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其实, 河蚌本来打算自己提醒阿勇的。
小公子先前身受重伤,腰侧那道伤口至今也只是勉强结痂,内伤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再加上沈素又……
林诗音未必能看得出来, 但李寻欢面上再怎么强撑着, 杂乱不堪的气息却骗不过河蚌的神识。
她甚至觉得,小公子越是隐忍,生机便越是微弱——林诗音为沈素打理遗容时,只有河蚌看见了,背对她们而站的小李探花依靠着山壁,眉眼低垂,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虽然不曾倒下, 但是这般借力支撑的样子,已经足够让看着他长大的河蚌心惊。
她知道小公子濒临极限了。
“我让、让他离开……”
河蚌说着就要调动神识。
李寻欢却制止了她。
他看着明显讷于言辞的小妖,冷静地说着:“把方位告诉我, 我去看看。”
河蚌张了张嘴, 想要劝他歇一歇——如今这般情形, 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疗伤了,却听得李寻欢继续道:“姑娘修行想来不易, 若是太过招人眼目,只怕对你而言不是好事。”
小妖一愣。
她之所以敢显露行迹, 说到底, 是因为她了解李寻欢的性子, 也多少懂得了沈素和林诗音的为人——河蚌相信, 对于自己这个“异类”, 不管怎么样, 这三个人也不会伤害她。
但是她不敢相信一面之缘的阿勇。
河蚌绞紧了双手, 再不知道要怎么反驳。
她只能通过神识指点李寻欢, 让他没有走上一点弯路,赶在阿勇遇见大德前截住了他。
然后把人带了回来。
“那姑娘救了我的命,我总要当面道个谢。”
坚持着这样的说法,阿勇神情紧绷,跟在李寻欢身后走了多久就暗自戒备了多久,直到他看见被裹在男子外衫下,仅仅露出一张面容的小姑娘。
阿勇这才松了口气。
他比李寻欢还要年长好些,人又不傻,单看小李探花的举止气度,已经远胜那些所谓的正道门人多矣。阿勇与他一照面,便隐隐预感到这人恐怕不凡,若是想要杀他,阿勇不知道自己能否逃脱。
但他还是跟上来了。
一来李寻欢没有动手的意思,二来他总要看一眼那个小姑娘,确认她尸身尚存才能放心。
——这么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不为别的,是阿勇担心来得晚了,毒物如此躁动之下,也许连小姑娘的残骸都拼凑不齐。
这个南疆男子干脆地跪了下去。
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连磕三个头,面前只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小姑娘,他甚至不知道这姑娘姓甚名谁,但阿勇跪拜的姿态极其郑重,第一个头磕下去,额上已经红了一片。
他是真心谢她。
“我自己如何都不紧要,但双亲尚在,我今天若是死在林子里,他们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阿勇并不在意旁边的三个人——他从前沿街讨饭的时候,早就把所谓的脸面送到了别人脚下。何况,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面容,显然是有人替她打理过的,若非关系亲近,谁愿意照料一具可怖如斯的尸身?
他便多少放心了。
阿勇沉声道:“多谢。”
然后也不用人搀扶,自己便站了起来。
李寻欢看着这个额头通红的南疆男子,突然一撩衣角,双膝便要弯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阿勇没想到,这人生得仪表堂堂,怎么一声不吭突然就要跪。他急忙托住李寻欢,好歹没有真让他跪下去,两个人僵持的瞬间,一个猜测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这姑娘是你的妻子?”
男儿膝下有黄金,要不是夫妻情深,他做什么替人家小姑娘还礼?
