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争执
老先生真是个人精, 他一定看到了她面上明显不过的心思,知道她想跟谢幼卿多多相处, 所以乐得顺水推舟。
沈蕴如心情舒适,想着以后就算不为着见谢幼卿,她都要常来老先生这儿坐坐。
她抬眼去瞧谢幼卿,他的面上还是冷冰冰的瞧不出什么神色,凭着感觉,她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也是,奉了老师之命,又得忍耐着送她到门口。沈蕴如有时候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也能理解他的反应, 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老是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打扰,确实令人心情恶劣。
但是, 他失去的只是好心情,可焕活的是她的性命啊。这么一想, 沈蕴如那点负疚感又轻了许多。
夜幕渐垂, 雨声潺潺。宅子里的檐下点了琉璃宫灯, 在斜风细雨的庭院中笼出一圈虚虚的光。
出了淮安堂, 两人各撑着伞,先是平行走着,但谢幼卿的腿很长,沈蕴如渐渐落在他的后面。
到底是他送她回去还是她送他回去啊, 脚下的青石地砖挺滑的,沈蕴如走得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谢哥哥,你走慢一点。”
谢幼卿微微放慢了脚步,他的声音透过雨丝, 似乎有些沉闷,“沈蕴如,你跟老师说林逋,是在影射我?”
果然,他还是问起来了,沈蕴如硬着头皮道:“林逋就是林逋啊,你不要代入,他是隐逸之士,你是积极入仕,你们根本就联想不到一块儿去。”
“沈蕴如,你别拿话搪塞我,你分明拿林逋影射我说不婚之事。”
看来这个问题还是躲不过了,她有点无奈道:“我觉得我回答不了才请教老先生的。”
“你觉得我说不婚是无稽之谈?”
沈蕴如轻轻道:“难道不是吗?”
谢幼卿气笑了,“那么,你怎么现在就只缠我,不去缠其他人?”
沈蕴如愣了一下,心口发堵,闷闷地道:“因为目前只有你对我有大恩,我只能多出现在恩公面前,若恩公有需要则可以随时效劳。若日后还有别的恩公救我性命,我也一样如此,绝会不厚此薄彼。”
夜色中,谢幼卿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他漆黑深邃的双眸好似暗夜里泛着冷光的冰湖,沉静却有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他咬着牙道:“沈蕴如,我已经听倦了,我最后说一遍,我用不着你来报恩。再敢如此,我有一百种让你很难堪的方式,你不怕尽可试试!”
谢幼卿说完便大步疾走,出了大门,消失在了风雨中。
沈蕴如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掰了,她大脑完全是懵的,她也不明白为何会变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痛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大约真是对她厌烦透顶了。
沈蕴如觉得自己心里凉的冒冷气,命中注定之事,也许真的非人力可求,就算她知道了世间有人可解她的灾厄又如何,不出一年,他还不是彻底厌恶她了?人生最大的绝望和痛苦在于,让你明明知道有挽救的机会,却还是眼睁睁的失去了。倘若,她从不知道靠近谢幼卿便可让她的人生好转起来,那么她现在可能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死前也许就释然了,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难过。
