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河水
纪清焰一开始是有些担心，孙鹏之前就总是爱挑他的刺，说不定他就是来恶作剧的，根本没有老师要找邱迟有事。这种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好像冥冥之中被什么牵引这思绪，久久难以平稳，他也起身去了高三年级组的办公室，没想到见到了洪伟军。
纪清焰之前没见过邱迟的爸爸，更没怎么听他提过，邱迟妈妈的照片他倒是见过，就摆在卧室的五屉柜上。
纪清焰之前也翻过邱迟小时候的相册，里面的人也都是他妈妈和他自己，有几张照片上还有邱迟的姥姥，唯独没见过他爸。
也不知道该不该觉得庆幸，邱迟长得和洪伟军一点也不像。或者说，该庆幸他妈妈邱夜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才会让现在的邱迟有格外良好的外貌和家教。
没人知道邱迟和纪清焰之间的关系，纪清焰也以为他们之间的情感会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到毕业，却没想到被人以这样突兀又让人难受的方式公之于众。
但是他更没想到的是，邱迟会承认，而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毫无顾忌地承认了。
洪伟军已经快要被气炸了：“你还要不要脸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看了看纪清焰，又看了看邱迟，“俩男的……你也不嫌膈应！”
“我为什么要觉得膈应？”邱迟反而笑着，故意呛道，“还是见到你比较让我觉得膈应。”
“这……”这是陈舒完全没想到的发展方向，见洪伟军满眼仇视地盯着被邱迟挡在身后的纪清焰，他赶紧拍了拍纪清焰，“清焰，你别在这了，快回去上课。咱们班这节英语吧？”
这时候正好响了上课的预备铃，从附近路过的学生也纷纷往教室里跑。
纪清焰愣在原地，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ryan拿着一摞卷子从办公室里出来，拉住他的胳膊：“走了。”
“我……”
“帮我拿着。”ryan把那一摞卷子扔到他怀里，“你留在这只会添乱，先走，跟我回教室上课。”
“诶！”洪伟军不干了，“怎么还能让他走啊？这是同性恋！”他很大声地对陈舒说道，“你们老师不得找家长谈话，然后让他们俩写检查？”
陈舒心说，我一个六十岁老头都知道这套方法对孩子不适用，你是从二十年前穿越来的吧？什么年代了，动辄就要找家长写检查的。
陈舒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不能生气，千万不能待会一激动再犯了高血压：“我之后会私下跟那孩子沟通这个问题的，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这时候，正式上课的铃声响起来。邱迟抬头望向陈舒：“陈老师。”
陈舒见他眼巴巴的，就知道这孩子是想回教室了：“唉……去吧。”真是的，挺好一个孩子，怎么摊上这么个倒霉爹。
洪伟军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再把邱迟留在学校，他打定主意要把邱迟带回老家：“你干什么去？”
邱迟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听见上课铃？”
“上什么课啊，我今天必须给你办退学！”洪伟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误，“你的户口我都已经给迁到老家了，还在这待什么劲。”
邱夜去世之后，邱迟的抚养权归到洪伟军那边，虽然这些年从来都没出现过，但邱迟在没成年之前，户口确实可以被他迁走。
邱迟懵了：“你凭什么把我迁走？”
“凭我是你亲爹！还凭什么……”洪伟军冷哼一声，道，“赶紧的听点话，今天办完退学，然后跟我回老家。”
“你老师刚才不是说你学习成绩很好吗？那在北京考和在河北考没什么区别吧，你要是真有那本事，考个华北理工给我看看啊。”
洪伟军已经把邱迟的户籍迁到了自己名下那个即将要拆迁的平房上，陈舒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户口迁走了，邱迟留在六中就没什么意义了，毕竟高考都得在户籍所在地参加。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陈舒把老花镜摘下来，揉了揉泛着红血丝的眼睛。
洪伟军生怕邱迟会趁他一个不注意跑了，邱迟说回家拿东西他都不让，直接把他往面包车里塞。跟洪伟军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看上去跟邱迟差不多大的男孩，他管洪伟军叫舅爷，估计是个差着辈分的亲戚，反正邱迟也不认识。
那男孩开着面包车，邱迟一个人缩在后座上。
