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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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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便说过, 托显圣真君功绩甚伟的福,他在人间的庙宇实在是不少。虽说真君他老人家压根儿不需要这些香火,但他再如何本领超群, 管天管地总不能管着凡人自己愿意信仰神仙。
    岁月匆匆流转而过,一座座显圣真君庙拔地而起, 天南海北各有信众,凡人凭借想象捏造出来的真君像也各有各的不同,那叫一个千奇百怪,推陈出新……
    “……二爷脾气真好啊。”
    进入岭山郡之前,他们一行三人曾去过城外的真君庙。彼时的西海小魔头站在真君神像之下,看向上方那张横眉立目、三只眼仿佛都要喷出火来的威严面孔,再想想那个眉眼俊美、仿若卷尽天地风月的玄衣男子, 顿时升起一片敬仰之心。
    好家伙, 这神像的鼻子眼没一处与本尊相似,愣是把昆仑山的顶尖美色捏成了虎背熊腰的凶神,已然面目全非至此了, 竟还能把这一城百姓的祈求送至真君殿, 真君竟也真的放在了心上, 亲自过来替他们排忧解难了。
    杨二爷当真胸襟似海。
    西海小魔头叹服。
    她对着大殿正中的神像啧啧称奇,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还不够,眼珠子一转,居然也跑去拈了香,混在信众堆里似模似样地跟着躬身三礼,而后双手合十,无声闭目。
    正要走近的显圣真君却突然一顿。
    之所以赶在进城前先来一趟真君庙, 自然不是为了参观他自己的神像, 而是作为此地虔诚供奉的神仙, 真君既然已经到了,总不可能过家门而不入。
    ——他自己对凡间的香火供奉不甚在乎,却也知道装神弄鬼是一门无本万利的生意,先前岭山郡参拜真君庙的阵仗实在浩大,近乎是万人空巷,真君担心是不是有哪家神棍抑或邪修在背后煽动,想要趁机牟取暴利,故而前来查探一番。
    好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百姓这般郑重其事,是因为这座真君庙年代久远,可追溯至武王伐纣时,杨戬在此斩杀守将孔宣的部下周信①,后周信被封“行瘟使者”,主疫病散布,乃是“十恶星”之一,凡人为求身康体健,便建庙供奉了曾战胜周信的显圣真君。如此代代相传,久而久之,岭山郡百姓便习惯了遇事前来参拜。
    尤其人间正是太平年景,京城龙椅上的那位乃是不折不扣投了人胎的紫薇帝君,又一次下凡励精图治来了,有他在位一日,这江山便稳固一日。百姓安稳日子过久了,大半辈子活下来也没见过妖魔鬼怪长什么样,乍一遇到专门挑着新娘抢的邪祟,哪有不急着求神拜佛的道理?
    哮天犬陪着自家主人里里外外查看过了,一边认真搜寻,一边又与有荣焉,等到往大殿走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的目光掠过偏殿中威风凛凛的黑犬神像,嘴角便不自由自主地咧了咧,若非受限于人身,只怕连身后的尾巴都要翘起来。
    “算这些人懂事,知道主人身边没了谁也不可能没有我。”
    得意洋洋的神宠偷偷盘算起来,他可要找个机会,才好向小魔头炫耀炫耀。
    毕竟,他们两个已经暗自斗了许多年了。
    西海小魔头顶着“阿绯”的名头住在昆仑山时,虽名为仙侍,但真君待她实在很好,俨然就是半个主人的待遇了,任由向来平静的真君殿燃起她这么一团火,烧至如今还不肯熄灭。
    这份温和与包容,因太过悄无声息,一日两日可能还看不出什么,但如此数十年地厚待下来,便是个瞎子也能察觉到了,更何况真君自己也没有遮掩过。
    至少,其余小仙侍便对“阿绯”毕恭毕敬。
    他们原本便是杨戬的亲朋好友变着花样强送过来的,别的本事没有,却个顶个的恭谨能干。打从“阿绯”在真君殿自行选择住处,而没有和他们住到一起的时候,小仙侍们便都明白了,这个新来的小姑娘与他们不同。
    等到真君派人专门负责阿绯的饮食,仙侍们就更不敢放肆,每每见到她便会行礼问好,口称一句“阿绯姑娘”。
    感觉被变相孤立了的阿绯:“……”
    倒也不必这么认真。
    但这还算是好的。
    真正要命的是哮天犬。
    他们一龙一狗,也不知道是犯的什么冲,总之,哮天犬对纠缠他主人的龙女满怀警惕,动不动便要冲她龇牙咧嘴。显圣真君与敖灼交往得越久,他便警惕得越深,恨不能咬着自家主人的衣角,拽着他远离龙女了才好。
    这般情形,倘若换个人来,既然对显圣真君有意,那爱屋及乌可能也就忍了。
    但西海小魔头是什么脾气?
