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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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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柔公主驾到!”

    太皇太后的翠辂上端坐一位着桃粉氅衣的玲珑少女,一行人簇拥着朝华凌祁这边走来。

    待走近,內侍扶着少女下车,罗毕等人对少女叩拜行礼。

    惠帝有十一子,大多早年夭折。大皇子为逝去的孝义太后所出,自小立为太子。二十一岁病逝,与太子妃育有一女,名唤萧鲤。

    原中都只有一位公主,是惠帝的皇妹,萧岂桓的姑母,如今尊为太主。现居于宫中能称为公主的就这一位堂柔公主,太子及太子妃仙去后,于太皇太后膝下承欢。

    罗毕笑脸相迎,走近两步,说:“数九寒天的,堂柔公主怎得来这阴冷旮旯的地方?”他随后“哎呀”一声,“可是这御犯的喊叫吵着太皇太后了?”

    萧鲤笑起来有两个泪窝,她余光看过奄奄一息的华凌祁,不动声色说道:“那女子可是镇北王府的二姑娘?”

    罗毕回头看一眼说:“公主常年深居宫中不知前朝发生何事,镇北王长子通敌案在身,陛下盛怒,这二姑娘又在宫中骄横撒野,陛下恐冲撞太皇太后,命奴婢看着留她一口气就行。”

    堂柔公主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前朝后宫之事比罗毕知多不少,萧鲤只当他不想担责。

    萧鲤笑了笑,说:“西南通敌案不是未经三法司吗?禁卫们下手无轻重,姑娘家的打成这般还能留一口气也是神仙在世了。方才陛下听得皇后噩耗,悲痛万分,责难无关人等,老祖宗已差双容姑姑去西院劝过了,现下皇上已气消。通敌案还要定个子丑寅卯,二姑娘的命要好生留着的。”

    罗毕“恍然”道:“你看,皇上年少气盛,最是听太皇太后的话,太后说两句有时候都要顶嘴。”他侧身弯腰说,“那依公主言,太皇太后的意思,这御犯二姑娘该如何处置?”

    萧鲤望向长道尽头,又看向地上气息微弱的华凌祁,说:“陛下不是说让她给拢州的英魂赎罪吗?陛下再审之前,拖回郡邸狱待招吧。”

    日头正盛,萧鲤裹得厚实,走得急,小巧的鼻尖竟冒出汗来,她将手里的汤婆递给宫娥。

    锦央宫,太皇太后的寝宫。

    宫娥们服侍着萧鲤脱掉氅衣、靴子,递给她帕子净手。

    “回来了。”

    座上首太皇太后姜锦妩,青黛描眉,步摇簪珥,耳珰垂珠。

    双容为她轻揉着肩颈,萧鲤就半跪着给她捶腿。

    “老祖宗,人让带回郡邸狱了,但是被打得怕是活不成了。”

    姜锦妩侧首,双容会意,领着宫娥们鱼贯而出。

    “看十一皇叔的意思,镇北王世子背上这通敌罪是铁板钉钉的了,留二姑娘恐成不虞之患,老祖宗为何还要救她呢?”萧鲤看人走完,开口说。

    “鲤儿,你听闻过寒木春华,水曲芙蓉吗?”姜锦妩没直接回答她的话。

    萧鲤谨慎答道:“说的是镇北王三个子女各有千秋。”

    “不错。”姜锦妩端起茶盏,却不喝,看着盏中茶末沉浮,“华凛阴礼仪诗乐,过人绝远。华凊顾材智高奇,经明行修。华凌祁随华昀常驻北地,中都对她的传闻倒是不少。二姑娘擅刀,十二岁就上战场策马横枪,宰杀了悍羯圈养的狼,都说她最像镇北王。”