沈蕴如木然地往前走着,发现自己脸上湿了一片,也不知是雨水淋的还是自己流的泪水,她拿出手帕胡乱地擦了擦,她现在只能尽量去想一些积极的念头,既然世间发现一个可救她的人,那么自然不会是孤例,还会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她再去打探打探京城还有没有从小到大都交好运、命途极顺之人,再去接近试一试。
先帝驾崩也快满一年了,民间又可举办嫁娶庆贺等喜事了,每家她都得想办法参加。
肯定会有用的,总之不能放弃。
如若真的不成,那么她就性命垂危的时候再去找谢幼卿吐露真相,看他能不能发发慈悲,救她性命。
也许是心里太乱,沈蕴如走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突然就打了滑,来不及反应便已经摔在了地上,手掌磕在地砖的棱角上,乌青破皮,脚腕上钻心的疼,她咬着牙站起身,瘸着一条腿,上了停在王宅门口的马车,怏怏地回了侯府。
自今日傍晚这一场大雨之后,京畿一带又连下了五六天的倾盆大雨,雨水泛滥,河水大涨,冲垮了永安河中下游京师一段的大堤三十多处,洪水冲入京师数个内城之门,连午门都浸塌一角。淹掉了京师数百个村庄和不计其数的良田,淹毙数十人,灾民成千上万。
永安河流经京城和畿辅重地,是京畿河流中最为紧要的,因河患频出,人口稠密,成为京中一个不小的忧患。大雍朝十分重视永安河的河务治理,去年才加固修筑堤坝,今年汛期未到,只因下了几场大雨,堤岸便决口漫溢,祸及京城。
消息奏上来后,朝廷大怒,马上下旨将直隶河道总督革职去任、将顺天府巡抚革职留任,其他河道官员,全部革职,戴罪效力。
翌日清晨,宏德殿内。雨势已停,但天空还是浓云如墨,天地阴沉沉的一片。
小皇帝端坐在紫檀御案之后,身上穿着略显宽大的明黄色龙袍,面容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已经看不见稚气,十分明亮有神,加上神色沉静,已颇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之气。
许太后坐于御座之后的一座八扇可折叠的明黄色纱屏之后,她今日穿玫瑰紫五福捧寿薄绸对襟衫,下着织金翠纹百褶裙,梳着芙蓉髻,髻上插满了珠翠,高耸的鬓发纹丝不乱,装束华贵雍容,一双下垂的三角眼睛含着威势和冷厉,仗着屏障的遮掩,正狠狠的剜在大殿内那个长身如鹤立、最显眼的官员谢幼卿身上。
真想不到,她从一个小小的贵人在后宫一路所向披靡,做到太后,她自认强无对手,倒几次在谢幼卿身上折戟,着实煞她的威风。
弘亲王、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等一众议政大臣乌泱泱地站于殿内。
弘亲王微微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奏道:“启禀皇上,太后,永安河水患致京城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要任命新的直隶河道总督前去治河,还有加紧拨下赈济的钱粮,抚慰数以万计的灾民。”
小皇帝还不会听政,只是端坐着不出声,许太后声音平静却有穿透力地透过纱帘传来,“弘亲王,这个新的直隶河道总督,你看谁合适?”
弘亲王略一沉吟,说道:“永安河这次水灾非比寻常,修筑工程浩大,需选一个通晓河务的大员,赶紧赴任防堵抢修,京师百姓才能得以安宁。山东巡抚包世昌曾任郑州知府,在任期五年中治理黄河数次决口,熟习河工技术,颇有河务经验,可将其调过来,任直隶河道总督。”
许太后道:“永安河与黄河情形不同,永安河河水挟沙而行,下流淤泥甚多,河道变迁频繁,比黄河更难治,治理黄河的经验用在永安河未必合适,如今既然是防堵抢修,且秋汛将至,尤为紧急,就需精通永安河河务的官员来治,依哀家看,既然淹的是下游京师的河段,便由下游的河道同知兴工堵修,朝中再派一名大员督修即可。”
许太后目光徐徐地环视了群臣一圈,扬了扬声调, “谢幼卿——”
谢幼卿微微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微臣在。”
“永安河这次重大水患,你怎么看?”