    她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一个“忍”字怎么写!
    敖灼眉头一挑,便毫不犹豫地接下了战书。
    哮天犬对她龇一下牙,龙女转头就能去与显圣真君商讨功法,房门一关,两人独处,任凭哮天犬望穿了门板也不敢闯进去。
    哮天犬对她咧一下嘴,龙女便能兴致勃勃和显圣真君切磋一整日,留下观战的神宠在一旁干瞪眼,丝毫找不到插手的机会。
    凡此种种,屡见不鲜。
    敖灼显然是从中找到乐趣了,反正真君殿也没什么人陪她说话,她就干脆把多余的精神头花在了哮天犬身上,一龙一狗明争暗斗,哮天犬的感想如何暂不得知,西海小魔头倒是挺乐此不疲,三不五时便要挑拨一下,似乎就指望这个打发时间了。
    “便是皇帝后宫里的妃嫔争风吃醋,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还曾以此打趣过显圣真君,笑称他是“蓝颜祸水”。好歹也是堂堂的西海三公主,若是为他冲冠一怒也就罢了,成日里和他的神宠勾心斗角算怎么回事?
    平白显得他主宠二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似的……
    _(:з」∠)_
    显圣真君却说:“三公主是把哮天犬当做朋友,才喜欢与他玩。”
    否则心高气傲如敖灼,若是当真厌烦谁,就算是看在杨戬的面上,也不可能长年累月地这般玩闹逗乐。再者说,她进境如此迅猛,又如此聪慧灵敏,即便是还未成年的时候,又怎么会治不住一个哮天犬?
    说这话的时候,显圣真君的眼神清朗,仿佛穿过了那些争锋相对的表象,看透了西海魔头未曾表达的一点温柔。
    敖氏真龙何等尊贵。
    莫说哮天犬原身不过就是一只普通的疾犬,只是有了他这么个主人,这才有幸随同飞升,便是长居丹穴山的凤族,同样生而为仙,也难敌敖氏执掌天下水脉的权柄。
    神兽·人仙,六道三界,若是不论后天修习而单论出身,敖氏真龙堪称一枝独秀。
    身为敖氏公主,西海小魔头素来以此为傲,她也确实是最该骄傲的一个——千万年来,再没有比敖灼更血脉精纯,有望承继祖·龙的龙族了。
    但西海红·龙再如何的生来不凡,也没有看低过其余种族。
    ——哮天犬把自己当做神宠,一生只想做主人身边的疾犬,但杨戬当他是兄弟,西海红龙当他是朋友。
    只有憨傻迟钝的疾犬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他不知道自家主人与小魔头还曾说过起这些,走在岭山郡真君庙里的神宠,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在小魔头面前占个上风。
    可前方的主人毫无征兆地停了脚步。
    神宠下意识地跟着站定。
    他跟随显圣真君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因打定主意只想做主人的神宠,便没有在人情世故上多花心思,待人处事时仍习惯以兽族自居。此刻真君忽而驻足,哮天犬便有些不明所以,无形中犬耳一竖,本能地把视线投向主人。
    ——然后眼睁睁看着真君的耳根突然泛起一片红,像是那一处突然炸开了火光,滚烫的温度非要往上窜一窜不可。
    “……主人怎么了?”
