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此情此景, 如果床榻上的宋坊主不是正在躺尸,听到敖玉这句话,应该会当场暴跳而起然后一把拧断八部天龙的龙角!
这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麻哒, 你知道院子里都站着谁吗, 就敢让杨二爷出去接客……呸!会客?
虽然他们彼此不知情,但是这满打满算的,谁他妈还不是个情敌了?让他们几个面对面凑一桌, 和让他们在千年苦工的坟头蹦迪有什么区别?!
哥!亲哥!你妹妹心口都被人开了洞了,你就不能手下留情饶她一命吗三哥哥——!!!(破音)
宋坊主的脸色苍白如死。
显圣真君的目光依稀在她脸上驻留片刻, 见她气色甚差,眉心便微不可见地轻蹙, 但他还是没有拒绝敖玉的无理要求,反而颔首应下, 转身推门出去了。
八部天龙对这位“妹夫”有多不满,杨戬对这位“内兄”大概就有多优容。
也是托敖灼的福, 见识过西海小魔头翻天覆地的动静, 再看明显稍逊一筹的敖玉, 招架起来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何况这是他妻子的同胞哥哥。
就算撇开这些都不谈, 显圣真君本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他襟怀广博, 从没有过恃强凌弱的念头,哪怕面前站的只是几个凡人,之于不老不死的神仙而言不过就是朝生暮死的浮游, 真君的神情也是一样的温和, 绝没有一丝半点的居高临下。
“敝姓杨, 单名一个戬字, 师承昆仑山玉虚宫。”
遵照凡间会面时的礼数, 这一次, 显圣真君正式自报家门:“先前在云河镇有所隐瞒,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这一句,是在向有一面之缘的元正桑落道歉。
真君不是招摇过市的性子,在人间行走时,鲜少主动表露身份——他上次拜访宋氏本家时,甚至还被人挡在门外好一会,得到主人家应许后才脚踏实地地走了进去。
只是,昨天他先救醒了昏迷在酒窖的几个人,探察完剑冢后又布下了障眼法,以免被发现宋氏酒窖凭空崩毁这等骇人听闻的怪事。接连出手之下,无异于自己坦诚了异常,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江氏兄弟却眼眸微深。
这位深夜来访接走了貔貅幼崽的杨二爷,他们自然都是记得的,要说私下没有揣测过他的身份,也实在是不太可能,甚至一度已经猜到了“显圣真君”的头上。
——毕竟姓杨,家中行二,还有名为“杨疾”的随从相伴,与人界传颂的二郎神颇为贴合。以元正桑落的聪慧,很难不联想到这上面去。
他们只是没有刨根问底。
说穿了,无论是“杨二爷”还是“二郎真君”,对江氏兄弟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云河镇一别以后,送走了貔貅幼崽,他们从未想过还会和这个人有所交集。
谁知竟还会有重逢的一天。
元正弯了弯唇角,尽力想要回以笑容,可惜满溢而出的只有疲惫和忧虑:“是我们要多谢真君。若非你出手相救,昨日……”
昨日,只怕小姐就要命丧城郊了。
而他们甚至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可即便是行动无碍,小姐那般严重的伤势……他们这些不能起死回生的凡人,除了束手无策地站着,看着,等待着,又能做些什么?
元正未说完的话突兀地停了下来,再不能继续。
他在这里守了一夜,没有片刻合过眼,目光始终落在紧闭的房门上,眼前看见的却依然是一片血色。
——那是元正从遍地狼藉中醒来,第一反应就要去寻找的心上人,她被陌生男子抱在怀里,面色白得几近透明,贯·穿伤带来的大量失血却染红了她的衣衫,竟比她手中握着的那柄剑更加艳烈。
盛夏的阳光肆意洒落,隐约又有流动的灵光包裹着她,他的心上人睡在灿然而不可及的最明亮处,安静得了无生气,像是即将消融的冰雪。
“她怎么样了?”
桑落不去看语不成句的兄长,在他突然沉默时,她已经径自上前,直视着显圣真君的目光里似有一片暗海涌动:“小姐醒过来了没有?”