阿勇自觉揣测得顺理成章。
但他对面的人突然就僵住了。
——沈素从不是李寻欢的妻子。
李老夫人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还留在李园,封在箱子里,上着虾尾锁。李寻欢原本想着,这一生,他或许都没有机会打开它。
他以为自己又要年长她许多。
再见到沈素的时候,也许他又是一个沧桑垂老的探花郎,依然配不上那个艳色倾城的小姑娘。
可是没关系。
李寻欢一早就做好了准备,若这次沈素不愿了,那他只要把小李飞刀教给她,陪着她闯荡江湖,看着她名扬天下,随便她唤他“师父”还是“爹爹”,只要她能无病无灾地活着,他就心满意足。
就算来日沈素缔结良缘,寻觅到一个足以匹配她的年少英才,李寻欢也只会笑一笑,眼眸温柔地送她出嫁。
那些多余的只会为她平添苦恼的话,只要一壶酒,就能让李寻欢重新埋回心底。
哪怕是死了,他也不会说出一个字。
然而,若一切皆如梦中,沈素仍是愿意了……
但凡她是愿意的。
——那么,任凭世人唾骂嘲讽,李园也会大开正门,将唯一的女主人风风光光地迎娶回家。
李寻欢曾自以为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以坦然接受一切结果。
谁知道老天与他开了个玩笑。
尚未老去,已经和沈素重逢;不及老去,却又与她分别。
两度生死,他甚至还没有对沈素说过一句,“我心悦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仓促收场的婚姻?
李寻欢又怎么有资格承认,沈素是他早已认定的妻子!
“小公子!”
河蚌第一个发现不对,她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李寻欢身上,几乎是在他身躯卸力的同时,她已经惊呼出声,让旁边垂首落泪的林诗音也跟着慌乱起来,脚下踉跄了两步。
最终扶住李寻欢的却是阿勇。
他原本就正好托着他,这人突然往下倒,阿勇便条件反射地加大力气,结果还是被带得往后仰了仰,暗自咬紧牙关才没有撒开手。
“你这是有伤在身?”
阿勇养父母的毒术只是平平,放眼南疆,别说是分鹿门武毒双绝的林门主了,连沈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但偏偏是老两口手把手教出来的阿勇,这个实际上出身塞北木匠家的养子,在毒术上居然天分极高,连带着对医术也颇有涉猎,虽说不上是什么神医,但基本的望闻问切总还是会的。
阿勇凝目细看,只见李寻欢面色奇差,气息轻浅欲断,心中当即就是一沉。趁着两个姑娘合力过来扶他的时候,阿勇犹豫稍顷,还是抬起了李寻欢的手,要为这个人切脉。
就当是还那个小姑娘了。
南疆男子这么想着,搭上了李寻欢的脉门。
——匆忙之间,他随意抓住的是小李探花的左手。
不过片刻,阿勇就紧紧皱起了眉头,他看了一眼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的李寻欢,再看看另一边生机断绝的沈素,突然把前者的衣袖往下挽了挽。
“果然如此。”
看着李寻欢左腕上的那道红线,阿勇刚要叹息这对生死相隔的有情人,脑中却忽而“嗡”一声响,恍若是一道厉闪劈在头顶,让阿勇诧异地瞪大双眼:“不对!红线仍在,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的语气惊骇至极,对着那道红线看了又看,还禁不住用指腹蹭了蹭,见那“月老红”丝毫不曾褪色,脸上更是一时青一时白。
李寻欢却突然心头一跳。
冥冥之中的某种预感,催促着他喉头滚动,强咽下一口涌上来的腥甜,却要逼着自己挤出一句追问:“红线仍在……又如何?”
“……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么?”
谁料阿勇竟比他更加疑惑,上下打量李寻欢好几遍,直到确认这人不是明知故问,他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红线蛊是南疆女子的不传之秘,我毒术有成后,自认能解天下十之七·八的蛊毒,唯独对这一道一无所知。”
那正是阿勇最志满意得的时候,越是将众多蛊毒玩弄于股掌,便越是对这红线蛊如鲠在喉,心中再三按捺过,却还是忍不住去央求养母,足足缠磨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才让老人家松口,对着他这个外族男子附耳密语。
红线蛊乃是一道子母蛊。
母蛊自小就以南疆秘法种在宿主的身上,共生共长,休戚相关,平素就寄居在南疆女儿的心室内。只有每隔十日,宿主以指尖血喂养子蛊的时候,它才会短暂地苏醒过来,确认过子蛊的安危与否,便继续归于沉寂。
如是十年,子蛊养成。等到种给心仪的男子,才能相隔千里也会彼此感应,便于母蛊随时掌控子蛊。
阿勇也曾追问过解法。
养母却摇头一笑:“红线蛊无解。”
“怎么会?”
