和我爹都在河东的地里割麦子。他二话没说,骑上车子就朝地里奔去。我和小暖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大事不好,也拔腿往麦地里跑去,想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暖的舅舅是来报信的。他说,家里去了乡干部和派出所的几个大盖帽去抓我二叔子去了,让我二叔快跑。我二叔也吓坏了,说,还真抓呀?真抓呀?又问,你姐姐怎么样?藏好了吗?小暖的舅舅说,你放心吧。我姐姐今天一大早感觉要出事,早过了黄河躲到河北的亲戚家去了。现在就抓你,你赶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我爷爷和我奶奶也围过来,我奶奶说,二呀,这可咋办?咋办?快跑吧,你。快跑。出去躲个一月半头的,过去风头就没事了。没事了。到时候你再回来,再回来。罚钱让他们罚去!罚去。我奶奶掏出了个小手绢,把里面的钱全都塞给我二叔;又伸手问我爷爷和我爹要,我爷爷和我爹掏了,小木匠也掏出二百块钱来,我二叔推让了一下,最后接了。我奶奶说,去河南你大姨家躲躲,到时候通知你再回来。再回来。回来。我二叔抹了把汗,扭头跑了。

    我问我奶奶啥事。我奶奶不告诉我。小暖也吓坏了。小暖说,是不是警察要枪毙我爹?我奶奶打了小暖一巴掌,说,小孩子家家的,少管!少管!我爷爷撒开枣红马,坐下吸烟。我爹也坐下,耷拉着头,手里拔着一棵草。只有我娘没有停下镰刀,刷刷刷地继续割麦子。小暖的舅舅骑上车走了。我爷爷把烟头一扔,说,干活吧。大家就站起来割麦的割麦,装车的装车。

    其实,我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事。我听大人说过。我二婶子现在是在躲计划生育。她已经很大个肚子了,听说快要生了。我二叔有了小暖之后,中间又生了一个丫头,叫小丢。小丢丢生下来就不讨人喜欢,一个臭丫头。我二叔和我二婶子,其实不光他俩,我奶奶和我爷爷也想要个男孩子。可是现在都生了两个丫头了,再怎么生?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查体一月一月的逼得急,我二婶子就装病,躲了几个月,就又怀上了。现在已经六七个月了。小丢丢自小就跟着她姥娘长大,由她老娘姥爷喂着,小暖则跟着爷爷奶奶。二婶子肚子里这个听说做了个b超,是个带把的。我二叔高兴坏了,说,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罚钱让他们罚去,没有别的还就是有钱!但是没想到,人家现在不要钱,人家要人。乡里干部带着民警来抓我二婶子已经两三次了,都扑了空。后来,听说,抓不着我二婶子流产就抓我二叔,送到拘留所,看我二婶子不乖乖送上门去?

    我二叔跑了。大过麦的。唉。我爷爷叹口气。对于我二婶子要生儿子这件事,我爷爷没有反对。虽然我爷爷和我二叔和我二婶子结了梁子,可是我爷爷也是个偏心人。他喜欢孙子,不喜欢孙女。他对我和对小暖虽然都很好,但是我还是可以感觉出来,我爷爷更喜欢我。没事的时候,我爷爷就把我搂在怀里用胡子扎我。小暖很少有这样的待遇。爷爷老了,可胡子却越来越硬。真奇怪。我不愿意让他扎,他就掏钱给我,哄骗我。我爷爷平时很少笑,只有看见我的时候爱笑。他掉了门牙,一笑就露出了一个黑窟窿,我和小暖就唱:豁牙子,搂耙子……爷爷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小孩子。我爷爷在别人面前,尤其是我二叔和我爹面前总是那么严肃,在我们面前则不一样。有时候他正笑着,我爹一进来,他就马上绷上嘴,不笑了。我爹也从来不敢和他开玩笑,在他面前沉默地坐着,吸烟。两个人吸烟。从来都是有事说事,没事从不见他两个闲拉呱。

    枣红马打了响鼻,拴在篱笆上的大狼狗也汪汪叫起来。我和小暖正骑在苹果树上玩,忽然就看见一辆吉普朝苹果园开来。吉普车。吉普车。我最喜欢看吉普车了。我和小暖跳下来,吉普车已经在门口停下了。车门打开,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后面两个大盖帽。戴眼镜的夹着个黑包,大盖帽腰里别着两个黑棍子。

    快跑!我和小暖顾不得看吉普车了,往屋里跑。爷爷,爷爷,不好了,警察抓我们来了!警察抓我们来了!我奶奶从锅屋里出来,他正在里面烧锅蒸馒头,连褂子也脱了,胸前耷拉着两个布袋。看见警察来了,一腚坐在了地上,嘟囔着说不出话来,你,你们,你……两个民警已经把我爷爷带出了堂屋,我和小暖站在墙角偷偷地看,他们并没有反剪了我爷爷的胳膊,我爷爷大义凛然地跟出来,他们也没有枪。我爷爷看一眼我奶奶,说了一句,快穿上褂子,像什么样子!我奶奶披了个褂子,把着个门框,张着嘴说不出来。戴眼镜的干部冲我奶奶说,大娘,我们也是没办法,把大爷带去问问话。你赶快给你儿子和你媳妇去送信,让他们去流产,流了产马上让大爷回来。我爷爷看了看我奶奶,又说了一句,给我喂好枣红马!我奶奶点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爷爷跟着他们走了,走出苹果园,上了吉普车。吉普车们砰地一声,关上了。这大概是我爷爷第一次坐小轿车吧,没想到是派出所的吉普车。吉普车发动了,很快地开出去,车位后扬起一股烟尘,迷了我和小暖的眼睛。我奶奶哭起来了,她坐在地上,拍打着土,乱骂,天杀的,作孽呀……骂人的时候她居然说话不重音了,真奇怪了。

    我对小暖说,走,赶快喊我爹去。我们一溜小跑,往我家的西瓜地里刨去。我爹那时候正和我娘吭哧吭哧地在往外背西瓜,我和小暖老远就喊,爹,爹,不好了。我爷爷让警察抓走了!我爷爷让警察抓走了!

    啥?啥?!你俩说啥?我爹问。

    我爷爷让警察抓走了!我说。

    吉普车!小暖说。

    警察抓走了?吉普车?!我爹一松手,一编织袋西瓜啪地掉在地上,摔烂了好几个。我娘也松了手,说,抓走了?

    快别装瓜了,快去找人。快去救我爹。我爹刘长河慌乱地说。找谁?找谁?我娘问。先去找书记,找大队书记想想办法。我爹跑起来了。又扭头说,你快回家拿钱去!拿钱去!没钱怎么办事?!

    我娘骂了一句,说,找鱼贩子去!可是鱼贩子找跑掉了,上哪里去找鱼贩子呀?我娘骂归骂,骂骂咧咧还是回家拿钱去了。

    小暖哭起来,小暖害怕了。小暖说,哥哥,他们会不会枪毙爷爷呀?我也哆嗦起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小暖。小暖钻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她哭着说,我要爷爷。我要爷爷。我一把推开她,说,还不是因为你娘和你爹才抓走爷爷的!找你的鱼贩子去!小暖哇哇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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