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沈素把自己的计划解释给林诗音听, 其实也不怎么复杂，总结起来就四个字：因地制宜。
“我这几日四处看了看，这林子里养出许多毒·性·猛烈的东西。我身上的毒蛊用一次便少一些, 到了现在, 与其让我两手空空地冲出去，还不如就地取材的胜算来得大。”
看着沈素手上的黑蛇, 林诗音的脸色有些发白，沈素便没有靠近她, 只是从身后拖出一个结实紧密的草编口袋，直接把这小毒物塞进去, 再用草绳死死束住出口。
然后，她晃了晃口袋，示意这就是她给自己补充的后招了。
林诗音这才恍然，原来素素这几日闲着没事就带她一起做手艺活儿, 是要拿来装这些东西。
“我还以为你是要教我。”
沈素甚至饶有余裕地编了几只草蚱蜢草蜻蜓什么的，一边手把手地教给林诗音, 一边还能笑着说, 这是她娘亲从前编给她的小玩意儿，如今拿来送给林家姑娘, 想必她娘亲知道了也会开心的。
若非是身处瘴气林, 林诗音都要错觉沈素只是她的闺中密友, 她们两个女儿家正在分鹿门闲玩，说说笑笑闹成一团，一眨眼就能打发掉一天的光阴。
沈素笑了笑。
明明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三个人, 她却一向区别对待, 尤其是这几日对李寻欢有多态度恶劣, 便显得她对林诗音有多春风化雨。她有问她必答也就罢了, 沈素随手把口袋放在一旁，直接握着林诗音的手就走远了些，摆明是两个姑娘要说悄悄话，不许李寻欢这个男子跟过去碍事。
林诗音被她带着径直往前走，仓促间只来得及回头看了李寻欢一眼，却见她的表兄也正注视着她们，对林诗音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便弯腰捡起沈素扔下的袋子，全不把里面的毒物当回事似的，还顺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尘土。
林诗音一怔。
两个姑娘家远远绕到另一边，粗壮古树已经完全遮挡了李寻欢的身影，沈素却还是低声道：“诗音你记着，脱困后，找机会去我的村寨取一样东西，就埋在寨子南边的石堆下，上头爬满绿萝的就是了。埋得挺深，你可能要费些力气，注意不要惹来别人。”
她一开口就摆出托付大事的阵仗，连带着轻柔的声音都透露出了严肃，让林诗音心头一紧，登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也不是什么珍宝财物，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写的秘籍而已，只是里头记载了不少旁门秘术，流传出去恐怕会惹祸。”
说到这里，小姑娘居然还能得意洋洋地一挑眉：“虽说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敢闯的祸，可毕竟是别人的心血，还让我帮忙找个衣钵传人，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埋没了。”
林诗音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笑道：“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待到逃出去了，素素自己回去处置就是。”
“这不是以防万一么。”
像是看出了她的惴惴不安，沈素先前一直握着林诗音没有放开，这时便带着她往树下石头上一坐，两个姑娘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凑在一处。沈素微微加大力气，把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些，像是在无声地安慰她。
可她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诗音，我把这件事说与你听，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沈素一顿，随即面色如常道，“包括李寻欢。”
只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让林诗音忽而睁圆了眼眸，脑海里当即混乱成一团，与李寻欢相遇以来的场景杂乱着不停浮现，一时是初见时他挡在她们面前，坚定地说着自己要带回林家表妹，一时是惨烈厮杀里他浑身浴血的身影，即便是气息微弱地倒在瘴气林里，也没有说过半句抱怨的话。
良久，林诗音终于声音干涩道：“素素的意思是，你信不过表哥么？”
沈素看着这个姑娘眼底剧烈的挣扎，分明这么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沈素询问着，确认着，握在一起的手也没有丝毫挣脱的打算。