阿勇还以为养母是被纠缠得烦了,故意说假话拿他逗乐:“天下间哪有无解的蛊毒?”
“就算别的都有解,它也没有。”
——因为想要解红线蛊,只有一命换一命。
这道蛊之所以是南疆的不传之秘,其一是对宿主的要求相当苛刻,女子体质越是纯·阴才越容易养成,期间但凡苗头不对,便只能及时服药化解,否则母蛊反噬,宿主必亡。
他的养母幼时也种过红线蛊,不过短短两年,本应沉寂的母蛊便时常活跃起来,最后迫不得已化去了。
由此可见,就算是在毒蛊之术发源的南疆,红线蛊也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其二便在于它的解法。
“宿主剖心,取出母蛊,任其与子蛊相融。”
阿勇道:“如此,红线蛊方解。”
“……什么?剖心?”
林诗音满目怔然。
她虽是货真价实的南疆女儿,但母亲出身中原名门,她又生来体弱,父亲哪里敢在她身上种蛊毒?既然没有种,林稚自然也不会提起什么红线蛊的解法。
此时此刻,林诗音就先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句,心中缓了又缓,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可若是如此,为何……”
——若是剖开南疆女子的心就能解蛊,为何这道“月老红”还能让世间男子无法挣脱?
阿勇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笑,像是觉得这问题问得极傻。
“莫说是南疆女子和儿郎,天下之大,有多少人愿意为另一人剖心?只要不是自愿,母蛊养在宿主的心室内,随宿主心意而动,即便只有一息,也足够让它自绝于内,取出来也无用。”
林诗音愣住了。
李寻欢的呼吸却一时更比一时紧促。
“若是母蛊先亡……”
阿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母蛊与宿主共生,宿主身故,母蛊必亡,子蛊则当即反噬,左腕红线消退,随后筋脉爆裂而死。”
这才是红线蛊别名“生死同心蛊”的真相。
同心同爱……
——同生同死。
但李寻欢的“月老红”没有消退。
他还活着。
那是不是说明……
“沈素!”
李寻欢挣脱开搀扶他的手,几乎是扑到了小姑娘身旁。他被阿勇的无心之言引动了伤势,此时内息断续,气血紊乱,换做别人早就动弹不得了。但李寻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还能抱起沈素,轻轻把手掌贴在她的颈侧。
直到这时,旁人才终于看到,他颤抖得有多厉害。
李寻欢拼命想要让自己稳着手,害怕分辨不出掌心下是不是还残存着一点跳动。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自小荣辱不惊的探花郎低下了头,与小姑娘额间相抵,不敢错过她一丝的呼吸。
李寻欢眼睫低垂,清亮的水珠不断滴落在沈素紧闭的双眼上,他自己却恍若未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每多看一眼,泪水便落得更多。
“若是怕我死,你就醒来看看我。”
小姑娘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最后还是阿勇看不过去,在林诗音和河蚌期盼的目光下,走上前为沈素切脉。
脉门处一片死寂。
阿勇诊了半晌,刚要无可奈何地收回手,指尖却突然触到一点微弱的搏动,稍纵即逝,消失之快如同错觉。
与此同时,李寻欢掌心下也若有所感。
他的眼眸乍然明亮,把小姑娘拥得更紧。
“这怎么可能!”
南疆男子却陡然色变,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素,而后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急忙指着两个姑娘家:“随便你们谁来,快去看看她的心口!试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活物在动!”