    “这般英姿飒爽,二姑娘倒叫我好生羡慕。”萧鲤说道。

    姜锦妩看着萧鲤笑了,说:“毕竟是个孩子,那二姑娘当天就突发高烧,神志不清。你如池中鲤,她似天山鹰,命里天生的秉性。在哀家身边你只管锦衣玉食无愁无忧,民间女子到你这般年纪都该成亲,过了年哀家做主给你指门亲事,不必争那一时餐饱。”

    悍羯和月栎送报的契约文书,陈词恳切,中都还需派使臣前去详谈。大齐经此一役,已经看到悍羯和月栎同盟的决心,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大齐虎狼环伺,若是求得短暂四海无恙,和亲是目前快捷有效的一条路。

    华昀之所以赐名镇北王,是因为他率领的边军为大齐疆土向荒北拓展了百余里,于霁州八十里外设立受降城,悍羯有四个部落在受降城完成归顺事宜。北地的铁骑是华昀一手训练出来的,专针对悍羯行军作战。

    北地铁骑就是大齐给悍羯设在北方的一道坎。

    华昀战死,北地的铁骑却不是谁都能统帅的。

    华凊顾自小孱弱多病,军中讲究武学,不管他身份才学如何,都不是培养成继承者的最佳人选。华凌祁倒是天赋异禀骁勇善战,可她是女子,做不了统帅。

    姜瞻为太尉,掌军事大权,姜锦妩贵为太皇太后,族中人更是官居高位,姜氏可谓权势滔天。

    赵氏母凭子贵做了太后,没有权势,如今北地铁骑在赵家手中,单握着这支铁骑便是她在朝中最大的依仗。

    萧岂桓又仓促登基,根基不稳,急需积累自己的势力来对内抗姜氏、对外攘夷狄。

    赵氏或者说新帝,只能是也唯一是,将这支铁骑握在手中。

    北方的盾不再固若金汤,中都就需要有余地来缓冲。

    萧鲤贵为公主,和亲就是朝廷的事,后宫不得干政。姜锦妩明白小皇帝满腔抱负,他是有可能将这小侄女推出去求得几年的休养生息。

    清水滋养的鱼儿放到荒漠去,唯有一死。

    “全凭老祖宗做主,只是皇后鲤儿之事实在急不得。”萧鲤也明白其中利害,低声说。

    姜锦妩叹息道:“失火之因定要彻查,水落石出前,冷宫之事不可外宣。犒赏军士之筵,如期。”

    她站起身,抚摸着瓶颈里的海石榴,说:“寒木断折,芙蓉凋谢,唯剩春华吐艳。”

    马车上,骆煜安看似闭目养神,耳边偶尔充斥噪杂之声,内心翻涌不得平息。

    “公子遇到何事?”

    车内除骆煜安外还有一位黑袍老者,众人尊称大巫。

    再睁眼时已复清明,骆煜安灿然笑道:“大巫为何如此问?”

    “月栎擅蛊,那些蛊虫却都怕你,你呈给皇帝的奏报应当没写为何。”

    拢州分置西平、西海、建威、越隽、永昌、自通六郡,是大齐唯一和悍羯、月栎两国小部分土壤交接的州。由于悍羯对大齐的进攻从未按甲寝兵,北方一直是森严壁垒。拢州相较于之,守备稍松懈,军械陈旧老化不如铁骑,但短时间攻下城池却也不是易事。建威、越隽两郡遭兵燹之厄,月栎的蛊虫“功不可没”。

    蛊虫,蝼蚁般大小,背部有坚硬的鳞甲,泛着幽幽绿光,接近有温度的物体时,犹如普通的虫蚁,不知不觉间爬进其的鼻子、耳朵里,不会立即毙命,中蛊者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浑身无酒气,却像酩酊大醉。