——在李寻欢和沈素之间，显而易见地，林诗音终究更加依赖后者。
“……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素幽深的眼底像是划过一点慨叹，又像是没有，她只是轻声问道：“诗音，你知道我让你去找的秘籍是什么吗？”
林诗音茫然地摇头。
“……《怜花宝鉴》，乃千面公子王怜花耗费毕生心血所著。”
“王怜花？”
林诗音蹙眉思索着，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颇为讶异地看向沈素：“云梦仙子的儿子？”
即便是养在深闺的她也听父亲说起过，云梦仙子乃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所用暗器“天云五花绵”更是狠辣险绝，连远在南疆的分鹿门门主林稚也对她印象深刻，便可见云梦仙子昔年威名之盛了。
林诗音从未亲身踏入武林，对王怜花的事迹只听了个泛泛，不知道这个行事亦正亦邪的千面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一提起他，第一反应反而是他已经故去的母亲。
“他不是随旁人远游海外去了么？”
林诗音疑惑道：“素素与他有旧？”
小姑娘弯了弯唇：“不。与我有旧的，是他眼巴巴非要跟着一起出海的那个人。”
王怜花是与谁一同出海归隐的？
豪侠熊猫儿，“活财神”的小女儿朱七七，以及朱七七的丈夫……
“沈浪沈大侠？沈……”
林诗音满面惊怔：“沈、沈素？”
小姑娘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有个未曾谋面的爹，据说从前是沈家的家仆，有幸被沈浪他爹，啊，也就是‘九州王’沈天君指点过一招半式，勉强算半个不记名弟子吧。双亲故去后也承蒙沈天君放行，他一个人出来游历江湖，在南疆遇见我娘亲，这才有了我。”
“再然后，他嘴上说是要继续出去闯荡，结果被别的女人勾走了魂。我娘气不过，便千里迢迢地追到中原，亲手杀了他，自己也身负重伤，不过好在被你父母搭救。”
沈素耸了耸肩，面上看不出一点不对来，甚至还能轻松地作出结语：“虽说略过了不少细节，但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见异思迁的老套故事吧。”
她三言两语说得简单明了，语气更是闲话家常一般，林诗音却是越听越怔然，到了最后，已经不自由自主地紧紧反握住沈素的手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做什么这幅表情？心疼我啊？”
沈素却突然抽出手去捏林诗音的脸。分鹿门小姐自小娇养到大，虽然这段时间跟着她风餐露宿遭了不少罪，小脸瘦了一圈不止，捏上去的感觉却还是如同捏住了一块嫩生生的豆花。
林诗音动也不动地任由她欺负了，眼前只看得见沈素笑意自若：“不过，就这么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能让沈浪出海前拖家带口的过来看我一眼，王怜花那厮又丢下一本秘籍给我添麻烦，你心疼心疼倒也没错。”
何止是心疼啊。
林诗音抿紧了唇。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路护着她突围到如今的沈素，这样一个腥风血雨之中都敢舌战群雄的姑娘，居然是背负着如此难以言喻的前情和恩义，闷头闯进了正道围攻分鹿门的死局，执意用自己纤细的身躯为她抵挡明枪暗箭。
——沈素说起来多轻易啊，哪怕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不敢这样应付客人，她却把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拆解得零碎又平淡。无论是父母相杀的纠葛，还是背负千面公子嘱托的沉重，她都只是一语带过，不曾留下让人怜惜同情的余地。
“我不把《怜花宝鉴》托付给李寻欢，是我懒得与他分说这些。”
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林诗音眼底微微闪烁的泪光，这个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的小姑娘眉眼含笑。她比林诗音还小了几岁，可这一路走来，始终替林诗音遮风挡雨的沈素反而更像是“姐姐”。
“我说与你听，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有个万一，你一定会替我办好这件事。”
林诗音尚且眼中噙泪，却突然急声反驳：“没有万一！”
“好，没有万一。”
沈素揽住她的肩膀，避开两个人对视的眼神，林诗音只能听见她不急不缓的声音：“我是怕我们后头不小心分散了。记着，你拿到那本书以后，找一个心思纯正脑筋灵活的孩子，传给他就好，往后的事就不要再管了。”