    哮天犬从没有见过真君这般,不自觉地便开了口。
    显圣真君却没有立刻回答。
    神宠的疑问如轻风吹过他的耳畔,但回响在真君识海之中的,分明是西海小魔头突如其来的祈愿。
    “显圣真君在上……”
    敖灼未曾叩拜,却以真龙之身折腰三礼,霎时便惊动了殿中神像,将她的声音如利剑破云般径直送向神像的主人。
    “小龙敖灼,知近日岭山郡婚事频频受阻,也知真君心系人间,定能平息风波。却不知真君与月老相不相熟,也不知若是向真君求姻缘……”
    小魔头声音含笑,语气却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真君斩妖除魔的时候,能不能顺手保佑保佑我,让小龙也能缔结良缘,十里红妆……”
    ——“……早日嫁给心上人啊?”
    西海红·龙一本正经地补上最后几个字。
    这边厢,真君整个人的气息忽然一窒。
    哮天犬:“???”
    主人你没事吧?!
    于显圣真君而言,敖灼的表白早不该是什么新鲜事,但他每次都支走了哮天犬,从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拒绝过敖灼,所以神宠一直都不知道,他那位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主人,被西海小魔头表白时,婉拒起来已经一次更比一次艰难了。
    杨戬少时屡经变故,除胞妹杨婵外,一门亲眷再无生者。后来他拜入昆仑山玉鼎真人门下,修习的却是元始天尊亲传的太上忘情决,一至圆满,便已断绝了小爱私情。
    这便是说,从凡人到真君,从人间界到昆仑山,杨戬一路历尽千辛万苦,什么生死难关都闯过了,却唯独没有历过一个情劫。
    ——他从不知儿女情长为何物。
    就好像以显圣真君的博见广识,也从不知道西海红·龙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喜欢他便喜欢了这么多年。
    从前敖灼还小的时候,有些话说便说了。毕竟谁人不知西海小魔头任性妄为,想一出是一出的事不知做过多少,天下之大也少有她求之不得的东西。而杨戬一颗道心藏尽三界,怎么说也算是个稀罕玩意儿了,敖氏小公主一眼看过,觉得中意了便想要摘下,虽然明目张胆了些,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敖灼自己做起来也很自然。
    ——她对杨戬说过无数次的“喜欢”,也不拘什么时机与场合,像是只要想起来了便要张口说上一句。正如那些她搜罗来的宝贝,不管价值几何,只要她觉得好了,便能想也不想地送给杨戬。
    其实杨戬一直知道,敖灼所言所行皆是出自真心,无论对他付出了什么,都不曾想过强求他的回应。
    但无心私情的真君不知道,一个六百岁就敢对着他穷追不舍的龙女,什么都还未曾经历过,她的真心到底是不是“喜欢”?或者,这“喜欢”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男女之情?
    只怕连敖灼自己都不甚了了。
    龙族的一生何其漫长,敖灼才将将站在了起点,显圣真君不想她贸贸然就将自己轻付了出去。于是敖灼每一次的表白,他固然听了,也认真拒绝了,神情之间却在告诉她:他没有当真。
    真君是希望她也不要当真。
    惊才绝艳如西海红·龙,哪怕是在情场之上,也该遇到一个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那个人要像她一样,热烈勇敢得不计得失,敞开怀抱去迎接一场情·爱,哪怕剖开·胸·膛把对方藏进心底,也只觉得痛快淋漓。
    她本来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姻缘。
    显圣真君自知不是那个人,所以从不曾想过要横挡在敖灼面前,阻拦她去寻找那个人的脚步。
    ——他心怀苍生,苍生里也包括了敖氏真龙,真君便自然而然地关照起了敖灼,乃至于替一个无亲无故的龙女操心起了情路坎坷。
    奈何龙女自己要往绝路上闯。
    她渐渐长大,美貌与法力一起与日俱增,却还是雷打不动地追着显圣真君跑,坦露心意的话依然张口就来。
    杨戬却再不能不当真了。
    是,西海小魔头向来无·法无天,越是做不到的事,她就越要做到了才行,什么规矩条陈都不放在眼中。杨戬几百年如一日地拒绝她,一次也没有松口过,小魔头脾气上来了,非要让心无尘埃的显圣真君也尝一尝情·爱蚀骨的滋味,似乎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可真君知道并非如此。