说着,阿勇便率先背过了身。
林诗音走上前,不忍地看着李寻欢:“表哥……”
李寻欢却不需要旁人劝慰。
他凝视着沈素,河蚌从没有见过小公子这样的眼神,像是沉沦黑暗的人突然抓住了罅隙微光。可他把小姑娘交托出来的时候,却没有多耽搁一点时间,只是在河蚌接过沈素的同时,下意识叮嘱了一句:“轻些。”
河蚌用力点头。
林诗音眼中噙泪,却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好。”
李寻欢婉拒了阿勇的搀扶,自己撑着山壁站起来,再慢慢转过身。
河蚌扶稳了沈素,她自知笨拙,便把为沈素宽衣的事让给了林诗音。
被人服侍着长大的分鹿门小姐已经成长很多了,她的动作轻柔却迅捷,唯恐弄疼了沈素,衣料在她指尖滑落。林诗音方才已经为沈素打理过了,知道她是怎样的遍体鳞伤,心口处却尚算完好,竟像是被有意规避过一样。
林诗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屏息凝神良久,终于在即将失望之前摸到了一点异样。
她急忙道:“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正要往外钻。”
阿勇第一反应便是断然否决:“你看错了!”
分明是他自己叫人查看的,但真的查看出结果了,他反而是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她竟能找出让母蛊独自求活的办法……这怎么可能……母蛊挣脱宿主,它能去哪儿,它要去哪儿……”
阿勇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间,他直直转向李寻欢:“这姑娘到底是谁?你又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李寻欢抬起头。
同为毒术高手的人满面复杂,像是白日见鬼,又像是盛赞不已,连带着语调都不自觉拔高了:“母蛊在自行寻找子蛊会合,我根本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给你下了红线蛊,带着你一起死不就好了,怎么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惊骇莫名之下,阿勇的脑子已经要转不动了,居然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样的话。
李寻欢却觉得他说得对。
沈素为何非要做到这种地步?
她为他种过两次红线蛊了,但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沈素只是用这道“月老红”表明了心意,从没有以此胁迫过李寻欢,从没有告诉过他,她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为他做尽所有,到头来,连死都不肯带上他一起。
“既是子母蛊……”
循着这个低哑而平稳的声音,阿勇不解地看向李寻欢,耳边听得他一字一顿,清晰地问着:“可有以子蛊反哺母蛊的方法?”
南疆男子一呆:“你什么意思?”
“把母蛊留给沈素,困住它,别让它挣脱,再以子蛊宿主的血肉反哺。既然是共生共长,只要母蛊不死,沈素便能留存一点生机……”
“你疯了!”
阿勇已经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神色,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让李寻欢明白他提出了多疯狂的念头:“这个小姑娘至毒入体,脏腑损毁,即便强行留住母蛊,也只能保她一点心跳不绝,身躯不至腐朽。”
李寻欢微微颔首:“我懂得。”
但是,这世上既然能有化作人形的水族,未必就没有救醒沈素的法子。
“哈,你懂得?你懂得什么!”
阿勇咬牙切齿道:“子蛊以母蛊宿主的指尖血喂养,十年方成。你若要反哺,可知是怎样的耗损?足以把你小子熬到油尽灯枯!”
李寻欢却还是神色不变。
他也依然是那一句:“我懂得。”
若沈素当真去了,李寻欢便是再不舍,也不会为难她。他会亲手点燃一场烈火,再把小姑娘送进一阵轻风里,即便不能带上他这个探花郎,也要让她一个人畅游天下,或许不能饮遍美酒了,却还能看遍美景。
他不会强留她。
但李寻欢懂得沈素。
——在最令人绝望的时刻,哪怕是所有人都要放弃的绝境了,她也会推一推小李探花的肩膀,一边怪他自找麻烦,一边不耐烦地催促他打起精神。直到平安脱困了,她还会冷笑着和他算起后账。
沈素是这样直到最后也不肯认输的人。
所以李寻欢还不想放弃。
“我总要再试一试,我不能尚未拼尽全力……”
说到这儿,李寻欢终于能弯一弯唇角,反而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就放开了她。”
——不然到了下辈子,探花郎哪里还有脸面再去等他的小姑娘?