太后话音刚落,满殿大臣的目光皆聚焦于谢幼卿的身上,谢幼卿几乎不假思索,不疾不徐地道:“此次水患堤岸决口塌方三十余处,离上次修筑未满一年,可见是河官舞弊,堤岸并未修固所致。但追及以往,永安一河在大雍朝河患严重,百年间发生了数十次漫溢决口的灾患,朝廷重视河务,每年皆耗费许多银钱修筑堤岸,改河引河,疏浚宣泄,水患有所改善,但没有从根源上断绝。永安河上游发源于高山,河道支流众多,中下游流经平原,下游流经畿辅一带时地势骤然降低,水流变缓,且水中挟着大量泥沙在下游淤垫,一旦到了汛期或者水量盛涨的时节,出山之处狭隘,又离京师极近,水流湍急,便容易漫溢溃决。朝廷过去在治河上只以筑堤加固为要,微臣以为,要减少永安河水患,甚至永绝水患,需要上游和下游一同治理,即上拦、中泄、下排。微臣曾去永安河仔细勘察过,上游山脉的三个入口处有天然的遏水优势,可修建大型水坝截洪控流,而山脉附近土质颇优,可就地取材用作筑坝材料,既能节省经费又便于筑建,可在枯水季尽快修筑实现拦洪,中下游则疏俊防淤,开宽下口,开挖新河入海河道……如此,可保畿辅一带数十年无患,真正实现永安。”
谢幼卿浩浩汤汤地讲完永安河的治河之策,满殿鸦雀无声。
许太后听得头皮发麻,身体发颤,倒吸了几口冷气,这谢幼卿究竟是人是妖,怎么什么都懂,样样皆出色无比,放眼整个大雍朝,甚至往前推三十年,恐怕也就出了一个谢幼卿而已,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就好了,何愁不能将天下权柄都抓握在手中,唯我独尊,可惜他一身反骨,与她作对,所以他越出色,对她的威胁便越大。
宏德殿的大臣也一时也怔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谢幼卿对河务竟有如此卓绝的见识,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此乃天降大才,注定要名垂青史的能臣干吏。
弘亲王的大声喝彩打破这份突然的安静,“太好了!子溶,没想到你如此精通河防要领,真是令本王惊喜,本王支持你的治河大略,若永安河能一劳永逸平息水患,你便为大雍朝立下了不世之功!”
有了弘亲王的首肯,殿内的诸多大臣皆纷纷附和。
许太后却是骑虎难下了,人是她点名问的,她本意就是想借坡下驴让谢幼卿去督修河工,她盘算过了,永安河溃决是常事,只要这河堤是谢幼卿修的,明年永安河有冲缺,她就必然要追究谢幼卿的责任,轻则革职去任,重则发配到边疆充军。二来,河工是肥差,各项办工材料可贪污舞弊的地方甚多,谢幼卿不好女色,但性习浮华,未必不好财,若他敢中饱私囊,她马上令言官弹劾治罪。
许太后千算万算都觉得这次谢幼卿定然逃不过要丢官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谢幼卿对治河有这么深的见解,还提出了一劳永逸的治河方案,且有弘亲王带头支持,大臣们也纷纷赞同,若她现在反对,无异于跟满殿臣工作对。
许太后的护甲刺进掌心里,硬着头皮道:“谢幼卿果然有治河之才,那么这次永安河水患抢修的工程,就交给谢幼卿督办吧,灾民的赈济也一同交给你来办,至于你提出的一劳永逸的治河方案,哀家听着也觉得甚好,那么嗣后你可以把方案的细则做出来,诸位大臣看过都无异议,水患平息后即行推进。”
许太后说完只觉得心头烦闷不已,只能安慰自己,河工防堵工程已经十分复杂了,何况兴建截洪的大水坝,谢幼卿纸上谈兵而已,若筑建途中出了漏子,就更好治他的罪了。
许太后凝了凝神,声音威严,“不过哀家话说在前头,水患关系畿辅数万生灵,若不能赶在秋汛前尽快修堵完毕,哀家定会严谴。且抢修堵筑工程是你谢幼卿负责的,若来年重蹈覆辙,必将从重处分。”
