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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悬崖边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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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风暴在太陵城里翻滚的愈加猛烈,乱局终于从朝堂上延烧到了在城内的每一条街巷里。

    百姓们已经有两天领不到粮米了,户部的府库外刀枪林立,一粒米都不再发放。现在连城门都关了,守门官说:朝堂上有了旨意,叛军围城,城门关闭!

    与此同时,城防营的军士开始挨家挨户的搜索着任何年纪的男丁。发现一个,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拉!女人们死死拽着自己的父亲、丈夫、兄弟,直至一家人连着老幼都被拖到了街市上。她们哭喊着、咒骂着,当街跪着苦苦哀求,甚至不顾锋利的刀枪正顶在自己的脖颈上然而,这些哭求在圣命之下,全都无济于事!好在皇帝的差役也大都来自本乡本地,他们在脸上努力鼓着凶暴,而握着刀枪的手却不住的发着抖,他们甚至会俯下身子,在女人们的耳边小声劝道:"别哭了,被我们拉走的好歹还有粮米!"

    大津朝的南都太陵城,在这般剧烈的动荡中,迅速的失去了所有的秩序!而这世间最大的灾难,莫过于连人心也失去了管束,因为那里始终都是孕育着野蛮的温床,如今则更成为了焚毁良知的熔炉。

    逞恶的狂徒从单枪匹马,变成了成群结伙,妄图从那早已干枯的街市上,撬出最后的一两枚铜钱,因此所用手段的残暴可想而知。他们反复冲抢着空空如也的商铺,抢不到东西就出手伤人,他们拿着棍棒和刀枪,有的人甚至只有一张刚刚凶狠起来的脸!他们明火执仗的登堂入室,从老弱的哭求中,夺去了他们家中的最后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或者也会因为颗粒无收而打砸泄愤!而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伤者无医的呻吟,以及穷途者痛不欲生的呼号!

    这些人本就是这城中单打独斗的恶汉,如今,更成了恶迹昭彰的民匪!他们成群结队,躲避着抓丁的军士,却往往能在街头巷尾与同道相遇,他们当然都觊觎着对方手上的收获,于是不需要任何的鼓动和挑衅,一场肉搏在所难免。而在贪念的驱使下,自然没有留情的刀枪,有的只是白刃见红的冷酷,和鲜血四溅的快意。棍棒、刀枪甚至是牙齿的较量都在频繁上演,当然烟尘散尽之后,也有跪地告饶者,而他们投名求生的资本,竟是将自己劫掠过的苦难女子,出卖给正从刀刃上抹去污血的胜者。这些女子,未必真有姿色,可在这逃无可逃的太陵城中,她们的胸、臀或许可以成为换取粮米的几块铜板。

    这样的混乱在这城中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更大的变乱爆发了!

    面对着城中越发肆无忌惮的狂徒,巡防营奉命弹压,几番交手下来,乌合之众当然力不能敌。然而,他们在逃散之时,为掩盖自己的行踪,竟然将民宅点燃!蹿升而起的黑烟成为了魔鬼的帷幔。可是,那黑灰的烟火也将这魔鬼的爪痕,深深的刻进了太陵城的皮肉里。他们的恶行也没有随之消散,这城中上演过的一切的骇人与恐怖,全都化为了可怖的言语,被巡防营的军士们带回了营中,当然,也必然就传到那些被圈禁在此的"壮丁"们耳朵里!

    随之,绝望在每一个人心中蔓延。绝望又立刻催生出了满腔的愤恨,而渐渐的大家都把心中的愤慨,对准了春和宫里那个北来的皇帝,和押在刑部大牢里那个引狼入室的袁思孝!

    的确,他们南来之前,南都太陵城是如此的富足安逸,可他们来了之后,短短三年,一切全变了!乱兵屡屡围城,百姓食不果腹!他们口中将要复兴的大津朝,似乎正拖着无辜的百姓,一步步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天的早上,一腔的怒火终于在胸膛里炸裂开来,那些被圈禁在军营中的壮丁们首先发难,他们冲破横在营门前的刀枪,呼喊着扑向了户部的粮库,把守着粮库的兵丁们,看着汹汹而来的壮丁,再看他们人人双目吐火,就知道真的闹出了民变。军士们惊慌失措,大多数人赶忙扔掉了手中的刀枪夺路而逃。大家其实乡里乡亲的,即便弹压民变立了战功,将来回了家仍然是个千夫所指的恶棍!少数几个怕有违军令的,也只是绵软地端着长枪,手足无措的站在壮丁们面前。而壮丁们也并不硬拼,领头的大声喊道:"前面的弟兄,家都在南直隶,你忍心让父老乡亲饿死在城中吗?让出条生路吧,吃饱了,再一起跟叛军去拼啊!"随即,户部粮库大开。紧接着,全城的百姓闻风而动,这城中的每一座府库前都挤满了拼命求生的人们。