阿勇竟被这一个笑容看得哑然。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警觉到自己可能拦不住了,便当机立断地说起了两个姑娘家:“那她们呢?你自顾自地耗费血肉,你要她们两个弱女子怎么办?尤其是林小姐,别人都以为她背负着什么邪帝舍利的秘密,你要她往后如何?”
威震一方的分鹿门尚且满门灭绝,他这么个全无相干的人也被牵扯进来,险些父母双亡,如今南疆的凶险就可见一斑了。即便李寻欢把林诗音送了出去,可江湖上觊觎邪帝舍利的大有人在,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能安枕无忧。
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要是没有人保护,与坐视她水深火热又有何异?
到底顾忌着林诗音,阿勇暗自好一番运气,才算是忍住了最后几句话。
但是效果也足够了。
——李寻欢将将升起一点光芒的眼眸,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暗了下去。
林诗音却慌忙摆了摆手:“表哥不用担心,我……”
她想说除了表哥,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她不管怎样都会支持的。若是真的能救醒素素,她就更是没有遗憾了。
林诗音很着急,动作难免大了些,不小心碰到了冰冷的面颊。她顿时一慌,忙双手捧起她的脸查看有没有伤着,看着看着,原本想说的话就再不能说下去了。
素素如今这个模样,都是为了救她脱困。她豁出性命才搏来的一线生机,林诗音怎么能轻描淡写地就放弃了?
她要活着,要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才对得起千疮百孔的沈素。
陷于两难的林诗音哽咽难言。
一时间,只有南疆裹挟湿意的风吹过,像是在无声地劝说着什么。
从头到尾没有插·上·半句话的河蚌仓皇环顾,把这些凡人的神情一一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了李寻欢身上。
从她这里望过去,只能看见李寻欢的半边侧脸,尽管如此也能发现他瘦了太多,下颌骨削出一个清减的线条,眼中那点绝处逢生的光也暗淡了,更是让他整个人显得形销骨立。
世代簪缨的天之骄子,何曾这么狼狈过?
河蚌紧紧抿住了唇。
她所谓的报恩,竟是要眼睁睁看着李园小公子进退维谷,然后心死如灰么?
临行前,小公子向龙女像许下过愿望,那个希望三公主“看顾林家表妹”的心愿,竟要在她的面前黯然收场么?
“……”
小妖偷偷掐紧了手掌,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让她聚拢出一点清明,许久,她突然细声道:“我、我有办法。”
几人霎时看了过来。
从未被人这般瞩目过的河蚌不由轻颤,却还是勉强自己抬起头,迎上李寻欢尤其专注的眼神:“只要让林姑娘不再是‘林诗音’,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危险了?”
……
“所以呢?”