洪伟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把邱迟的退学证明往车玻璃的地方一扔，道：“户口给你迁了，学校给你找了一个寄宿高中，挺不错的一个学校，我问了，去年还有个考上南开的呢。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卖的话就比较麻烦了，那地方的破房也不好卖……”
“你想的美！我跟你回去可以，但是别他妈打那间老房子的主意。”
“哼，你还有脾气了？”洪伟军盘腿坐在椅子上，侧过身，见邱迟拿着手机，“诶，你拿的什么？”
面包车本身就是较长的车身，邱迟又坐在最后，他靠在椅背上丝毫未动：“你干嘛？”
“手机挺不错的啊，什么牌的？”洪伟军朝他伸手，“给我看看。”
“我凭什么给你看？”
洪伟军心说，自己长本事还知道买手机了，他直接走过去把手机抢到手里，然后回到副驾驶的位置。
开车的男孩在旁边搭话：“舅爷，这是三星！外国牌，可高级了。”
“开你的车！”他又转脸问邱迟，“你多少钱买的？”
“关你屁事？”
“嘶……死小子，牛脾气，就知道窝里横！在外面你敢这么跟别人说话吗？”洪伟军把手机周圈的三个按键接连按了一遍，“这怎么打不开啊？”
开车的男孩在旁边继续接话：“那得解锁才能打开呢。”
洪伟军也不太懂上面的什么露出微笑解锁手机，他直接对邱迟说道：“诶，把锁解了。”
“你想都甭想。”
“舅爷，你可以直接刷机啊。”
“刷什么？”
“刷机，就是把里面东西都清空，跟新手机一样一样的，这个解锁的也就没有了。”
邱迟顿时急了，他瞪着洪伟军说道：“别动我手机。”
那里面还有他之前拍的很多照片，还有很多视频文件和微信qq上的聊天记录。这个世界太残忍了，把纪清焰送到他身边，邱迟曾经以为他可以拥有一切，即使是现在没有的东西，他们也有大把的时间去追。
但是现实又把纪清焰从他身边带走了，甚至连最后的半分念想也不肯给他留下。雁过无痕，曾经的点滴皆是蕉叶覆鹿，樱桃青衣。
正好路过护城河，洪伟军突然让那男孩停车，他把邱迟的手机递给他：“给你，你先给我刷着。”然后他下了车，又掀开后门，把邱迟也拽下去。
他把手搭在邱迟肩上，邱迟躲开了，他也没发火，而是看着护城河的水面：“跟你妈离婚之后，我挺长时间没再来过北京了，这地方也就这样，哪哪都是破破烂烂的，跟前些年没什么区别。”
“我以前跟邱夜一起来过护城河，她跟你说过吗？”洪伟军仿佛在自言自语似的，“嗨，她才不会跟你说，当时她跟我说，如果喜欢她，就从桥上跳下去。”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但那时候年轻，我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只是为了哄她高兴。”他看向邱迟，“其实我不会游泳，你会吗？”
邱迟站在原地，眼神完全是失焦的，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晦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邱迟，我跟你说话呢。”他推了邱迟一下，问，“从这跳下去，你敢吗？你有本事就从这跳下去，我就不跟你计较同性恋这事儿了。”
“我管你计较不计较。”邱迟面无表情道，“都说了，我就是喜欢他，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告诉你，那都是有病！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喜欢男的，俩男的怎么过啊，你们俩以后又没法结婚，又不能生小孩。”
邱迟冷笑着问他：“我感觉你脑子里只有婚姻和生育两件事，世界上没有其他让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吗？”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个，谁都一样。”
“你真的糟糕透了，”邱迟一字一顿道，“我跟你不一样。”
“行，我不管你，你还小，叛逆期嘛，就爱跟我对着干，过几年你就会懂了。我是过来人，不可能骗你。”洪伟军点了根烟，指了指护城河的水面，“水里可凉了，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什么都忘了。”
“我记得特清楚，跳到河里之后，水特别凉，冻得我浑身都疼，还他妈记得什么爱不爱啊，我就是傻逼，才会为了哄一个女的跳河。”他眯着眼，道，“跳下去之后你就能想清了，情啊爱啊什么的，都是骗小姑娘的。”说着，洪伟军攥着邱迟的胳膊，就把他往河水的地方带。
邱迟把他的手甩开：“你说跳我就要跳？凭什么！”
“凭我是你老子！”然后用力将他往前一撞。
湖对岸有几个垂钓的老人，都已经看见水里小鱼游动的影子了，正等着鱼儿上钩呢，就听见水面不远处“噗通”一声，水里的鱼四散奔逃，瞬间没了踪迹。
四月初的护城河水很冷，比苏州三月的那场雨不知道冷了多少倍。河水像寂静深夜里的冷雨，又想凌晨挂在眼角的泪，它们汇聚成一场洪水，灌进肺腑。
邱迟其实也不会游泳，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竟然也不觉得冷，只希望护城河深一点，再深一点，能让他永远都不用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