“老话不是说了么，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就是自顾自拔高了自己的辈分，在占未来《怜花宝鉴》传人的便宜了。
——真要算起来，沈素的父亲算是沈浪父亲的弟子，她天然就比沈浪小了一辈，而王怜花与沈浪乃是知己，他的传人和沈素才是正经意义上的“同辈”。
林诗音便被逗得破涕为笑：“尽胡说。”
心思单纯的分鹿门小姐被沈素接连不断抛出来的惊天秘闻说晕了头，没有听出那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知不觉地便顺着她的话走了，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没有继续追问沈素：
无端端地，为什么要突然和她说起这些？
交代后事似的，很是不吉利。
又为什么不肯把自己得到秘籍的前因后果说给李寻欢听？
因为……
——“我可不想看到你这幅蠢样。”
不顾李寻欢乍然暗沉的眼眸，沈素头也不抬，只是接过他突然虚软的身躯，结果居然被带得踉跄了两步，原本就面无表情的脸顿时板得更紧。
“你这又是病又是伤的，怎么还这么重？都不带瘦下去一点的么！”
又是新一轮蛮不讲理的责问，小姑娘脸色不好看，却还是没有松开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托住李寻欢，慢慢安置在昏睡不醒的林诗音旁边，细心得简直不像话。因这里是一处隐秘的坡洞，没有什么床铺，她甚至能扶着林诗音枕在他的膝上。
“应该比枕着肩膀舒服些吧。”
沈素犹豫地自语着，顺手帮林诗音把碎发拨回耳后，绝艳的眉眼带起一点温柔的光，让这昏暗的坡洞都跟着灿然生辉。
李寻欢却只觉得，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沈素更绝情的姑娘了！
——用帮忙捕捉毒物的借口把他们骗过来，实际上是为了不知不觉地下手，好把他和林家表妹一起藏进这里！
明明早在她有意避开他，和诗音表妹单独说话的时候，李寻欢就已经有所预感，暗自重新提起戒备心，乃至于连她经手的食物和水都默默避开了，就是怕她会这么做……
到底为什么还是中了招！
李寻欢拼命试着调动内力，短短几息之内，他的额上已经微微见汗，可丹田里竟似空空如也，他就像是一个从未习武的寻常书生，坐在那里，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沈素！
“……啧。”
小姑娘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微微一顿，却还是不肯示弱地瞪回来：“我想给你解开的时候，自然就解开了，你自己不要白费功夫。”
向来文雅的探花郎依靠着山壁，不能行动也不能说话，只有眼底怒涛翻涌不歇，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小姑娘，便是千言万语也难以描述他此刻的眼神。
梦境里如此，现实里也是如此。
她为何永远这样自作主张，宁愿抛下他，自己一个人去拼，去杀，去坦然赴死，也不肯让他陪着她并肩作战！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让人咬牙切齿的姑娘！
沈素却只做不觉。
“我悄悄去探过林子外围，他们到得差不多了，今日大概就能聚齐人马。”
小姑娘卸去唇边的笑意，神情一旦认真下来，便带出了格外令人心惊的冷然，眼眸幽深却锐利，如同蓄势待发的重重□□：“这洞里的毒物先前被我抓干净了，也撒满了药，所以暂时是安全的。你和诗音待在这里……”
她沉默一瞬，突然把一个药瓶塞进他怀中，便毫不犹豫地说下去：“我会想法子唤来整座瘴气林的毒物，尽量多拦下一些人。若是还有漏网之鱼，就要靠你这个小李飞刀了。这是驱除毒物的药·粉，你拿好，不要弄丢了。”
“要好好送诗音走。”
“还有……”
李寻欢不知道自己的眼底已然满布赤红，他只看见面色冷凝的沈素突然撇了撇嘴，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抓住他的左手，把他的衣袖往下一捋。
——只见脉门往下一寸处，竟有一圈红痕盘绕不去，像是月老偷偷系在他和心上人之间的红线。
李寻欢霎时怔住。
“你防我防得有些紧，我只好用上了这个。”
毒术纵绝的小姑娘说着没有人相信的谎话，她的神色不带一丝暖意，可是那双看着李寻欢的眼睛却掠过一点狡黠，像是打赢了他这个兵器谱第三似的，甚至得意到晃了晃他的左手臂，让那道南疆人称“月老红”的印记越发显眼。
“见识见识吧。”
沈素眨了眨眼：“货真价实的生死同心蛊，童叟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