    壮丁们甚至分出一支,拾起了巡防营军士丢下的刀枪,冲向了刑部大牢。他们将刑部团团围住,高举着刀枪喊着要吏员们将袁思孝交给他们!刑部吏员当然不能应允,他们先是厉声喝骂着,想要靠着官威驱散壮丁们!可是,围上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吏员们的声调也渐渐低缓了下来,最后,竟成了乞求告饶了。好在,刑部尚书及时赶来了,这个五十来岁的尚书,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一脸从容地冲着百姓们高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岂是小民百姓可以妄议的?好大的胆子,竟敢劫狱来了!袁思孝是钦犯,劫狱的满门抄斩!谁敢上前?!"看着围上来的人群迟疑了,他赶忙接着说道:"大家放心,袁思孝重罪难饶,不日便会有旨意!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过,什么叫法不责众吗?库里粮米可不多了!"人群恍然大悟,立即转向了户部的府库。

    谁也没想到,一个曾经繁华富庶的都邑,如今,竟会为了府库里那点可怜的粮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之中!百姓们汇聚在每一个街口大道,人群里分不出好人坏人,大家就这样扭曲着、碰撞着、拉扯着、甚至撕咬着,混迹在一起!多少母亲凄惨地呼喊着被人群冲散的孩子,她们当然知道,这呼喊声根本穿不透汹涌的人群,可那嘶哑在喉咙里的哭喊,也能在胸膛之中压抑出同样的撕心裂肺!有多少肝肠寸断的母亲,就有多少倒伏在人群脚下的孩童,人间的凶狠与悲惨,毫无保留的印在了他们的瞳孔里,也许在前世他们都是心地良善之人,所以,他们也不必在这地狱里受尽折磨!还有些人怀揣利刃,他们很"明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根本就挤不到粮库的门前,而为了活下去,他们能做的就只能是抢了,往往一个人扛着粮米就要往家中冲去,人群中便会有好几个人向他猛扑过来,按倒在地后,先是数把利刃划开皮肉,紧接着几支血红的短刀之间,便又展开了生死的搏杀!然而,即便是得到了最终的胜利,也未必能忍着剧痛走回自己的家中!而在他倒下之际,又一场厮杀,立刻会在他的尸首边上激烈的上演起来!

    咸嘉帝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他的太陵城已经站在了崩溃的边缘,连着春和宫都跟着晃动了起来。皇帝面如死灰,他完全没有想到,不顾了百姓的生死,这京师立刻会变成了人间地狱!他不知所措,可又不能沉默,他无助得喊叫着,但却根本按压不住自己焦躁的内心!

    汪正明终于开口了,他小心地说道:"皇上,快把上林卫派出去吧!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

    皇帝仿佛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他忙开口喊道:"袁思孝!袁思孝"连喊了几声,殿上无人答应。咸嘉帝这竟"哇"的大哭了起来!

    汪正明知道,在寄人篱下的南方,袁思孝是咸嘉帝心里的唯一的支柱!如今众叛亲离之下,年轻的皇帝只能独掌危局!而情势的急剧崩塌,又让他手足无措!这可怜的孩子,正是在这剧烈的动荡之中,一步一步的被逼到了极端的情绪之下。

    然而,一切都不再有时间等待,汪正明大声喝了句:"皇上!"

    咸嘉帝这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双眼左右看着,嘴里反复说着:"怎么办?怎么办?"

    汪正明叹了口气说道:"让老奴去吧!"

    咸嘉帝木然地抬起头,看着汪正明,片刻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汪正明忙喊了声:"遵旨!"便转身往殿外赶去!看着汪正明的背影,咸嘉帝却突然站起身来,冲着殿外咆哮道:"有不听号令者,杀无赦!"而后,便像是泄去了躯壳里的所有神气,重重的摔坐在了御座上。

    这时,皇宫外的人群里,开始有人大喊起来:"粮库里没有粮了!"这个流言立刻在人群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街市上绝望的哭喊声震颤着人心。突然又有人喊道:"娘的,绝不能放过那个引叛兵围城的蛋!"一时间,人群的愤怒再次被点燃,太陵城的百姓们,又一次把刑部大牢给包围了。

    这回好在汪正明领着上林卫及时赶到,这才没让百姓们冲去大牢!汪正明赶忙对着百姓们喊道:"诸位父老!咱家正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此提审罪臣袁思孝的!大家放心,有罪的,朝廷一定会严惩!大家都散了吧!"