谢幼卿平静道:“微臣领命。”
许太后看着谢幼卿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更是恨痒难耐,突然又心生一计,她曼声道:“尚任,河防工程的款子还有赈济灾民的款子,预计多少,你尽快把银子拨下去,还有谢幼卿接下来整治河工兴建水坝的款子,你也得先预留出来。”
首辅尚任兼任户部尚书,此时却有些犯难了,“回太后,此次灾情严重,河防工程的款子预计要三十万两,赈款预计要八万两,因为事态紧急,可以马上拨付,但这一年先帝治丧、皇上登基,修建陵寝,兵部造战船……多了许多大项开支,还有一些东一笔西一笔的小项就不必细说了,总之,户部银钱吃紧,上个月弘亲王奏请的绿营二十万粮饷还未拨付,谢幼卿整治河工的项目,工程浩繁,还不知要多少数目,恐财政一时不能支持,最好的法子也只能先预付一部分,剩余的再从各处腾挪筹措。”
许太后道:“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半年后就是三年一次大阅兵,绿营的将士都是精锐,每日操演练兵十分辛苦,也不能短了他们的粮。现在国库的银子短缺,就是去抠银库里的砖缝,也抠不出多的,弘亲王,谢幼卿,你们两个现在用钱的地方多,商量着解决吧。”
许太后的计策,就是让他们两个去争钱,争一争,斗一斗,看能不能将他们两头打得火热的关系给冷一冷。
没想到她话音刚落,谢幼卿的声音又在耳膜响起,让她心口徒然一紧,只听谢幼卿道:“既然银钱短缺,河堤修筑便可使用以军工代赈的模式,弘亲王曾多次带绿营兵到边疆击败番族入侵,作战时边疆有屯垦开沟的规定,所以绿营兵士对于兴修水利,开河筑堤都有经验,由弘亲王选出两千兵士,前往抢修筑堤,比招募灾民来以工代赈会更为有用,也能加快工程进度。灾民赈济则可号召众官和绅商捐输报效。如此则可省下十数万两银子拨给弘亲王绿营作为前期的粮饷供给,后期短缺的粮饷可慢慢筹措。如此,绿营的将士通过劳工得到了历练,也暂时解决了粮饷短缺的问题。”
弘亲王眼中大放异彩,“子溶,你真是大雍朝的诸葛军师,什么难题到了你手中都迎刃而解,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如今边疆战事承平多年,本王的绿营也有些松弛了,正该让他们劳苦一下保持斗志和作战精神,之后兴建水坝工程,我绿营将士亦可助力!”
许太后没想到谢幼卿当场就破了她的计策,还跟弘亲王联手合作,关系结纳得更为亲密了,顿觉眼前黑了一下,她现在一听谢幼卿的声音都觉得是耳边的魔咒一般,催命得紧。她不禁伸手搓了搓太阳穴,之后臣工奏事都听不大进去,又勉力支撑了半个时辰,便宣布诸臣退散。
自那日从宏德殿出来后,谢幼卿便忙碌得不行,一边给皇上讲课,一边督修河工,一边在京师办赈,每日都忙到深夜才回私宅,好在,在他的安排调度之下,事情都进展得极为顺利。
沈蕴如脚踝扭伤,在家中静养了半个月才出门走路。嫂嫂每日都会过来看她,陪她说话。自然也问起过谢幼卿。
沈蕴如直截了当地道:“嫂嫂,我知道你之前误会了,但我现在必须澄清一下,我跟他真的没戏。”
王楚楚却笑了笑道:“嫂子之前就对你说了,谢二公子那么高傲的人,姑娘家别太上赶着,若即若离才是好的,你现在这般晾一晾他也挺好。”
沈蕴如懒得辩解,她现在才不想去想一切跟他有关的事情。
天放晴后,听闻灾民流窜京师,路有号饥之声,沈蕴如跟沈夫人提议在观音寺街搭粥棚,沈夫人同意了,沈蕴如亲自采买了许多物资,开了家中的粮仓,每日在粥棚内施粥赈济灾民。
这一日,沈蕴如像往常一样去了观音街的粥棚施粥,却发现她的对面也搭了一座粥棚,而且粥棚规模比她的大了一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