    悍羯人轻而易举进攻,屠城。

    这种蛊虫名曰缕,会寄生繁殖,悍羯人所经之处洗劫一空后,不在城中居住,而是驻扎野外。

    蛊虽然能隐介藏形,也有惧怕躲避的。大巫说它们怕骆煜安,其实害怕地,是火。

    沂州和月栎土地接壤,部分郡县散落的部族多少掺杂了月栎的生活习性,西南边境的界碑早已模糊。

    骆煜安就降生在这类族群中,大齐人,擅月栎的巫蛊。

    惠帝追求仙术之初,崛起了大批方士,视西南的族群为异类,首当其冲遭受迫害。

    西南有一个叫烨支的部族,大祭司玉藏儿歆羡传说中的战神宿韶,使用禁术引之入梦,与他巫山云雨。

    烨支族被灭之时,玉藏儿怀孕六个月,与方士、禁卫军们大战,身体受损,为保腹中胎儿用了九死后生蛊,奈何伤势严重,只能活其一,幸好遇到云游四海的鸿都客,将玉藏儿化作母胎木。骆煜安树中滋养成型,蛊要找新的宿主,后随他一起降世。

    骆煜安自带流火,所以常年带着黑色手套。

    “奏报是舅舅命人写的,他说大哥不能白白丢了命,自然不会提及。”骆煜安说,“无论是拢州还是沂州,事发地周边几个郡应当都收到驿站的信,只有义父命舅舅、大哥带着守备军倾巢而出。”

    骆煜安嗤笑道:“我这功劳是大哥的命换的。”

    骆煜安口中的舅舅叫韩褚,说起来,大巫颇为头痛,所以他闭口不言。

    骆祥闻的夫人赵薇椋不能生育,骆煜安口中的“大哥”骆玊是一个边县障塞尉的儿子,因遭逢劫难,独留一子,骆祥闻便养在身边。

    那日,骆祥闻看过信函后,遂命都尉韩褚点兵。韩褚正面迎敌,骆玊带兵抄到敌军后方迂回作战,到时有援军还好,没有的话也能两面夹击。

    骆煜安前一日跟着狐朋狗友吃酒,彻夜未归,被赵薇椋罚抄书。他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得知军队出发后,惶惶不安,领着阳离和南风翻墙溜了。

    骆玊带着兵走不快,并且还要随时隐匿行踪防敌军察觉。

    南风武艺落下许多,可腿快,耳朵好使,骆煜安和阳离武艺都不差,三人轻装上阵,不久便追上了。

    两军正值交战,骆煜安眼睁睁地看着流矢飞向骆玊

    骆煜安双手搓脸,说:“不是说华家人铮铮铁骨吗?怎么养出这么个废物。”

    大巫从袖中拿出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盒,“你应当明白月盈则亏的道理,皇帝留你于中都,正是他急需提拔年轻一代,扩充自己的势力。中都外戚斗争,朝局动荡。韩褚不知道你与中都的联系,将你推至于此,你更应谨言慎行,藏锋敛锷。”他摩挲着盒子说,“你长大了,许多事比我想得透彻,我此次随你到中都,顺道完成故人所托之事后便离开,公子当好自为之。”

    “大巫要回烨支族守护母亲的花灵树?”骆煜安问道。

    “花灵树开出六片花瓣即可轮回,这些年尝试做过很多事,都不是大祭司未了的心愿。太守一家待你视如己出,我该回去看看。”大巫将小盒递给他说,“这蛊你要看一眼吗?”

    骆煜安推给大巫说:“既然已经是大巫的东西,用它救人还是害人,不必再问我。”

    火海中有一条蜿蜒的路,不知通往何处。

    华凌祁每走一步都是灼魄的痛楚,身后的路被犹如恶鬼的火舌吞没,催促着她向前。

    火焰中一张张凸出的脸冲她嘶吼。

    明明置身火热,却寒得发抖。

    鬼泣的声音仿佛要把她撕扯掉。

    “走开”她无力地喊道。

    炽热的火绕着她,氤氲里看着身边的人急匆匆地走,她艰难地迈动脚步都追不上,道别成了她的奢望。

    “爹爹,兄长,你们等等阿祁。”身上每一处都让她疼到昏厥,她要紧牙,吞下齿间血。

    恍然间,蔓延的火消失,那些缠人的声音听不到,方才所见仿似幻境。

    漆黑的世界里,出现一抹紫色,还有细长的白绫。

    “此处并非上仙踏足之地。”着紫色衣袍的人阴冷地说。

    半响,听到华凌祁说:“你是判官?”