    ——敖灼再如何倔脾气,也从不作践别人的心意。
    她如今不再是小孩子了,长剑在手便能护持一方,是四海敖氏锋芒毕露的少年翘楚,从前就算有不懂的事也该懂了。以敖灼的傲骨,若不是当真……心悦于他,便不会再三不五时地跑来见他。
    ——更不会换着花样地拿杨戬打趣,对着他的神像许愿,问一声什么时候才能嫁给她的心上人。
    这根本是在故意调·戏了。
    西海红·龙的心上人顿觉无奈,被她一句话问得定在原地,半晌,才终于继续向前走,迈过了真君庙大殿的门槛,身后跟着一头雾水的哮天犬。
    这几日香火旺盛,前来参拜的信众络绎不绝,显圣真君又是如此容貌气度,按理来说该引得众人瞩目才对。可他二人走进来时,却像是水滴落进了河流,丝毫没有惹人注意的地方。
    “借过借过啊。”
    一个叩过头的年轻人正要离开,因殿中人多,经过杨戬身边时还随口请他让一让。
    显圣真君便依言侧了侧身。
    “多谢。”
    年轻人匆匆与真君擦肩而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依然闭目合掌的西海小魔头却突然笑了一声,在心中默念了什么。
    于是杨戬走到敖灼身边时,便又听得她道:“真君法力高强,障眼法都用得出神入化,小龙佩服。就是刚刚那人有些吃亏,明明是要参拜真君的,碰面了却请真君让开,哎,也不知道回家了该是如何的捶胸顿足。”
    一口气叹得百转千回,仿佛那个同样借着障眼法模糊他人感知,在大殿里一站半天的人并不是自己。
    毕竟若论惹眼,西海红·龙与显圣真君还真是难分上下。
    “在人间行走时习惯如此,方便些。”
    因敖灼还在兴头上,显圣真君便也用神识答了她一句,但他的目光却看向了来往的信众,见他们虽然面带忧虑,大体上却还算平稳,眼底便微不可见地微微一缓。
    “二爷暂且放心了?”
    不知道何时睁开眼睛的敖灼,看进显圣真君的眼眸,便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显圣真君一怔。
    西海小魔头却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左右张望两眼,像是确认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便道:“时辰不早了,要不先进城吃点东西?”
    “……就知道吃!”
    哮天犬恶声恶气,偏偏只敢嘟囔着抱怨:“我就没见过这么贪吃的,又不是……蝗虫修成的神仙。”
    ——他原本想说“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可看了看主人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地,居然就莫名打了个顿,再开口已经别别扭扭地换了个说法。
    “你怎么没见过?”
    敖灼已经当先往外走了,真君回过神后跟上,却略落后了她一步,哮天犬便离她有两步远。西海小魔头脚下不停,却含笑回头,彼时殿外恰有风过,耳边青丝便轻轻吻过了半张美人面。
    “敖玉从前来昆仑山寻我,有次正赶上我用饭,他一个人便吃了一桌,你不是亲眼看着的么?”
    “那还不是你自己嘴刁,尝了几口不想吃了,硬把筷子塞给他!”
    “可我们自小就是如此啊。”
    “……”
    哮天犬好悬没被一口气噎住。
    那条白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被罚过来给这人当哥哥!
    因敖灼的缘故,敖玉在真君殿从没有好脸色,哮天犬便也一直看他不顺眼。可敖灼不愧是号称“魔头”的红·龙,三言两句间,愣是让哮天犬生出了几丝不忍,只觉敖玉能活蹦乱跳地长到这么大,也实在是不容易……
    要不然,下次那条白龙再过来,他就稍微和颜悦色一点?
    毕竟哮天犬被小魔头荼毒也就是这几百年的事,但敖玉不一样,他这辈子从出生到湮灭,眼瞅着是不可能脱离魔掌了啊……
    这得是什么样的龙生疾苦?!
    哮天犬简直要替白龙掬一把辛酸泪。
    然后等到了城里的食肆雅间,听完了主人让他扮做凡人新娘的安排,那把辛酸泪立刻改成了掬给他自己。
    哮天犬:“……”
    他还要改一改刚刚那句话。
    这得是什么样的狗生疾苦啊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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