    "算了吧!你们这些都是官官相护的!"

    "是啊!城外头大兵压境了,还审什么?"

    "就是想拖下去,等敌兵退了就没事了!"

    "大家别信这鬼话,冲进去!活剐了那蛋!"

    人群中的愤怒根本就不是几句话能安抚住了。汪正明的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他知道:想要保住太陵城,袁思孝就保不住了!所以,面对人群他只好高声说道:"父老们,你们放心,袁思孝的事,皇上早有圣裁,必定不负皇天后土!"

    "别说那些个没用的!就说怎么定罪吧!"

    "诸位莫急!明日!安定门外必有旨意!"汪正明说道。

    这时,依着汪正明的吩咐,提前混进百姓人群中的巡防营军士们开始呼喊起来了:"好!那就等明天!看你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是啊!是啊!大家散了吧!"

    动荡了一天,百姓们身心俱疲,在愤怒暂时冷却下来后,也只能无奈的转头回返了!

    黄昏时分,汪正明回到了宫中,他还在想着该怎么开口劝说咸嘉帝放弃袁思孝!否则,要是再闹起一次民变,这太陵城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可没想到,皇帝却闹着要走出皇宫看看去。也许他不太相信事情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了。汪正明无奈,只得吩咐小太监们给皇帝换上了便装,两人一前一后的从北上门出了宫去。而一到街市上,四处皆是狼藉,被踩碎的瓦砾,倒塌的门面,全都铺陈在青石板上,还有那被烧得乌黑的房梁,甚至还在冒着灰烟。还有横七竖八的尸首,有的身边有人啼哭,有的根本没人理会!就这么不分彼此的横陈于太陵城的街头巷尾!远处有一些孩童,他们星罗棋布的蹲在街巷的角落里,而彼此的身体却从不肯靠在一起。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走得近些,才发现他们正从青石缝里、泥土里、污水里,一粒粒的拾起白天人群里散落下来的米粒,有的还沾着血污!然而,当皇帝刚想再走近一些时,那些孩子竟全都如受惊的雀鸟般,齐齐的起身逃散而去了!

    回到春和宫中的咸嘉帝,失魂落魄的坐在御座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以为的刁民,竟是如此的困苦多难!这样的江山还要怎样去守?咸嘉帝的心里纠起了痛苦与自责,他恨自己轻信了孙望庭的花言巧语,恨自己赤手空拳的就要对南川会动手!恨自己孤注一掷的把太陵城,把祖宗的江山推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当坐在御座上,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登基时咏诵的誓言"儿今临位,敬告天地父母,绝不忘亡国之恨,不弃北境百姓,不遗宗社于贼手,正朔难偏安,汉贼不两立,儿当卧薪尝胆,兹者亲统大师,出生民于水火,复大津之威仪!"

    皇帝想要从登基的誓言中,找回当初的意气风发,然而,不论心中如何默诵,咸嘉帝的手掌竟始终也握不起拳来。

    咸嘉帝被自己纷乱的情绪逼得大叫了起来,这一切,汪正明都看在了眼里,皇帝的心思他当然了然于心,只是,他也实在开不了口,如今,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断臂求生了,可是,谁又忍心这般惨烈的方式,来开解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呢?

    终于,汪正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小心开口说道:"皇上,这世间之事纷繁复杂,智者千虑有失也是常事!那诸葛孔明,神机妙算,可不也数败于司马懿吗?就像这回,袁副使便是马失前蹄了,他竟未曾看出那孙望庭诈降之意。一个劲的上表为其表忠!这才让这贼人钻了空子,如今,又把这太陵城闹得鸡飞狗跳!"

    皇帝一听这话,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说,这事皆是袁思孝之过?"

    汪正明知道他的话撬动了皇帝的心思,他忙说道:"那当然了,孙望庭投了降表来此,皇上和众朝臣皆未亲眼见过那厮,哪里会知道他是真降还是诈降!可是,皇上是天子,必定要心怀天下,自歧路而归至天子羽翼,那便是赤子,这是天子该有的仁德与胸怀!皇上没有错!错的是那袁思孝,到了西原真被贼人蒙蔽!这才帮着孙贼欺瞒了皇上,这才有了太陵城的危难!皇上,只要我们,只要我们

    "好!不用说了!"皇帝的心里有了一丝舒缓!他必须拦下汪正明的话,只怕这后头的言语,会立即夺走心里头转瞬即逝的愉悦!但皇帝也下定了决绝之心,片刻之后,咸嘉帝咬着牙说道:"下旨给刑部,明日将袁思孝押往西市,斩首示众!"

    汪正明缓缓跪下,应了句:"皇上英明!"抬起头来时,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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