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房外这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四人会面, 房内的宋坊主一概不得而知。
她睡得正沉。
救治她的时候，八部天龙显然是没有吝啬。
小心翼翼替她修复伤口还不算，因宋坊主本身体质纯净, 突然灌入的灵力血气在她体内简直是如鱼入海，奔流窜动得越是畅通无阻, 便越是没有个消停, 敖玉便时时刻刻地注意着，以自身灵力为引，帮助她与之融合, 一点点替她梳理平复。
与敖灼同源的龙族灵力徐徐渗入宋坊主的身躯，在她的脉络里汇成向标, 引导着她体内的全部灵力平稳运转，流经重伤的心脏时甚至有意放缓了些，只如细流般温柔拂过, 像是把宋坊主送入了一汪温泉，整个人从内到外皆是暖意融融。
对此, 深受感动的宋坊主只想说：
——阿玉, 你赢了。
真的。
不管是之前突然出现在宋氏酒窖也好，还是现在尽心尽力为她疗伤也罢, 怎么就能每一步都卡得这么准？
怕什么来什么, 三哥哥，你到底为什么不能把你和敖灼的心有灵犀用在正经地方？！
千年苦工一口老血噎得都要厥过去了。
她是真没料到敖玉来得这么快！
被困缚妖阵就已经是个死局了。当时那个情况, 连同西门吹雪在内, 如果不想让所有人都嘎嘣一下血祭阵法, 除了自己出手以外, 千年苦工没有别的选择。
何况她也不能任由别人取走敖灼的命剑。
按照千年苦工本来的计划, 她解开掌珠封禁, 随随便便表演一出“龙女上身”，先把人都救出来，然后再破开幕后之人设在宋氏酒窖的结界。到时候神剑出世，再加上剑冢里缚妖邪阵的痕迹，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被人注意都不可能。
至少敖玉一定会来。
就算他是个傻子，已经把自己在大雷音寺华表柱上盘成浮雕了，可他的长息剑总不会认不出掌珠。只要感应到一丝气息，她很确定，长息哪怕是把敖玉戳在剑尖上，也会逼着他奔赴塞北。
宋坊主只需要收拾干净残局，然后赶在敖玉抵达前装成受害者，和大家一起就地躺倒，一切都万事大吉了。
弱小可怜但能演.jpg
多随机应变！多简单明了！
可敖玉到的又有多精准卡点！
天知道千年苦工前脚刚刚一剑斩出，酷炫狂霸，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剑法没有退步呢，后脚就听见敖玉那兔崽子自己在外通报“八部天龙登门拜访”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其是掌珠刚刚凝聚了强大愿力，正是最生龙活虎的时候，命剑如此活跃，连带着融于千年苦工魂体的龙珠都跟着蹦跶！麻哒，要不是她震惊过后立刻压制，昨天灰飞烟灭的只怕就不是宋氏酒窖，而是堂堂八部天龙的项上首级了！
话又说回来，千年苦工之前收回了逆鳞结里的神识，倒是知道显圣真君在替敖灼积攒功德，但是没人告诉她这位前夫攒了这么多啊！
被千年愿力劈头盖脸扑上来是什么体验？
如果不是她咬着牙往外推，又有次元管理局的身体设备在那硬撑着，再加上命剑在旁分担，三管齐下但凡少了一环，千年苦工当时就要被逼得化出红·龙真身了！！
二哥哥，你清醒一点啊二哥哥！一千年能攒出这么庞大的愿力，这得是有多拼命多守财奴多精打细算啊？！
你亲爹姓杨不姓葛朗台啊二哥哥——！！！（撕心裂肺）
等到敖玉开始为她疗伤，兄妹同源的灵力不断输入，如此雪上加霜之下，千年苦工感受着魂体里几乎要重新凝实的龙珠，已经完全无念无想了。
——不管是二还是三，总之，大概就是“哥哥太爱我了怎么办”吧。
满心麻木的千年苦工选择眼不见为净。
为了强控龙珠，她只能任由身体设备躺尸，转而全心全意地专注于魂体，以免接连暴击真的让她露出了破绽。
一旦她藏不住“敖灼”，势必就要重返龙族。但力镇四海风波的红·龙无故复生，当年一道旨意将她压入归墟谷的天帝那里，要怎么交代？若是交代不了，四海敖氏又要如何才能转圜？
敖氏乃至于真君神殿要付出什么，才能保住一个死而复生的“敖灼”？
这次想要复活“敖灼”的人又是谁？还有没有后手？
最重要的是完全没有头绪的次元漏洞，如果需要她再记录一份新的情感指数才能补上，那要怎么在杨戬的眼皮底下出去完成任务？
在显圣真君头上种草原？？？
艹！
老子活了四位数，死了无数次，也没试过这种领盒饭的新姿势啊！
沉**体压制的千年苦工一边自顾自吐槽不停，一边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她不能回去。
至少在找到解决的办法前，她不能大张旗鼓地重回四海。
……可这他妈的死结要怎么解啊！
千年苦工在心里哐哐撞墙。
但是显露在外的宋坊主，却是无知无觉地陷入昏睡。
她被八部天龙的灵力包裹着，就像是蜷缩在龙蛋里的幼崽，连眉目都是舒展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神态却极为宁静，仿佛回到了世间最让人安心的居所。
这让准备唤醒她的人很是迟疑。
但片刻后，那人温凉的食指还是点上了宋坊主的眉心，温养她的灵力转化为风，徐徐吹散她的困顿。
