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维娜
北市，高楼鳞次栉比，人潮拥挤。万千车辆在纵横交错的、四通八达的马路上川流不息。浩瀚的长江如一条被风吹拂的银丝带横穿整个城市，而后向更远处奔流。奔流不息。
如依十九岁了。她随从衫渔出发的大巴来到这座陌生的城。一路上，如依浑浑噩噩。晕吐令她无所适从。然而，唯有忍耐。年轻的血液，沸腾、活跃。下车摇摇晃晃步行几分钟，如依就清醒了。
坐公交车。下车。如依拿着电脑学校的介绍信，信上赋有地址。她这才到达目的地。北市离荆市衫渔镇的老家只有四小时车城。所以，短暂的颠簸不算太坏。
如依抬头望了望眼前的高楼，数了数，三十层。维娜就在这栋大厦二楼，她已窥见二楼窗玻璃上巨大的广告字体——维娜，承接相片制作。广告布上，一对穿白婚纱的恋人相依相偎。这就是如依信封上的地址。
如依终于到达目的地。阳光刺眼。阳光落在如依饱满的鹅蛋脸上，她眯缝起黑而大的眼睛，那眼睛里写满了迷惘惶惑。一头浓密的黑发显得她皮肤黝黑。幸好，鼻梁下的樱桃嘴和洁白牙齿还算迷人。但上嘴唇的细密绒毛过于明显。这令她自卑。每每照镜子，她就觉得那撮绒毛像男人的胡子。实际上，是她放大了已经的缺点。
如依在楼下犹豫、徘徊。她心里七上八下。她不清楚在衫渔学的那点电脑知识能否派上用场，她对自己太没信心。身上的长袖白t起了绒，脸没有任何妆容。她和此刻身处这条繁华小街上行走的时尚女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对面是同样的高楼，高楼外挂有这样那样的广告牌，什么医疗美容、化妆室、洗浴城……应有尽有。底楼一长条小吃店此时已陆陆续续有人光顾，卖混沌的、热干面的、蒸饺的、汤面的……。
站在繁华小街上的如依，站在人流穿梭中的如依，渺小如尘埃。所见之处，陌生至极。她真希望有熟人或者朋友引领她进维娜。衫渔那个电脑学校太小，不如说是电脑室。她学电脑时几个熟络的同学，和她的方向不一致。毕业时间也不同。不是什么正规学校，都是根据个人目的学习。如依从东顺打工回来后，在家无事才想起学点电脑知识的。
眼看快下午，再不面试恐怕公司要下班了。如依逼迫自己迈开腿往楼梯上走。就这样战战兢兢上了二楼，维娜公司的大玻璃门映入眼帘。透明的大玻璃门后是宽敞明亮的招待室，木制的光滑地板、精致的大理石前台、长靠背沙发。一切崭新富足。
如依站在玻璃门前畏缩不前。前台女招待朝如依走过来，她温婉的笑和长睫毛下眨巴的大眼睛慰籍了寒酸的如依。
“你好，请问你有事吗？”女招待微笑着问。
“我是致远电脑学校介绍来上班的，这是介绍信……”如依脸红了。她真讨厌自己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
“好的，我带你见主管。”
如依随前台女子走进主管办公室。女子和领导说了如依的情况。
就这样，如依顺利进了维娜的车间部门。她在去车间部门时，看见了走廊左手边的宽敞办公房：大概三十台电脑整齐排列着，电脑前坐着年轻的男男女女，有的在绘制图片、有的在给相片调色、有的在开单。这些和如依年纪不相上下的面孔看着新来的如依，觉得新鲜。他们有的向如依微笑，有的用嘲讽的神态望着如依起球的t恤……如依自卑极了。她突然讨厌自己不会打扮，讨厌自己穷。
主管给如依分配车间的工作，交代老员工带如依学习。还好，车间的八个员工挺和气。她们教如依裁剪相片，教她检查片子的瑕疵。非常简单的步骤，如依很快学会了。
她就此在第二十层的宿舍住下了。坐电梯可直达第二十层的简陋宿舍。她那间宿舍离洗手间较近，在走廊左手边的尽头。三个简易的铁制上下铺靠在墙两边，左边上铺成了如依的小窝。同款宿舍十多间，它们整齐排列在长走廊两边。不分男女的厕所和不分男女的洗澡间以及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洗脸池……这些组成了第二十层的员工宿舍。
如依鲜少往其他宿舍跑。承载她欢乐泪水的是她所在的宿舍，是她简易的上铺小窝。
如依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她所在宿舍的五人都容易相处，都挺热情善良。只有她下铺比她小三岁的、满脸雀斑的女孩偶尔和她斗斗嘴，心并不坏。