“宋坊主暂未清醒。”
“我要进去看她。”
“姑娘稍安勿躁,西海三太子正在为……”
小丫鬟突然昂·起头,重复道:“我要进去看她。”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咬字却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咽下了喉头致命的梗塞,才能把气息逼出唇齿,强迫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要跟兄长一样难以为继。
显圣真君在桑落泛着血丝的眼睛里,恍惚看见了一把重新开刃的短匕,从前挣扎求生留下的锈迹浸没在经年善意里,原本已经被宋家父女的温柔擦拭了大半,如今宋老爹故去多年,仅剩下一个宋玉红,却偏偏是她心上的最珍与最重,也是最后能为她抹去昔年阴冷和险恶的手。
一旦这只手放开,茫茫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能抓得住她了。
“……姑娘不能进去。”
杨戬缓声道:“宋坊主伤势颇重,你若进去,非但于事无补,只怕更不利于救治。”
敖玉与敖灼同属一脉,正一边为宋坊主平复突然灌入的躁动灵力,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修复伤处。被宋坊主紧握不放的神剑也渐渐平复下来,难得愿意乖顺。
可这不过是因为掌珠还记得敖玉和显圣真君的气息,没有将他们当做敌人。但凡有陌生人冒然靠近,以掌珠目前犹如惊弓之鸟的敏锐,若是不管不顾地闹起来,只怕当场就能把宋坊主送去鬼域见鬼王。
——要知道,早在被困缚妖阵的时候,宋坊主就已经没有呼吸和心跳了。
之所以至今还没有鬼差上门拘魂,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在她魂魄动荡几近离体的时候,掌珠剑与河蚌女妖的灵力血气一同涌入,千钧一发之际,这股蛮横的外力为她强留住了最后一点生息。
在河蚌女妖昏睡不醒的现在,说是掌珠正替宋坊主续命也不为过。
一人一剑灵气相通,倘若掌珠躁动不安,还未痊愈的宋坊主实在是承受不起。
“不仅是桑落姑娘。”
显圣真君清淡如水的目光浮过整个院子,在一抹白衣身影上似乎略停了停,又似乎是没有。只有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因不想更加惹人担忧,真君便略过了宋玉红当日的命悬一线,只把现状简明扼要地解释了,明明说着近乎命令的话,却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宋坊主康复之前,想来都不宜探视。而三位受阴气侵身,也该好生休息。”
小丫鬟眉眼立沉。
面前是传说中神威显赫的显圣真君,说的也确实在情在理,可是,满心焦灼却见不到人的桑落还是想要直接顶回去,问他一句:你凭什么?
——你以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又与宋玉红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站在这世间与她最亲近的人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丫鬟自知是在毫无理由的迁怒,没有救下小姐是她自己不中用,杨二爷这次对他们有救命之恩,小姐的命也还在他和那位西海三太子的手上,她怎么能不识好歹地对着救命恩人发泄不满?
条分缕析的大道理像是压城欲摧的黑云,沉甸甸地坠满她的心头。
但没有一条能让桑落恢复平静。
——没有不自量力地对显圣真君动手,妄图强闯他身后的主屋,已经是桑落仅剩的理智了。
听着同胞手足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元正侧头看了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将桑落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第一下竟然没有带动。
元正皱眉,手上更用力些。
小丫鬟突然狠狠一低头,这才终于往后退了退,站回兄长身边。
这样显眼的拉扯,不可能瞒过显圣真君的眼睛。可他半点也不生气,也不在意桑落那一瞬间不加掩饰的敌意和怒火,他看着他们的目光依然和缓,眼底有清浅的暖色,如同被水汽托起来的徐徐飘散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同处一地者皆可品闻。
“若是信得过杨某,三位就请放心回去休息。”
显圣真君道:“我保证,宋坊主不会有事。”
他和敖玉,都不会让她有事。
向来峥嵘内藏的杨戬,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有什么静水流深般的力量突然微露一角,像是只要他说了,便一定能做得到,所以旁人听了便也只管信服。
这是昔年一柄三尖两刃刀在手,连挫魔族九员先锋,为仙魔大战奠定首战胜局的显圣真君的底气。
于是,当杨戬即将转身时,始终静默的白衣剑客突然抬起眼眸。
“她是谁?”
显圣真君回首望去。
乌鞘长剑碎毁,此时的西门吹雪手无寸铁,可他分毫不为所动,倒不如说正因未曾执剑,他自身凛冽无匹的剑势反而前所未有的突显出来,看着杨戬的时候,并不因对方为神为仙就有所退却。
西门吹雪只是想问,所以便问了。
“她不曾习武。”
因面对的不是相知甚深的未婚妻子,他只能多说了几个字:“昨日用她的手挥剑的那个人,是谁?”
……原来昨日失去意识前,这个剑客竟还看到了什么吗?
显圣真君转过了身,袍袖轻动间,似有昆仑绝顶邈邈的云雾缭绕不去。
——那么,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她是西海敖氏三公主。”
真君的眼眸依然平静无波,声音却突然就轻了下去,仿佛是要铺开一副古老的画卷,画纸早已老旧泛黄,所以连手指尖都不敢用力,但画中红衣如火的美人却永远浓墨重彩,鲜活如初。
他说:“也是我的妻子,敖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