    “是。”

    华凌祁说:“夜台的判官?”

    “是。”

    华凌祁继续问道:“这是何处?我是死了吗?”

    “冥界的息澜道。”判官说,“上仙鹤算,误入此地,请回吧。”

    华凌祁蓦然睁眼,疼痛潮水般朝着四肢百骸涌来,她喉间含血,疼得直哭。

    寒凛的风穿梭院中,枝丫风里摇曳,树影投在墙上无端生出诡异。

    王福源叼着块被风吹得发干的烧饼,迈进郡邸狱的大门,走进值班房,两指捏起桌上的牛肉就着咬了两口。

    “源哥,今儿不是您当值,怎得饭都顾不上吃?”当差的两个小吏给王福源倒了碗酒说道。

    王福源抹着嘴说:“上头有令让咱们找个阍人和侍奉丫头,你看这也是麻烦事,原本随便留意两人就行,可二姑娘是太皇太后保下来的,草率不得。她如今还是御犯,又不能找像宫里头那样的。这不,诏狱里的老茛跟他哑巴闺女。”

    小吏凑近说:“人找来了?让咱们先瞧瞧。”

    酱牛肉处理的火候不好,又凉又腥,王福源泛着恶心,说:“小白菜绿豆芽,有什么好瞧的,改天哥哥请你们到韵湘楼,楼里的姐儿才叫人快活。”

    两个小吏笑嘻嘻得道谢。

    王福源向身后招呼一声,领着人往西照的房间走去。

    寒冷、疼痛折磨地华凌祁身体发紧,冷汗一阵阵,没注意屋里进来的几个人。

    “老茛,刚你听到了,这是太皇太后留下的人,既便有谁要她的命,也得太皇太后点头才行,你们好生照顾着,别让人咽气。”

    叫“老茛”的男人,四十多岁,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青长袄,跛脚,脸颊皴裂,蓬头跣足,躬身道:“军爷放心,小老儿跟我这姑娘定当尽心尽力。”

    王福源又威吓几句,看“老茛”都要尿裤子了才转身走了。

    出了郡邸狱,王福源望着空荡荡的巷子,灯笼左右晃动,像要随时坠下来飘走。

    今年的雪多,眼看晴天了,傍晚又阴沉下来,穿堂过的风夹着响声,听得头皮发麻。他揉着腮帮子想,怎得突然牙疼。

    “阿祁,阿祁”

    浑浑噩噩的华凌祁听到有人唤她。

    听得声音耳熟,华凌祁眨掉眼中泪,看清来人。

    “阿祁,莫要心存死志,王爷还有话留给你,你且好好活着,待你养好,我说与你听。”

    “先生。”她发不出声来,嗫喏道。

    “老茛”全名温茛知,是华凊顾的授业先生,华凌祁识得第一个字就是跟温先生学的,对华家的三个孩子而言,除了华昀外,温先生是最亲近的人。

    前些年不知犯下何事被华昀逐出府。

    “先生先生”

    她喉间血腥,激动地叫着温茛知,竟不知要说什么。

    “好孩子,阿阴和顾儿之事疑点重重,三法司未查清楚,不能盖棺定论。你莫要心死,先生与你同渡。”温茛知颤声说道。

    “好我不死,先生我不死。”华凌祁盯着屋顶的蛛网,眼神变得阴鸷,咬牙狠命地说。

    浑身敲碎的骨,遍体猩红的伤,云谲波诡的局势。她犹如蛛网上那只被吸干的蛾,随风颠簸,身不由己。

    明日,怎么活?她不知道,只是今夜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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