渐渐地，宿舍里安静的雪晴和开朗的迎夏成了她的好朋友。迎夏和如依在车间工作，雪琴在电脑前设计成片。如依在迎夏的指导下很快熟悉了车间部门的工序，成天站着剪相片使她觉得枯燥无味。她渴望在轻松的电脑部门工作，但还是默不做声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
如依工作时话语较少。迎夏和其他同事喜欢边做事边打闹玩笑。她们充沛的精力和热情比如依更甚一筹。夜班后，如依只想睡觉，她们还能叽叽喳喳在马路上疯跑大闹，还能慢悠悠吃份滚烫的热粥或者热干面。车间的夜班几乎持续到天亮，而雪晴设计成片的工作在凌晨两点左右就能下班。如依是有点羡慕雪琴的。
初来乍到，如依只想认真工作。即使电脑知识用不上也不会太失落。
十天后，如依被调到开单部门。她很意外自己被调到了轻松的、时间短的电脑部门。后来她想，可能主管通过监控观察到她略安静的样子比较适合对着电脑工作。肥胖的主管有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如依是新来的，言行举止总透露着自卑。有两个老员工脾气暴躁，教如依电脑操作时极不耐烦，她们把嘲讽的目光与犀利的言辞时不时扔给如依。像随意往垃圾桶扔东西。如依更自卑了。她忍耐着。
这份工作是如依喜欢的。她来这里之前在四季炎热的东顺市电子厂工作过、在印刷厂工作过，那些工作不仅累时间还长，而且枯燥。所以，眼前的工作她太稀罕了——像文化人坐的办公室，这对于只读了初级中学的如依像莫大的赏赐。她坐在电脑前觉得比工厂里站在流水线旁的打工妹多些优越感。
很快，如依熟悉了工作内容，她已能独立完成份内工作，这增添了她的自信。资格老的同事不再对如依投来嘲讽的目光。不过，这也源于如依有次以恶还恶的态度。那次，爆裂的英子被开单的数据搅匀了脑袋，她把气撒在如依身上，如依气疯了。她站起身狠狠敲打英子的键盘并告诉英子她不是软柿子。
英子看见软弱的如依爆裂的一面后，不再嘲讽她。从此，再无人欺负如依。时间久了，大家便成了朋友。
如依越来越自信，随着对工作的熟练自如。她也略略会打扮自己了。楼下这条小街夜晚时，热闹非凡。这条短短的小街集中了北市所有的时尚气息，尽管是次品。廉价的衣服鞋帽、廉价的化妆品、廉价的首饰……但样式全部新潮。
维娜的女孩子大部分苗条，这些廉价商品套在她们身上就能很美。套在如依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迎夏就经常说如依双目明亮、忧郁动人。
如依的工作极其轻松。她上白班和上夜班的时间都是八个钟，真正忙碌的时间不足四时。空隙时间与同事们聊聊天、听听歌，就打发着过了。这是很惬意的，在这飞扬跋扈的年龄，在这无思无想的年龄。一根烤肠就能快乐，一对红豆耳坠就能快乐，一斤和同事分享的柑橘更是甜蜜。
下班的日子，她就和雪晴及迎夏穿梭在楼下拥挤的夜市街。夜市街的右手尽头是干净宽阔的步行街，步行街与大马路交接处是一座天桥，天桥的旋转楼梯边是一座大图书馆。后来，如依无数次后悔没有好好利用在维娜工作的时间读书。
总之，维娜的地理位置再好不过。不仅处在繁华的市中心，还离汉江近。如依她们拿着低工资在繁华的市中心日夜穿梭，竟也能生活。甚至活得很快乐。再繁华的地方，也少不了物美价廉的商品，而如依和她的同事们有大量时间搜寻。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就算什么也不买。
她们去不远处的江摊散步，会在街角买拌面、买雪晶肉包、买小糕点……。迎夏爽朗的笑声和雪晴安静的笑在傍晚热闹拥挤的大街小巷扩散。这样快乐的时刻，偶尔会有零星忧郁从如依眼里一闪而过。这样，纯粹的快乐就会变质。这个阴影，不能小看。在一些时刻，它会膨胀，会肆虐生长。会牵动如依的神经。
对，她心里有个缺口。工作安稳、吃喝不愁时，这个缺口就有点突兀。
江风吹拂，如依扬起的嘴角和眼睛就像进了风沙。雪晴不会。迎夏也不会。雪晴和迎夏说话就说话，笑就笑。迎夏的笑特别治愈。如依偶尔发呆时，迎夏如铃铛般清脆的笑声就把如依从迷茫的思绪里扯回现实。
日子这样有节奏地，慢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