倾城美人卷长的眼睫一颤。
宛如从花枝上振翅而起的蝴蝶，宋坊主紧闭的眼帘一点点抬起，露出那双尚且迷蒙的眼眸。此时正是深夜，床边烛火的暖光落进她眼底的水波，让一旁的敖玉突然想起了西海的月华流照，凌波万里。
然后，宋坊主轻轻转过了头。
八部天龙顿时屏息凝神。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宋坊主，她也正好回视过来，二人目光交汇处，宋坊主的神色从茫然变作恍然，眼底摇曳的波光忽而就沉了下去。
敖玉只觉得心头也紧跟着一沉。
可他还是没有移开眼睛，隐含期盼的目光像是递到她面前等待回握的手掌，直到宋坊主抿了抿失色的唇，久睡方醒的声音低哑得犹如叹息，轻声唤了一句：
——“三太子。”
话音未落，敖玉却突然偏过头，主动避开了宋坊主的视线。可他眼眸深处突然熄灭的那一点微弱的光，还是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啊……
千年苦工再次肯定了，她才说敖玉是个傻子。
他明明就该知道的，一旦帮助宋玉红平复了灵力，稳固了魂魄，她本身的记忆早晚能压过强行闯入的“敖灼”——说到底，那不过就是掌珠和河蚌对西海红·龙的执念。
只要宋玉红好转了，到时候醒过来的人，十之七·八，就不会是他心心念念等着盼着的妹妹了。
可敖玉还是没有留手。
他竭尽全力救活了宋玉红，为此损耗不少修为。堂堂与天同寿的龙族，眼下竟生生泛起了浅青，显然是没日没夜地在旁边守着她不放。
——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啊……
宋坊主把这个封号默念了两遍，然后慢慢地自己撑坐起来。
即使有敖玉在，贯·穿心脏的伤势想要恢复也没有那么容易，只是稍微一动，就能明显感觉到伤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宋坊主眉间轻蹙，却还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轻薄丝被从她的身上滑落。
“……小心些。”
敖玉很快就转回身，再看向宋坊主的时候，他的神色是没有异常的平静，可他没有伸手扶她，只是心念一动，宋坊主就被无形的手掌托抱起来，轻轻安置在床头。
丝被重新盖在她的身上。
“你昏睡三日，伤势却还未痊愈，还需静养。”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要赶快养好身子才是。”
“……多谢三太子。”
凡女没有拒绝这份好意，顺从地依靠在床头，看着他的目光澄澈而安定，分明重伤未愈，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眼眸却依然明亮：“您有什么想说的，直言就好。”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有话要说。
敖玉不知道这是不是阿灼的记忆在影响她，也不知道她还记得什么。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宋坊主。”
早已饱经风浪的八部天龙此时面露迟疑，一开口居然就是一顿，连带着后面的话都慢了下来：“酒窖下的剑冢，被锁在那里的那只河蚌，你可还有印象？”
凡女点了点头。
“她的妖身要撑不住了，只怕挨不过天明，所以托人来问……”
敖玉的眼中，有几近感同身受的慈悲：“问你愿不愿意去见见她。”
河蚌久困缚妖阵，全身骨骼碎去大半，灵力也被掠夺殆尽。但这些本来都不该难倒敖玉，毕竟连宋玉红这样的凡女他都救回来了，没道理一个已经渡过化形劫的女妖反而让他束手无策。
可事实上，不只是敖玉，连显圣真君也尽力试过了，却还是收效甚微。
骨骼可以重塑，灵力也可以灌入，但是十数年如一日地被抽取精血和真元，早就已经耗空了修为低微的女妖。
——漏了底的木桶，即便是把海一样的灵力输送进去，最终等待她的也只是沉没。
之所以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经受着这样的折磨也不愿意死，拼了命地非要活下来，是因为她认得掌珠。
她听三公主说起过，所以她记得这是三公主的命剑。
——她得替三公主守着。
早已无药可救的河蚌是凭着这个念头，撑过了摧心蚀骨的许多个日与夜。
如今结界被破，掌珠断剑复生，河蚌便松下了最后一口气，心愿已了。
何况她还等到了三公主。
西海红·龙走时，河蚌尚未化形，她没有亲眼见过昔年风华灼灼的敖氏公主。可是剑冢里那个手握神剑的身影，分明身染鲜血，该是再孱弱不过的样子，落在河蚌失神的眼中，却是一道牢牢绑在她腰身的绳索，拽着她，拖着她，要把她从暗无天地的深渊带回到明亮温暖的地方。
她被这个人揽在怀中，落在那个人的手掌，就像是漫无边际的漂泊和流浪，在这一刻，终于抵达了终点。
河蚌很心安。
而她知道，这样的心安谁才能给她。
“她与我妹妹敖灼似是前缘匪浅，也许，她先前误以为你就是阿灼。”
敖玉轻声道：“所以，她想再看你一眼，想再和你说说话。”