有谁拂过小妖干枯的鬓发,并不如何温热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抚平小妖随往事起伏的情绪。这一点肌肤相贴的温柔就让河蚌满足极了,她干瘪破败的身体躺在床榻上,被那个人细心安抚着,像是任由对方揉捏的面团。
然后听到那个人轻声问她:“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我……分了半身妖血给林姑娘。”
抚在她鬓边的手一顿。
河蚌当即着急起来,因为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更不敢用自己指骨分明的手去碰那个人,只能不安地揪起一点被面:“我知道,我身上带着三公主龙鳞的灵力,可是……”
可是,当时的她别无选择。
河蚌法力低微至此,根本不可能长年累月地为林诗音遮掩容貌。而且,一个错漏百出的障眼法,也许会比本来面目更加引人注意。
她只能舍出自己的妖血。
林诗音乃是凡人,河蚌却身带西海红·龙的灵力精·血,就算本事再不济,她的妖血汇入凡躯也足够让对方形貌大改。且河蚌本就妖气微弱,在她的身上,七成左右仍被敖灼的灵力充斥着,说是“妖血”,却不足以让林诗音这个凡女转为妖族。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乃至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
河蚌的障眼法一戳即破,凡间的人·皮·面·具也撑不了一辈子,但接受了半身妖血的林诗音,却可以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从此可以改名换姓,用一个全新的身份继续生活。
“我没有怪你。”
那个陪在河蚌身边的人轻声道:“我只是……心疼你。”
她原本就只是一介小妖,连为沈素驱赶毒物都可以说是在冒险了。以河蚌的道行,这半身妖血,几乎就等同于她的半条性命。
她竟然说舍就舍了……
河蚌却笑得很开心。
“我不能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做,也不想让小公子许下的心愿落空。”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三公主不可能不灵验的。”
“……小傻瓜。”
守在河蚌身边的人如此叹息着,抚摸她鬓发的手却更加轻柔了些。
“然后呢?然后你经历了些什么?”
然后啊……
因为河蚌不可能在瘴气林里舍出妖血——她实在很是畏惧那位法号大德的僧人,阿勇也需要不少东西,才能压制住沈素身体里的蛊虫,稍一合计,几个人便带上沈素离开了。
他们回到了阿勇的村寨。
他的养父母饱受正道门人折磨,如今双双昏迷不醒,倒也不必担心惊动老人家。有河蚌的神识示警,哪怕带着沈素,他们依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阿勇家中,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林诗音毕竟是未经修行的凡女,河蚌不可能一下子把半身妖血都灌注给她,担心她受不住这股灵力。所幸当务之急是沈素和李寻欢,趁着阿勇为那道红线蛊绞尽脑汁的时候,河蚌便一点点地试着替林诗音换血。
小妖虽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这对凡人而言该是很可怕的事,便有心安慰林诗音。
“你不要害怕,我本体妖·性很弱的,你不会和我一样变成妖怪,往后依然可以在人间自由行走。”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果然逗笑了林诗音。
凡女微微放松了肩膀,放任妖血入体。这绝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河蚌自己固然没有经历过,可是看着她瞬间汗湿重衣的样子,也多少为这重塑形骨的剧痛胆寒。
“林姑娘,你没事吧?”
小妖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分明自己也流了血,满心满眼却都在为林诗音担忧:“要不要我把小公子叫来?”
“不要!”
林诗音一把握住河蚌的手腕,掌心里的濡湿让小妖更为担忧,她却还是勉强自己笑了笑,颤声道:“表哥伤势很重,还要支撑子蛊,我们……不要打扰他。”
小妖一愣。
她是到了这时候才恍然,原来林诗音主动提出与她同住一屋,又在深夜提出换血,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
看着将嘴唇咬出了血,还是强忍着不肯发出声音的凡女,恍惚间,河蚌错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万毒啃噬也不愿意·呻·吟·示弱的沈素。
这么一想,小妖顿时急得快要哭出来:“你、你们怎么都这样啊?”
林诗音却没有再回答。
她仿佛置身熔炉,全身的骨骼被融入的妖血一点点敲碎,再一点点重塑,整个人仿佛死去又活来。到最后真的撑过去的时候,这个一向柔弱的分鹿门小姐自己都为之惊讶。
她还能伸出手,替河蚌抹去了眼泪,故意说些别的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说,我往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要叫什么才好呢?”
心思单纯的小妖果然被她难住了。
直到妖血快要灌注完成的时候,两个姑娘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竟然不知道谁比谁更凄惨憔悴。面容已然不同的分鹿门小姐想了想,突然看向河蚌,声音低哑得问着:“我替自己想了一个新名字,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河蚌失神的眼眸慢慢地移了过来。
分鹿门小姐一笑,一字一顿,清晰道:“取蚌字半边为姓,叫念恩。丰念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